【閱讀現場 X 小間書菜】
我的父親上個月底離世,父女相處的時間並不多,我們中間隔著很多的空白與距離;但奇妙的是人走了後,越來越多想法跟記憶隨時間一天天浮現出來,當中最多是父親的料理、父親的故鄉,跟我的書。
沒有意外的話,一個人最初的閱讀經驗,以及與食物的相遇經驗,應該都是在家這個場域發生。就像我永遠不會忘掉我的孩子們,從我手上吞下第一口粥的奇異表情、對布書總是咬而不是讀、到後來追著我要聽我說故事的黏纏與哭啼⋯⋯我們也曾走過這個歷程,只是不大可能還保留自己嬰幼時期的記憶,相較之下是滿可惜的,畢竟那是一個對雙方都很值得紀念的情景。
我當然不記得我嬰兒時吃第一口食物的情形,但我原生家在廚房裡拿鍋鏟的,是父親而不是母親,這在我童年與青春期的那年代,是非常少見的情況。「君子遠庖廚」是男人不下廚的藉口,現今當然跟從前不能比,但父親在廚房的料理功夫的確突出,我也一直以為男人下廚是天經地義;直到國中跟同學談起來,才知道大家便當的準備、與家裡煮飯人的角色,大多由女性擔任,不是媽媽就是阿嬤,全班只有我的便當是父親做的。
父親來自對岸湖鄉湖北,因此他特愛湖產,尤其是淡水魚;草魚、鏈魚、鯉魚、甚至是土味甚重的吳郭魚,都是家裡桌上常見的食材。父親到晚年才開始吃虱目魚,並頗有相見恨晚之感,那時他年紀大,牙口不好胃口也不好,一碗飯吃不了半碗,但一大碗虱目魚湯他卻能連薑絲都吃得乾乾淨淨,所以人對食物的某些堅持,是到老了都放不下的。父親的手路菜在我記憶中以滷煮燉為主,他也炒菜,偏愛梗脆有口感的青菜;但到了我身上卻完全把他推翻,我喜歡稍軟的蔬菜,只有偏重醬油入菜這味特色還是保持家裡的傳統。
父親對孩子嚴厲,很多事不問孩子就先動手,所以我也不大願意跟他有什麼交流,那是一種少講少惹麻煩的心態,然而當他回鄉探親時,卻選上國中生的我跟他回去,那時候我在心裡喊糟了,這幾十天的,我天天在他左右還能不被他挑毛病嗎?好在父親心思都在分離已久的親人身上,我也第一次嚐到火車臥鋪的滋味。那次探親之旅,吃著一頓頓父親久違的家鄉味,事情這麼久,我已不復記得每餐每桌每家的口味,但父親在吃到親戚準備的料理時,臉上展露出的表情的確是我不曾見過的。
跟父親探親回來後,我閱讀到唐魯孫老師的著作。現在很多人不認識他,出版他著作的出版社也不復存在,他的文字遣詞如今看來也是上個時代的用法了,但他美食名家的經驗與文字,對我影響甚鉅。只因家裡兩個廚房的重要角色,父親跟外婆,端出來的菜色、想念故鄉的味道,都從唐魯孫老師的書裡一一找到映證,當我年紀越大,透過唐老師的書,越能感受到我跟父親、外婆因食材料理上的連結,儘管我們距離那麼遠。
唐魯孫老師的《酸甜苦辣鹹》一書,有篇寫武漢三鎮的吃食,裡面寫的大吉春、冠生園、四春園等等,我們探親時都沒去過,用餐時間不是我跟著其他晚輩在路邊吃小吃,就是吃親戚家張羅出來的飯菜,唯一去過較大的館子叫老通城。高中時讀到這本書,那時父親已經沒有跟我們同住,我帶著遺憾的心情,就算見面也一直沒辦法開得了口跟他求證。那時候真是太年輕,年輕到無法理解人世間的生離與再相會是多珍貴,那些親人親手做出來的料理,是父親的弟弟妹妹們,給已經幾十年沒見的哥哥,一個重新懷抱故鄉的方式,那才是他最想吃,傳承自他原生家庭他的媽媽、我的奶奶所留下的味道。
除了大館子的名菜,唐魯孫老師也寫到家常菜,我在《唐魯孫談吃》看到陪父親返鄉幾乎餐餐吃到的洪山菜苔、以及湖北著名的小罐煨湯。我這才了解,為什麼父親在那些日子,天天用菜苔炒臘肉吃個不亦樂乎,因為菜苔不易保鮮,莖梗粗大卻嫩脆,容易腐壞所以也無法運輸到外地,在現今各種蔬菜種類豐富的台灣,我幾乎沒看過有菜苔出現過。
陪父親回鄉一趟,我也才了解,自小餐桌上一定會有的湯品是怎麼成為習慣的,尤其是蓮藕排骨湯。只要蓮藕上市,父親就必會讓這道湯上桌,原來湖北東湖的蓮藕是名產,加上煨湯為地方特色菜,家家都有自己的味道,所以我才自小喝慣了湯,甚至結婚後,我也特愛在家煮湯,就連夏天都照煮不誤。這種餐桌上的食味延續,成了一個家的基本,就是遊子們嘴上說的「我想念我媽媽煮的菜」,那是每個人對故鄉的詮釋與演繹,難以忘懷,是心理既微小又強大的支持力量。
有些書當下看了,並不曉得會在某天某地某時,跟誰連結起來。我們父女一場,長期溝通不良,相處時間也不多,但父親走後這短短的日子裡,我把他曾經做過的菜式,還記得的就寫下來,把唐魯孫老師書裡曾出現菜苔的篇章,很無厘頭夾入父親的照片,我自己都不了解這樣做的意義。父親留給我的真的不多,卻透過食物的味道與文字,讓我更親近他與他的故鄉一點,或許這是對我自己感到遺憾,最淺薄也最無力的表達方式吧。
我無從得知父親下廚的動力跟想法,或許跟我一樣,在人離開了家、遠離了親人,因現實狀況無法再聚首,只能靠自己把味道重現,用以滿足與療癒心裡的缺口。不管是料理還是文字,在這方面,都有從沒想過的力量。從此,書裡有父親的家鄉味,廚房有我的念想,路就這麼繼續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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