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部的CNC車床工廠、隱形眼鏡廠、腳踏車零件廠、食品加工廠裡,有一群來自非洲烏干達學生的身影,他們原本滿心期待、飛越萬里來台讀大學,但多數時間卻變成在工廠裡打工。那些學校招生時的各種承諾,在學生抵台後卻無一兌現;除了學習無效之外,更讓年輕的他們背債,成為底層的「學工」。
短視又失序的國際招生,如何背叛了這群外籍生對台灣和對未來的想像?部分學校如何與掮客等「協作」,透過各種話術誘使學生來台?這些操作如何悖離教育的本質、傷害學生,並影響台灣的形象,讓我們背負可能的人口販運惡名?
身材瘦高、書生味濃厚,說起話來有禮的烏干達外籍生Collines(中文名為柯木吉)現年21歲。兩年前,他來到台灣的中州科技大學就讀智慧自動化工程系。他想在台灣學習工程技術,並且在課餘時間像其他外籍留學生一樣,參加學生社團活動、營隊或是跟同學們一起背上背包,來一趟環島旅行。
在台灣待了兩年,這些事情他都還沒有體驗過。
從中部北上和我們在台北見面的這一天,他的眼球裡布滿血絲。「我已經快要3天沒有睡覺了,」Collines說。和其他同年齡的大學生相比,Collines在台的7成時間,都奔波在不同的工廠與工地:CNC車床工廠的操作員、食品加工廠包便當的勞工、貨運公司的搬貨工以及建築工地粗工等。經常他一天跑場接兩份不同工作。
2019年5月在坎帕拉(Kampala, 烏干達首都),Collines被一張來自台灣中部的大學招募海報吸引,開啟了他到台灣讀書的想像。
有濃厚家族經營色彩的中州科技大學(後稱中州科大)也不例外,近年開始招收外籍生。這間成立超過50年、原為彰化地區知名的技術學院,曾在1998年學生人數達到高峰,有8千多名,在高等教育擴張風潮下,2011年升格為科技大學;但隨著少子化衝擊,學生數平均每年減少10%,110學年度僅剩1,931人。
2019年的初夏,中州科大副校長柴鈁武帶著一行5人,飛越萬里到東非的內陸國家烏干達招生。
為了招收外籍生,學校各顯神通,有的較正規的方式是學校派人飛往當地國,參加各地留/遊學展來推廣學校;有的借用當地國的台商、或聘僱當地人力仲介、留學代辦等業者招生。而中州科大則找上在烏干達有深厚人脈網絡、現任台灣非洲商會聯合總會副總會長林政良來招募。
2019年夏天,中州科大委託林政良在烏干達招收10到20位學生。靠著林政良的人脈以及當地對中文人才的需求,剛把招生訊息放到社群裡,馬上就有數十人報名,甚至有該國情報局、教育部幾位官員也把孩子託付給他,希望可以到台灣讀大學、學中文。
面試當天,湧入比預期多的人潮──超過300位18到30歲的烏干達人,像是尋求一個機會,擠到林政良在當地經營的飯店排隊。每位學生給他的招生服務費約600元台幣,最後經過3天分批面試,中州科大一口氣發出了139張入學許可。
因獲得入學許可的人數過多,原本台灣駐南非外館停止視訊面試學生簽證的規畫,學生必須親自前往鄰近國家史瓦帝尼的台灣外館面試,但史瓦帝尼跟烏干達的直線飛行距離超過3千公里,相當於台灣到孟加拉的距離。
這個突然多出來的支出,讓林政良跟學生們感到措手不及,人在烏干達的林政良接受《報導者》訪問時表示:
「當初幫忙宣傳要讓學生到台灣讀書,如果一個都沒辦法去,那以後在烏干達不用混了。」
因此,林政良借了23名學生錢先買機票到史瓦帝尼,最後139人中僅16位學生成功獲得簽證。
希望能促成台、烏兩國高等教育交流的他,卻沒想到學校無法善盡照顧責任,讓學生的留學夢完全變樣。得知學生的現況,林政良無奈地說:「唉!那時候我就是『夯枷』(台語:自找麻煩之意)啦。」
當時中州科大前往烏干達招生時畫了大餅,拋出各種承諾,包括:來台之前不需要學習中文,課程會以英文授課;學校會給予獎學金,幫助學生分擔學費壓力;學校還會幫忙媒合學生就近到與課程相符的公司實習,讓學生除了獲得實作經驗,也能賺取生活費。
但沒想到,這些只是為吸引他們來讀書的話術。到台灣後,全變了調。
招生時說的會用英語上課的承諾,根本沒兌現。
《報導者》實地跟著幾位烏干達和史瓦帝尼的學生,進入一堂較多外籍生選課的電腦教室裡。那一堂課,老師講中文授課、用中文教材,兩個國家的外籍生像鴨子聽雷,有的發呆、有的趴著睡覺、有的上網看不相干的英文網站。台生和外籍生座位自動分兩邊,課堂裡宛如平行世界,沒有交集。老師對於我們幾位加入的陌生面孔也絲亳不在意;一門課50分鐘,他只教學生們如何生成QR Code。
Collines說,學校有安排學中文課程,但要在短時間內聽懂專業課程根本不可能,「剛到台灣,我們只會說『你好』、『謝謝』,這些很簡單的中文。」於是他向學校的國際中心反映,職員回覆他:
「你想要上英文的課去美國,這裡是台灣,要用中文」。
在課堂枯坐消耗、學不到任何知識,外籍生們原本的興奮與期待,入學一個月後轉變成困惑與失望;一學期、兩學期過後,「什麼也沒學到」的情況更讓他們的情緒轉變為焦躁、憤怒甚至崩潰。
一位在中州教書多年的老師因怕被整肅,以不具名方式接受《報導者》訪問時表示,學校因為多年招生率低落,老師們不但有招生壓力,必須在週末休假時間到各高中招生,也10年未拿到年終獎金。
「我真的不曉得,為什麼外籍生可以進來這麼多?」
面對外籍生的增加,這位老師無奈表示,學校招生之前,完全沒有跟老師溝通,學生來了老師就得教。班上只要有外籍生,老師就必須準備中、英文兩種教材,並且在上課時同步用中英文教學,增加老師相當多的工作量。
長期低迷的氣壓,捻滅了老師們的教學熱情。他直言,學校對教學品質不太要求,的確很多中州科大的老師直接「放生」外籍生、繼續用中文教學,不管學生是否聽得懂;而且只要外籍生有到課,就會給予及格的分數,讓學生可以繼續在學校待著。
招生單位將學生哄騙入學後,沒有妥善的跨部門聯繫,招生跟教學之間出現嚴重的斷鏈。Collines說,這不只影響他們的學習品質,更讓他們拿不到獎學金。一開始是無條件獲得獎學金的承諾跳票,學校辯稱要獲得獎學金必須名列前茅,但連上課都聽不懂的他們,難以跟台灣同學在課業上競爭。 拿不到獎學金,使得他們抵台後持續負債──除了來台前跟林政良借了約新台幣10萬元的機票錢、第一學期的學費約新台幣6萬元、住宿費9,200元,第一學期就背了總共新台幣17萬元的債務,「這些錢都還不包括我們每天的吃飯錢、交通費、生活費,」與Collines同樣來自烏干達學生說,他每天只敢吃50元的蛋包飯、喝白開水果腹。
缺錢的學生們更急著打工。招生時,學校另一個承諾是安排到所學相關的公司打工,讓他們可以存點生活費。抵台後,學校的確給他們安排了工作,但並不如許諾的「與學習相關」。
Collines與同學們被安排到CNC車床工廠、腳踏車零件工廠、隱形眼鏡製造工廠等各種勞力密集的工廠工作。尤其CNC和腳踏車零件廠裡環境粉塵量高,近年這幾個產業多半聘僱外籍移工,但因為申請移工的手續跟過程繁雜、冗長,台中、彰化等中部縣市相當缺工,「學工」變成另一種廉價勞力的替代,工作內容跟學校所學完全無關。
《報導者》從2021年9月開始,採訪這些非洲的外籍生,他/她們被派上了辛苦的大夜班,一起工作的全是外籍移工,幾乎看不見台灣人。這些學生在學校和工作的時間和節奏是這樣的:
週一到週三在學校; 週三傍晚到工廠工作,上連續五個大夜班; 週一上午直接回到學校上課。
為了瞭解學生們在工廠的狀況,我們多次往返彰化,並跟著學生到了一間工廠察看他們大夜班的工作內容。
燈光昏暗的半露天工廠裡,車床工具機不斷轉動發出的噪音,跟午夜12點的寧靜,格格不入。工廠地上堆積著鐵屑跟各種工具,工廠內可以行走的通道相當狹窄,工安顯然不合格;外籍生在上工前,也沒有獲得妥善的職前訓練,有不少學生因為工作受傷。
來台灣讀書的非洲外籍生,每個月有多達20個夜晚,必須在惡劣工作環境裡度過。
2020年冬天,Collines與同學們在一間雲林食品加工廠工作,住在工廠二樓、由貨櫃搭建的宿舍裡。出發前,學生不曉得工廠宿舍如此簡陋。他們從學校宿舍帶去的被子跟床墊不夠保暖,在那段時間的夜晚,冷得難以入眠。
徘徊在惡劣工作環境,以及聽不懂、學不到的課堂之間,身心俱疲的他們進入了4年人生空轉的惡性循環。
「這是我們在台灣的生活,根本像是奴隸一樣,沒有週末、沒有假日、什麼都沒有,」Collines說。
針對中州科大這批非洲外籍生處境,專精勞動法律、關注勞權的律師陳業鑫指出,雖然學校沒有沒收學生的護照或是限制學生行動,也沒有強制學生到指定地點工作,但學校給予各種承諾誘騙學生來台,之後未兌現承諾,讓學生負債,等於用債務作為一條看不見的鐵鍊,禁錮住了學生的自由。
《報導者》在過去半年的調查發現,私校排名後段班的學校,尤其是技職院校失控的國際招生,除了發生在「新南向產學合作國際專班」的外籍生之外,也擴大到從非洲國家來台的外籍生。
今年20歲的G(化名)來自烏干達的小農村,她說回想起在烏干達時,都會跟母親到咖啡田中採摘咖啡豆,雖然生活不寬裕,但不至於匱乏、餓肚子。
品學兼優又勤奮工作的她,跟Collines一樣,見到中州科大的招生訊息,希望自己可以到台灣讀書,學到一技之長後回烏干達,帶給家人更好的生活;但她完全沒有想到,在台灣就算她再怎麼努力工作,連吃飽都困難,更難以償還債務。
G描繪自己在隱形眼鏡工廠的情況:
工作從傍晚7點30分開始; 10點時休息15分鐘; 再一直工作到午夜12點,可以休息45分; 凌晨3點休息15分鐘; 再一直工作到早上7點半。
「工廠的人知道我們欠學校錢,對我們很兇,」G說,她們在工廠不時會受到大聲斥責或有點粗暴的對待,她想要求好一點的打工,但因需要償還學費和債務,只能有什麼工作就試,也無法拒絕夜班工作。
校方會不斷「提醒」她還有多少債務要還,如果不按時付錢可能要面臨被趕出宿舍、被開除學籍遣返回國的後果。 她向我們出示筆記本上每一筆積欠的錢,多次淚水潰堤:
「我已經快要無法忍受了,沒有人可以幫我,我好寂寞、壓力好大,我什麼都沒學到。從早上到下午都沒有東西可以吃,沒錢買東西吃,晚上的時候,會很想死。」
G不敢跟烏干達家人說自己現在的狀況,她不希望生活困難的家人為她擔心。她禱告,但無處可投訴、沒有人協助,G說自己非常絕望。
我們採訪多位曾主責外籍生業務的學校高層,他們不約而同表示,掮客、人力仲介在近年進入大學校園,可能是這個失控的始源。
長年呼籲改革高教環境的南華大學應用社會學系副教授、目前擔任台灣高等教育產業工會理事長周平說:「私校可能會先承諾獎學金或是各種照顧,先把人(外籍生)騙進來再說;招生單位(透過中間人)將學生哄騙入學後,沒有妥善的跨部門聯繫,招生跟教學之間就會出現嚴重的斷鏈。」實務上,獎學金是學務處管、生活日常是國際處負責,學習就是教務處跟老師的責任,但這些處室彼此間缺乏橫向聯繫,不知道招生時承諾過學生什麼條件,不健全的私校老師已長期被壓榨,更無力照顧外籍生。
我們也專訪了曾在中州任職13年的前副校長謝清隆,詢問他是否知道中州外籍生的慘況?
他說,國立大學的名聲好、資源多,不會有生源不足的問題,但後段班的私立大學沒有資源,很難派人在外國長期扎根、招生。偶爾他自己飛往東南亞姊妹校或該國各地宣傳,但花費很大,那時開始有些人力仲介會主動接觸學校。
「有的人會從(學生)工作的薪水裡抽200、300或是500元,有的把學生第一年的學費當做回扣,有的按學生人頭收管理費,有的還介入校務,這我無法接受,」謝清隆說。但他在任時未與人力仲介合作,也未到非洲招生,他認為仲介與教育的本質落差太大。
只是,中州科大仍走上招生失控之路。
經過《報導者》調查後發現,中州科大的確也透過中間人、掮客進行招生。2019年6月,藍素鈴是前往烏干達面試學生的校方5人團隊成員之一。
學生口中的Miss Lam(藍小姐),就是同時具備校內外的雙重身分、「戴了兩頂帽子」的藍素鈴。她在2019年離職以前,在中州科大擔任無給薪的「推廣教育中心」主任,學校老師知道她不是正規學校的人員,而是學校外包出去招募學生的中間人。離職後,她還是經常在學校走動,而《報導者》在多份學生簽署的文件裡,看到藍素鈴這個名字。
由於獲得學校招生單位的頭銜後,在外招生就不會違反教育部禁止學校「僱用仲介招生」的規則,中間人便可用各種名目尋找生源、向學校收取管理費或人頭費;若是需要工作的外籍生,這個中間人還會再把他們轉介給人力派遣公司或直接派給工廠,再從中收取另外一筆的服務費。
中州科大外籍生的工作,就是由Miss Lam安排的。學生說不清楚她的中文名,也不確定她確切的身分,但藍素鈴仲介去工作的工廠,大多違反了外籍生在台允許打工的時數。
由於這些學生被要求簽署許多中文撰寫的文件,卻不曉得自己跟Miss Lam簽了些什麼,為了釐清學生、藍素鈴還有工廠之間的關係,《報導者》記者跟著包括Collines在內的烏干達外籍生,前往勞動部勞保局台中辦事處,申請他們在台的勞保紀錄單,確認學生們的雇主。
由於勞保紀錄單需要本人臨櫃申請,在過程中我們協助這群不諳中文的外籍生。其中,Collines把自己的健保卡交給辦事人員,拿到一張只有3筆工作資料的勞保紀錄單。「這段時間我至少有到5、6間公司工作,怎麼會只有3筆資料?」Collines感到困惑。而另一位學生的勞保紀錄單也是相同情況。
經過我們的詳細比對發現,從2020年初到2021年底,中州科大外籍生的勞工保險,絕大多數都被登記在「金盟企業社」這間人力派遣公司名下,意味著金盟企業是他們的雇主。
但在看到這份紀錄單之前,沒有一位烏干達外籍生知道自己是「金盟企業社」下的派遣員工。其中一份學生們工作的地方是位於竹南的隱形眼鏡代工大廠「望隼科技」,學生們以為自己是望隼聘僱的員工。
然而我們前往竹南到該公司查證時,公司的行政管理部經理李亞倫即表示,這些從中州來的外籍生是由金盟企業社派遣而來,接洽的人是一位姓藍的女士,「他們剛進來的時候狀況滿多的,他們要上不上的(上班)⋯⋯後來整個No Show,」李亞倫簡短抱怨學生工作狀況後,就不願再多談。
隨後望隼科技在回覆《報導者》正式訪談的信件時,撇清與學生的關係宣稱:「這些外籍學生並非望隼員工,因此公司不便對上述多作回應。」
我們又走訪了金盟企業社,尋求說法。
金盟的網站上沒有電話,地址也多次變更,但最後我們在苗栗找到金盟企業社。一開始他們不願回應,後來我們表明手上有多項證據和資料時,頂著一頭捲髮、聲音宏亮的金盟企業社經理陳國良決定受訪。他告訴我們,多年前他是中州的學生,藍素鈴跟他是師生關係。藍將外籍生人力提供給金盟,他們再把人力派遣到有需要的公司和工廠。
對於學生在工廠超時工作,違反外籍生一週只能工作20小時的事宜,陳國良解釋:「學生自己要超時工作,我們也沒有辦法。」他並說,金盟有跟被派遣的工廠表明,這些外籍人力是外籍生。這意思是,他認為金盟沒有責任,責任在工廠跟學生。
陳國良聲稱有提供學生免費住宿,金盟並沒有賺到多少錢。但他也承認,每派一位學生到工廠,金盟可以從每個人每個月收到新台幣2,000元的服務費,學生工作愈久收愈多。這個邏輯跟外籍移工目前的操作幾乎一樣,甚至更容易,因為年輕學生對於自己的權益更陌生。
除了超時的工時,比對學生的勞保紀錄單跟工廠發出的薪資明細後,我們還發現以下幾項確實違法跟疑似違法的狀況:
- 薪資以現金發放,沒有轉帳紀錄。工廠將薪水交給人力派遣公司、再由派遣公司以現金信封袋發給學生,隱匿薪資轉帳紀錄。
- 外籍生投保勞保的紀錄每週至多20小時,但實際上他們多半超時工作。
- 工廠給予的薪資單上的勞保投保級距,與人力派遣公司實際投保級距的紀錄不相符,部分遭扣除的薪資不知去向。
記者聯絡上藍素鈴並試圖取得她的說法,但致電藍素鈴時,她說不方便回答,要我們與學校聯繫,就匆匆掛上電話。跟藍素鈴一起幫學生安排工作的「Lala」在跟記者短暫通話中表示:「我是基督徒,我會用我的方式去幫助他們⋯⋯我覺得現在的記者都寫自己想要寫的,我不想接受採訪。」
雖然我們後來持續打電話、傳簡訊希望可以得知她們的想法,但她與藍素鈴都拒絕說明。我們也多次跟中州科大校長和負責國際招生的單位聯絡,但中州科大全拒絕受訪,不願對此事件做出回應。
台灣高教產業工會理事長周平批評,後段班私校的國際招生亂象是「冰凍三尺並非一日之寒」,在少子化的影響跟教育部鼓勵競爭的評鑑制度下,學校單位出現各自為政的狀況。
「台灣陽奉陰違的文化很嚴重,官方也知道這些狀況,但不會主動查。通常是成為媒體事件,教育部才會來查,但這對我們的國際形象很傷,」周平指出,這件事情除了學校跟教育部外,發出工作許可的勞動部以及發給學生簽證的外交部也有責任。
勞動部簡任視察葉明如受訪時指出,外籍學生打工的管制比白領外籍工作者還要寬鬆,過往人數少,不會出太大的問題,但現在打工的人數大增,超時工作的狀況可能需要注意。
葉明如也指出,就算學生是派遣人力,若工廠讓學生工作超時,就可根據違反《勞動基準法》第30條對工廠開罰。她補充,若學生是受僱於人力派遣公司,工廠端則是被派遣的一方,人力派遣公司有義務要向工廠告知學生的身分,防止工廠讓學生超時工作。
這些20歲上下、連中文都不會說的外籍學生很難找到管道申訴。再加上原本應該要保護他們的學校就是剝削者,更不可能幫他們向工廠、人力派遣公司提出勞檢,遑論申訴。
當了21年教官的謝清隆感嘆,外籍生來台後的「戶長」在法律上是該學校的校長,在台灣沒有親人依靠的外籍生,學校應該要給予照顧才對,但台灣變形的高教環境辜負了他們。
半年來,我們和Collines、G及許多東南亞和非洲的外籍生保持密切聯繫,學生們的心情都很沉重,負債又無法好好學習的他們不斷問我們:台灣是個法治的國家,怎麼會出現這樣的問題?他們希望透過報導,能讓人看見他們的處境,希望政府能把錯誤糾正過來。
Collines曾告訴我們的這句話或許能代表學生們此刻的寫照:
「我祈禱盼望隧道的終點會有光。我仍困在隧道中途的黑暗,希望有一日,我能在這無望旅程的終點看見微光。」
2022/10/13
在《綁債.黑工.留學陷阱》專題報導於1月10日刊出後,立即引起政府與民間各界關注。教育部於2月16日對中州科技大學祭出重罰,依《私立學校法》規定,決議中州科大自111學年度起(2022年8月)停止全部班級招生。
檢調方面,彰化地檢署在歷經9個月的蒐證後,於10月14日依違反《人口販運防制法》、《刑法》的加重詐欺、偽造文書、洩漏國防以外之祕密,以及《貪污治罪條例》、《個人資料保護法》等罪行,對時任中州科大副校長柴鈁武、人力仲介業者藍素玲、金盟企業社負責人陳國良,以及苗栗縣政府公務員等共10人提起公訴。這是台灣外籍生遭到剝削案件中,首次以人口販運罪起訴,從學界、人力仲介、台商到公務員等,涉案人員範圍廣大。
遭到中州科大剝削的烏干達學生之一Collines接受《報導者》採訪時表示,在台灣檢調介入之後,他開始了真正的留學生活,他的家人都為他感到開心。Collines準備在台灣讀完大學之後,繼續攻讀研究所,希望將所學帶回烏干達。另一位烏干達學生受訪時則指出,他相當感謝政府、檢調單位以及台灣社會的關心。「正義終於得到伸張,」他說。
《報導者》此系列報導也引起監察委員的高度關注。監委葉大華呼籲,在台外籍生人數愈來愈多,政府應儘速確認實習生的身分定位與勞動條件,並加速訂定法案,以落實保障外籍生在台灣的受教權與勞動權益。
2024/9/22
經過一年多的審理,彰化地方法院於6月20日一審宣判,柴鈁武等人重判5年6個月到2年不等的有期徒刑;苗栗縣政府勞工與青年發展處(簡稱勞青處)的前副處長涂榮輝犯圖利罪,重判7年有期徒刑,併科240萬元罰金,褫奪公權5年。
一審判決主文如下:
「柴鈁武、藍素鈴、林政良共同犯《人口販運防制法》第32條第1項之詐術勞動剝削罪,柴鈁武處有期徒刑5年6月,併科罰金新台幣50萬元、藍素鈴處有期徒刑5年,併科罰金新台幣70萬元、林政良處有期徒刑2年10月,併科罰金新台幣30萬元。罰金如易服勞役,均以新台幣2,000元折算一日。 陳國良犯(修正前)《人口販運防制法》第32條第2項之勞動剝削罪,處有期徒刑2年,併科罰金新台幣60萬元,罰金如易服勞役,以新台幣2,000元折算一日。 涂榮輝、廖信棋共同犯圖利罪,涂榮輝處有期徒刑7年,併科罰金新台幣240萬元,罰金如易服勞役,以罰金總額與一年之日數比例折算,褫奪公權5年。廖信棋免刑。」
蔡奇曉描述辦案經過,當時看到《報導者》調查報導後,非常驚訝媒體在沒有調查權下可以完整爬梳整個脈絡,而且其中一張薪資單很清楚的證明超時工作,已經違反《就業服務法》規定,因此成功申請到搜索票,這是整個過程中很關鍵的一步。最後他強調,感謝法院給予這樣的犯行給予重刑,這是對台灣人權價值的捍衛。
烏干達學工案其他的部分,包括中州教職人員參與剝削學生勞力的部分無罪,仲介陳國良與涂榮輝向時任勞青處科員廖信棋行賄的部分無罪。
烏干達學工案引起社會關注後,《報導者》持續追蹤16名烏干達學生後續,得知判決後第一時間也告知他們,其中Esther感性地寫下她想說的話,感謝《報導者》的報導對判決發揮關鍵作用,甚至還分享她剛剛從亞洲大學取得心理學碩士學位的照片,讓《報導者》也能分享她的喜悅:
We are deeply grateful for your dedicated and tireless work in helping us achieve justice in this case. Your expertise and commitment have been instrumental in securing the convictions and sentences for Dr. Lin(林政良), Mr. Chai(柴鈁武), Ms. Lan(藍素鈴), and agency Chen(陳國良). Thank you for your unwavering support and exceptional efforts, more so for making our dreams come true.
教育部技職司長楊玉惠受訪時表示,尊重司法判決,這也給全國大專校院警惕,嚴重違反外籍生來台規定,不僅損及校譽,甚至連學校都停辦,個人更因此背負重刑。她強調,教育部立場明確,招收外籍生仍是政策,要求大專校院遵守法令規定,違反將視情節輕重給予懲罰,並保障學生受教權益。
中州科大因為爆發烏干達學工案被列入專輔學校,無法改善後停辦,目前已進入解散清算程序,根據日前教育部解散學校法人時的規畫,校產將由內政部承接,原本要規劃為社宅,但經評估後將改作為民防訓練場地。
楊玉惠強調,中州科大在整個過程中,一開始就沒有心懷善意,將學生騙進來後,又沒有好好照顧學生,一路從頭錯到尾,這次判決是對其他大專校院辦理外籍生業務負責人一個最好的警告,「招多少外籍生是一回事,只要招收外籍生就要恪遵所有相關規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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