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台灣漁船「特宏興368號」上一場喋血案掀起的風波,10年後仍舊未歇。本案雖是台灣改善遠洋外籍漁工權益的起點,但這場悲劇犧牲者,不只有當年犯案或被殺害的船員,還包含他們背後的家庭。
《報導者》製作《造假.剝削.血淚漁場》調查報導期間,我們曾遠赴印尼,拜訪涉案漁工Susanto(化名)等人的故鄉,了解迫使印尼移工被仲介勸誘的過程與上船的原因。10年過去,Susanto的妻子和女兒如今也來到台灣討生活,持續遇上騷擾和剝削。
歷經數個月努力,《報導者》接觸Susanto在台的妻子、女兒,我們和Susanto女兒一起探監,採訪了正在服刑、當年我們無法接觸的Susanto。這一家人意外地在台灣「相聚」,從海上的牢進到陸地的牢,他們的人生又為何深鎖血淚循環?
Susanto在2013年上了台灣的遠洋漁船,為台灣人工作,但他意外捲入一起喋血案後,父女就未曾相見。當父親從家中缺席,Riri的母親也在7年前來台工作──為賺錢養家,也為靠近丈夫一些。
如今,Riri悄悄地跟隨父母腳步,成為一個台灣家庭的看護工,3人在台「重逢」。
2013年7月,台灣漁船「特宏興368號」在太平洋正中央的吉里巴斯海域漂流,一群意外殺害台籍船長、輪機長的印尼漁工原想把船開回東南亞逃亡,但他們對駕船毫無經驗,只能任憑它迷航,眾人不斷爭吵,有限的糧食和淡水仍一天天消耗。
而Riri的父親──當時31歲的Susanto,就在這艘船上。
不久後,收到船東通報「漁船失蹤」的海巡署出動搜索,成功尋獲在太平洋漂流12天的特宏興368號,並把這群漁工押回台灣受審。他們抵達宜蘭蘇澳港時,受害者家屬一見漁船靠岸,便跳上渡橋毆打漁工,隊伍甚至差點跌落海中,畫面震驚國際。
其實「特宏興案」並非台灣第一起漁工殺人事件,卻是至今被害者、加害者人數最多,影響也最深的一案,也因而開啟了外界監督台灣遠洋漁業的大門。
因為隔年公布的一審判決書,是台灣司法史上首度揭露遠洋漁船存在不當管理。本案檢察官調查出命案真相,其一被害者陳姓船長在漁船上,長期虐待外籍漁工、施暴且欠薪不發,導致這群漁工憤而失手殺人。
檢察官也發現,6名涉案漁工中,Susanto等工作僅半年的4名新進船員原無犯意,他們抵達台灣隔天就被送出海,沒有受過任何訓練,在壓抑環境中失去正常判斷能力,因此無力反抗2名較資深的主嫌威脅,是被迫參與了案件。
但犯罪為事實,Susanto最後被判22年有期徒刑,其他共犯則是14至28年。至於這艘船上唯一未被起訴的船員,他剛好在船艙裡睡覺逃過此劫,醒來竟發現世界變了。
Riri還記得那個夏天,許多記者從印尼首都雅加達來到她在西爪哇梳邦縣(Subang)臨海小鎮的家門口,家裡是年僅10歲的Riri、2歲的妹妹,還有外婆與阿姨,門外不斷傳來鄉民湊熱鬧的呼喊聲,質疑、謾罵、憤怒,像利刃刺在她們這群無法離開的女性身上。
當時Riri聽不懂大人在爭辯甚麼,只是反覆聽見3個關鍵字:妳爸爸、台灣、殺人。她成為「殺人犯的小孩」。
隔了幾天去上學,消息已從老家傳到其他城鎮,同學紛紛走避,鄰居指指點點,將這一家人視作穢物。為對抗這些目光,Riri把離鄉工作、見到Susanto當作人生目標:
「我沒辦法跟妹妹抱怨,她年紀還小,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不記得爸爸的樣子;我也不能跟媽媽或外婆說,我怕她們擔心。」
在Susanto出國前,Riri從未預料一別就是10年。兒時的她無法理解「移工」這詞何其沉重,以為爸爸只是出趟遠門,不久就會回家了,就像媽媽一樣。
2013年前,Riri的母親Siti(化名)流轉卡達、杜拜等阿拉伯國家工作,Susanto則負責在家照顧Riri,同時下田和做零工。直到二女兒出生,這對夫妻急需擴大財源,當時31歲的Susanto聽朋友說「台灣漁船很好賺」,就選擇上了台灣船。
他也沒想過,踏足台灣的第一天就被送出海,做漁夫短短6個月,再次靠岸已成罪人。
案發後,家裡只剩Siti能掙錢,兩個女兒和Riri的外婆都靠Siti扶養,她先返鄉安撫親友情緒,託眾人照顧Riri姊妹,便迅速前往雅加達求職。直到2016年,Siti聽說台灣薪水更高,還能去監獄探視Susanto,她不顧眾人反對,決意來台做看護。
此時妹妹已開始懂事,捨不得媽媽而嚎啕大哭,Riri則故作堅強安慰她。「其實我也有哭,都躲在妹妹看不到的地方,」她回憶。
就在同一年,《報導者》團隊赴印尼採訪多個漁工家庭,完成《血淚漁場》一部曲,其中在〈離岸之前──印尼漁工的台灣夢〉影像作品中,我們曾踏上Riri的故鄉,見過她一面。Riri對這件事印象不深,只記得曾有台灣人來家裡聊天。當我們拿出7年前拍攝的照片,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那時候好瘦,我現在變好胖。」
照片中的Riri才13歲,和妹妹被爬滿裂痕的水泥牆圍繞,無力修繕,家中空蕩無比,彩色電視機是畫面裡唯一的現代化象徵。我們問Riri,現在家裡的狀況好轉了嗎?擺設還是和舊照片一樣嗎?
她淡淡回說,現在跟照片裡差不了多少。
2016年《報導者》團隊拍下的13歲Riri,如今20歲,已成為一個台灣家庭的看護工。
耳聞此消息後,我們在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協助下,歷經3個月時間聯繫上Riri,並與她一起去台北監獄探視Susanto,採訪這名從女兒人生中缺席、當年《報導者》也無法接觸的新聞主角。
那天是中秋節前夕,台北監獄接見室外聚集著受刑人的親友。下午1點半獄方剛開門,近百人便迅速往裡頭鑽,搶著用自助報到機申請抽號──根據監獄慣例,若當天申請人數過多,原本15分鐘的接見時間將隨情況縮短,「以便已登記接見者,均能接見」;經驗豐富的老鳥們都猜測,號碼牌順位愈靠前,愈不容易受此影響。
Riri不知道「中秋團圓」習俗,而且上次探監是平日,她被眼前景象嚇到了。現場想接見的民眾實在太多,Riri瞬間停住腳步,甚至被人群撞開。所幸她並非單獨一人,TIWA派來的翻譯志工趕緊領著Riri在人流中向前擠,終於排進隊伍。隊伍終點的那台報到機只有中文介面,Riri透過志工協助,輸入她身為移工的居留證號,再輸入父親的獄中編號。
這是Riri來台後第三次探監。第一趟在她入境不久,連居留證都還沒領到,Riri便迫不及待跑來監獄申請接見,結果因無法證明身分而失敗。第二次她帶齊了所有證件,總算和睽違10年的爸爸重逢。
狹長接見室的中間以鐵窗和強化玻璃為界,區分了自由與不自由兩端,每一組人的桌上都擺了電話,由話筒相連兩個世界。
Riri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爸爸時,她一走進接見室,發現Susanto已在對面坐定,她立刻哭泣不止,Susanto則強忍淚水。Riri感覺到爸爸努力保持笑容,不想展現懦弱一面,但最後鼻涕仍流了下來。
「我當然開心,也感到難過,我差點不認得親生骨肉的臉,她與我記憶中的臉不再相似,現在Riri已經成熟又美麗,我希望她的心靈和道德也都是美麗的。」
中秋前夕的探監結束後,我們以信件採訪Susanto,他在回信中如此敘述和女兒第一次重逢時的心情。
監獄規定的15分鐘比父女想像短暫,當獄方關閉通話,兩人雖看得見彼此,聲音卻無法傳遞,他們只能靠嘴型辨識語言,直到獄警將雙方勸離接見室。
該晚,Susanto看著從前家人寄來的照片,他獨自崩潰,並在信中懺悔:「我拋棄了我兩個女兒,無法給他們幸福,無法給予真誠的愛、一種父親給心肝寶貝的愛,無法全心全意的關心她們,也無法聽他們的抱怨。」
眼淚背後,其實Susanto非常錯愕。在兩人重逢之前,他根本不知道Riri人在台灣,女兒竟瞞著父母和外婆找上仲介,自己借錢付仲介費來台。
父女長年靠3個月一通越洋電話、不定期的書信往來聯繫,父親總囑咐女兒好好讀書,錢的事,讓大人煩惱就好,他沒有意識到Riri已經長大成人,渴望擺脫孤獨,想成為這個家的另一支柱。
Riri當然試過其他辦法。剛滿18歲,她立刻去雅加達找工作,但領著約新台幣3,000元月薪,看著剛上中學的妹妹,她突然理解父母10年前的心情:
「自願從家庭缺席,前往異國做移工,是唯一的翻身之路。」
在台灣既賺錢,還能定期見到父母,Riri滿腹衝動上路,結果是水土不服。去年(2022)12月抵台後,來自南國的她首次體驗冬天,做看護的勞動強度也超乎想像,工作尚未滿月便生了場重病,隨即被雇主解聘。
咳嗽難歇,即將失業又欠錢,再不想辦法就會遭遣返,Riri只好聯絡在台灣唯一認識的印尼人──同樣從女兒生命中缺席的母親Siti,並靠著她找到新工作。
Siti在2016年出發來台,第一份工作就遇上違法雇主。當時的Siti平日在台中某人家做看護,週末會被強迫載去雇主經營的民宿打掃,不得休假,身邊也沒有任何印尼同事排解寂寞。
如同當年被孤立在漁船上的Susanto,這次換Siti被鎖在雇主老家、民宿兩地。幸好情況更惡化之前,長期和移工受刑人及家屬保持聯繫的TIWA理事長陳素香,早一步發現情況有異──她和Siti約好的探監行程遲遲沒有下文,而且:「Siti講電話都很小聲。」
後來陳素香把握機會追問Siti,才確認Siti受到雇主剝削,決定啟動救援計畫。
計畫行動日,陳素香和幾名TIWA成員假裝是客人,先向民宿老闆(Siti的雇主)辦check-in,接著傳簡訊給Siti,吩咐她先躲去離停車場比較近的洗衣間,待雙方都確認周遭安全後,陳素香等人藉口回車上拿東西,實則掩護Siti出發。
「一見到面,我們就把Siti塞進汽車後座,然後沿路狂飆,那個民宿在山上,只有一條單行道,我好怕老闆從後面追過來,會不會氣得把我們直接撞下山。」內容驚險,陳素香卻是笑著回憶。
TIWA為失業、遭雇主不良對待,想要合法更換工作的移工備妥一間庇護中心,Siti入住當天便寫滿了6張準備寄給Susanto的信紙,她終於可以去監獄探視丈夫。
Riri、Susanto、Siti一家人在台灣看似「相聚」,實際上依舊因各自的身分與工作分離。Riri和Siti的休假時間不同,平常難以碰面。至於Susanto,即便進了監獄,他仍是獄中權力結構的最底層。
從農夫做到漁工,Susanto目前在獄中主業縫紉、副業洗碗,10年服刑都被工作占據。他寫道:
「我總是被獄友們大小聲,因為明明是休息時間,我的縫紉機還發出聲音(意即加班)。如果我閒著沒事做,我一定會想起女兒和妻子,只有忙碌才能讓我遠離悲傷。」
此外,許多移工剛入獄時面臨通訊困難,他們大半來自偏遠地區,教育程度也不高,往往記不清家裡地址、電話。Susanto曾經寄給TIWA一封信,內容便是請志工幫忙查出印尼老家的郵遞區號。
但一抵達桃園機場就被送去宜蘭搭漁船,6個月後「特宏興案」爆發,又被直接押進看守所的Susanto如何有機會認識TIWA?
原來在當年案發後,TIWA眼見涉案漁工過多,便啟動「關注移工受刑人」及「替代返鄉」兩項志工服務,主動進監獄探望Susanto等人,瞭解案情和獄中處境,同時幫他們向斷了音訊的家庭重新牽線。
「替代返鄉」發起人莊舒晴和其他志工在接見室裡一字一句聽寫,記下曖昧不明的印尼地址便出發,甚至得拿著漁工提供的手繪地圖,沿路詢問當地居民「你認識某某某嗎?」、「你知道村子裡去台灣工作的那家人嗎?」
Riri記憶中「來家裡聊天的台灣人們」,不只《報導者》團隊,還包含在2014年、2016年兩度拜訪印尼的TIWA成員。莊舒晴記得,當時的Riri「非常清楚家裡的失衡狀態,對大人們談論的一切聽而不語」。
對Susanto而言,TIWA志工們的出現像是神蹟,他感慨:「原來在這世間如此殘酷的生活,還有人關心我的遭遇。」
莊舒晴的著眼點則不同,她持續追蹤遠洋喋血案,對外訴說移工故事的出發點,並非單純抱持「做善事」心態,「其實我們只想問一件事,台灣的移工制度是如何造成特宏興案?」
10年過去,我們問莊舒晴找到答案了嗎?她如此總結:
「是吃人的結構,逼著同一艘船上的人們相互為難。」
「這幾年台灣船長溫和很多,我們收到大部分的船員申訴都是勞資糾紛,暴力事件少了。」位於屏東縣東港鎮的印尼海員同鄉聯誼會(FOSPI)副主席諾菲安・庫巴朗(Nofian Kubalang)說,他在台灣做漁工長達16年,明顯感受到管理層有所改變。
正在台灣進行田野調查的全球勞工正義組織(Global Labor Justice)成員貝納森(Jonathan Parhusip)向我們分析,台灣遠洋漁業自2015收到歐盟「黃牌」禁令,2020年又被美國列為《童工及強迫勞動製品清單》的觀察名單,這些國際制裁動搖商業利益,確實驚醒了政府與業者。
《報導者》再詢問一名資深仲介,何謂貝納森口中「過去的管理方式」?
「以前台灣船長打很兇!」
仲介陳先生(化名)說得坦白,海上作業環境極度高壓,老一輩船員沒有學過合理的管理方式,只好靠打、罵,像獨裁者命令漁工聽話,這些喋血案背後幾乎都有虐待:
「死這麼多人之後,他們現在怕了,家屬會勸他們愛惜生命,收斂一點,不要像以前一樣。」
庫巴朗的左手有道巨大傷疤,拇指明顯變形,正是當年因捕魚受傷,在汪洋上延誤就醫的證據。台灣人與移工一起用血與淚潤滑了時代齒輪,緩慢推進人權,多名勞團成員都向《報導者》私下吐露:
「相比10年前,至少現在談漁工議題會有人聽。」
來到台灣以前,Riri原本自認做好準備了,她說父親做漁夫難免辛苦,沒想到連當看護也如出一轍,只是從海上的牢,換成陸地上的牢。
「媽媽從來沒有跟我提過,在台灣會遇到不好的事。」
Riri這10個月間不只被隨意解聘,還曾遭雇主家的男性騷擾,這趟剛起步的移工生涯已帶給她震撼教育。
以前,她常在越洋電話另一頭對母親碎念,「我想買手機、新衣,為什麼妳都不在家?」現在,Riri發現這些怨懟實屬天真,於是下了決定,未來對故鄉的妹妹和外婆,她也會只報喜,不報憂。
打算在台灣待多久?Riri說,至少要到Susanto出獄為止,刑期還有12年,後年起可申請假釋;她知道假釋費時曠日,通常得耗上多年,卻仍積極以對,「爸爸一定很快就能出獄,」Riri想帶著父母一起回印尼,和妹妹團圓。
但這位社會新鮮人最近又有新煩惱:留在故鄉的妹妹竟然也開始在電話中吵著「我成年後要來台灣」,她今年才13歲。
我們問,那妳推薦妹妹也做移工嗎?
Riri秒答,不會,媽媽存錢蓋新房子、她賺錢養自己和妹妹,有她們兩個出國就夠了,妹妹不要來。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