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國採訪學生、教授、NGO工作者、記者
「他們有槍,我常常聽到他們在街上對空鳴槍,塔利班來的第一天我每個小時都有聽到,後來有時候我大概6小時左右會聽到一次,我覺得塔利班應該是要讓人們感到恐懼。」
「過去的20年來,我們發展成為此區域最有活力的媒體環境之一⋯⋯在阿富汗,媒體產業開放,文化和語言多元,直到現在我們擔心我們會失去這些。」
911事件20週年前夕,拜登政府宣布美軍撤出阿富汗,上週末喀布爾國際機場在一片混亂中,有兩人從已升空的美國軍機上跌落的畫面震撼世人。原本美國預估撤兵後,這個國家仍有兩年的時間來抵擋塔利班勢力,但塔利班(Taliban)卻快速佔領首都喀布爾與多數區域,幾乎控制了全國,讓國際社會嘩然。對阿富汗人民而言,塔利班神學士的基本教義派自8月15日控制喀布爾而握有實權的事實,讓過去20年來擁有的夢想和自由不再,國家前途、基本人權、言論自由與個人生涯皆在一瞬間遁入黑暗,人們憂慮而恐懼。
《報導者》採訪了兩位目前人在阿富汗、和兩位在塔利班進入首都前夕成功離開該國的阿富汗人,記錄下他們的故事和在這變動時刻下的所見所感。當國際媒體多數聚焦在國際機場,機場之外的街頭反而種有風雨前的寧靜,雖然小販重新上街擺攤、車子開上街頭,但物價也開始上漲、銀行關閉,民生電力出現困難。
該國自1996年至2001年由塔利班統治,2001年911事件後,以美國為首的聯軍進入阿富汗,對蓋達組織(Al-Qaeda)和塔利班展開戰爭。在川普總統任內,美國開始撤軍;2021年年中,現任美國總統拜登宣布美軍於8月底全面從阿富汗撤離。這也是美國史上最長的戰爭。
以下訪談內容以第一人稱敘事呈現,考量當事人安危,將個案狀況隱去可供辨識、會讓受訪者陷於危險的個人資訊。部分受訪者以化名呈現。
採訪時間:阿富汗時間8月20號至23號。
R目前23歲,居於喀布爾。
「女性在街上穿著布卡或黑色的頭巾,她們害怕塔利班,我也害怕,因為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面見到塔利班的人,他們看起來像3個月沒洗澡也沒剪頭髮的男人。」
我出生在巴基斯坦,那時我的家人流亡到巴國,大概在我4歲的時候才一起回到阿富汗生活。我高中的時候開始學英語,我有不錯的英語口說能力。
今年5月時COVID-19疫情導致學校停課,因為阿富汗很多地方沒有網路,我們也沒有遠距上課,於是回到喀布爾的家,跟媽媽、我的3個兄弟姊妹、4個姪子跟2個姪女一起住,另外有一個弟弟目前在法國。而現在因為塔利班上台,所以學校繼續停課。
塔利班掌控喀布爾的隔天(8月16日),我去了喀布爾的機場,因為想幫我的哥哥詢問去印度的航班,他9月下旬有一場面試在印度,是關於一個德文碩士學程的申請,飛去印度面試是最後一關了。但機場的人跟我說現在航班都取消,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復航,要看塔利班、美軍什麼時候會願意開放。
我大概在美國軍機起飛後有兩人從機上掉落的那件事發生前4小時抵達機場,現場的狀況非常糟,一邊是塔利班打阿富汗人,另ㄧ邊是美軍在阻止沒有簽證跟文件的阿富汗人上機。我在那邊待了約5個小時後返家。我們擔心著哥哥的面試,但距離他在印度的面試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
雖然街上的狀況現在看起還好,但是我們非常困惑和憂慮,因為不知道接下來在塔利班統治下的生活會是什麼模樣。
我本來即將要拿到在阿富汗總統府的工作。一個月前,在努力嘗試後我爭取到了應徵該項職缺的考試機會,兩週前我考了寫作跟體能測驗,我很幸運,因為我兩項考試都通過了,他們打給我說我需要一些等待時間。但是一週前塔利班來到喀布爾,我失去了所有的夢想跟計畫⋯⋯。
現在我想要去到其他國家,因為在這裡我不可能跟塔利班一起工作,他們把好的職缺給他們自己的成員,所以我們得去其他國家找工作。現在我在法國的弟弟向法國政府提出要求,說我們正面臨風險,在阿富汗這裡不安全,就再看看接下來會怎麼發展。如果你(記者)可以幫忙,我也想向你尋求協助,可不可能幫我,拜託,我們不能再生活在這裡了。
採訪時間:阿富汗時間8月22日凌晨。
A現位於阿富汗東部,躲藏中。
「我將我自己和我孩子的夢想與阿富汗的未來連結在一起,但在幾小時內,我們失去了一切,失去整個國家、年輕一代的未來。」
塔利班開始佔領主要城市,從中央的Ghazdi省,兩三天內他們又佔領了東部各省,最後掌控喀布爾,現在來到這週的尾聲,大部分的人都很震驚,我們不知道我們的國家發生了什麼事,整個系統動彈不得,我們現在被困在一個非常不穩定且無法預測的狀態,所有政府跟民間單位(教育機構)都受到影響。
塔利班掌控全國的頭兩天(8月15、16日),人們沒有出門,他們不願意出外上街、工作。再過兩天(8月17、18日)一些民間單位的人開始返回工作崗位,政府機構則持續關閉。
過去這週,從15日開始,塔利班的人出現在路上、任何地方,他們無所不在,騎著他們的摩托車、開著從政府軍那邊佔領過來的軍用車輛,前兩三天對他們來說就像度蜜月一樣。
我不知道其他區域如何,但在我所在的地方,到目前為止塔利班沒有強制女性穿著特定的服裝,但是女人們變得謹慎,他們試圖穿可以遮蓋住全身的那種罩袍;也有一些女性,人們還是可以看到她們的臉孔,她們照著過去習慣的方式穿。
塔利班發了幾則新聞稿,說一旦選出新的政府領導人,他們就會開始讓政府單位跟學校重新開放,但並沒有給出確切的時間點。
塔利班跟我們保證好幾次說沒人會傷害你、別擔心、我們需要你的學歷跟工作能力等等,說你是會幫助我們和所有人建立這個國家的人。可是,面對這種說法,我們有很多顧慮。還有一點是,目前沒有人能分辨眼前交涉的對象是真正的塔利班戰士還是其他人,我們不知道誰隸屬於哪個單位,因為他們沒有任何制服、或任何其他指示讓我們可以知道這個人隸屬於哪裡,所有人都有槍,他們穿著普通人平常會穿的衣服。
阿富汗每個區域有各自的情況,在國家北方跟南方則有傳出消息說塔利班在搜查記者,報導說塔利班搜索了《德國之聲》(Deutsche Welle)一個記者的家,慶幸的是他人在德國,但他的其中一個親戚被殺害,另有一人受傷。因為有像這樣的意外傳出,我們的確感到害怕,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
我生於巴基斯坦的一個難民營,2001年的時候從高中畢業,就是塔利班政權陷落的那年,我來到阿富汗。過去20年來,我完成了我的學士學位,在國外(亞洲某國)取得碩士,在阿富汗工作約13年,我將我自己和我孩子的夢想與阿富汗的未來連結在一起,但在幾小時內,我們卻失去了一切,整個國家、年輕一代的未來。
我正在盡我所能的找方法離開、搬離這個國家,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做到,但我會盡全力去嘗試。
採訪時間:印度時間8月23日下午。
努爾拉赫曼.拉赫曼尼(Noorrahman Rahmani)與家人在塔利班掌控首都前一週離開阿富汗,目前正計畫從印度再前往下一個國家──美國或英國。拉赫曼尼在國際非營利組織戰爭與和平報導機構IWPR(The Institute for War and Peace Reporting)工作超過10年,2005到2018年為該組織在阿富汗的國家主任(the Country Director of Afghanistan),現為其顧問。總部位在華府和倫敦的IWPR是個協助媒體發展的網絡,拉赫曼尼說該組織在阿富汗訓練了約1,000位的記者,並在當地建立獨立的新聞機構、一些媒體中心,也跟美國的大學合作發展建立當地的新聞系所、課程。
「我懷念阿富汗的所有事情,懷念阿富汗的麵包跟天氣,阿富汗的夏天不會太熱或太冷。(印度)這裡很吵,我們想念阿富汗的寧靜。」
我覺得能離開阿富汗很幸運。大概在喀布爾陷落的一週前,阿富汗各省相繼淪陷,我們決定是時候離開阿富汗了──有鑒於我過去十幾年來在阿富汗為國際組織IWPR工作的歷史,IWPR在幾年前,還被一個跟塔利班有關聯的網站說是「反伊斯蘭的西方媒體組織」(anti-Islamic Western media organization),妳應該懂的,我在阿富汗領導這個組織,當然覺得我是逃不過的,我會成為目標。我們決定前往印度,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當時雖然知道情勢不大好,但我們仍然對於重新回到阿富汗抱持希望,想說也許一兩週等狀況比較穩定、回歸正常後再回去,所以我們只帶了衣服就來到這裡,沒有帶走現金、銀行帳戶什麼的,東西都留在阿富汗。等到我們來到這裡後,更多其他地方也落入塔利班手中,最後喀布爾也陷落了,所以,對,我想我們失去了所有東西,我們的夢想、家、朋友和家人,所有一切,我們全部都心力交瘁。
我已婚,有3個小孩,兩個兒子分別是13歲跟6歲,還有一個8歲的女兒,他們很習慣旅行,我們之前也常來印度,但他們以為我們會回去阿富汗,年紀最大的知道狀況,但比較小的兩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直問我們什麼時候要回家。我跟他們說,我們不知道,就只能等。我需要跟他們解釋什麼是塔利班,我想我的大兒子有跟他們解釋說因為這些人來了,我們不能再回去。孩子們當然不開心,但我想就算是小孩,也理解安全最重要。
我懷念阿富汗的所有事情,懷念阿富汗的麵包跟天氣,阿富汗的夏天不會太熱或太冷。還有這裡很吵,我們想念阿富汗的寧靜。
我覺得比起20年以前,現在的阿富汗人知道的更多,更多人接受過更好的教育,他們得以接觸到不同的媒體頻道、社群媒體平台,顯然塔利班無法控制所有全部,人們仍然可以看那些媒體跟電視台,塔利班也試著透過這些平台向公眾傳達他們的訊息,但當然,很多人並不相信他們。
現在塔利班像是一個政府實體,可以使用國營電視台跟電台了,我也看到他們在私人媒體平台上到處可見,他們舉辦記者會、發言人第一次現身露臉......所以沒錯,跟20年前相比,他們有更多管道接觸公眾,但就像我剛剛說的,人民在這20年來也懂得更多,也擁有更多管道接收資訊,而不是只有塔利班的宣傳跟頻道。
我在1996年到2001年塔利班掌權的阿富汗生活過,那是阿富汗歷史中最黑暗的一頁,我們什麼都沒有,那時全國只有一間國營大學,女孩不能去上學,沒有女子學校,不能受教育,沒有自由的媒體,全國只有塔利班經營的一間電台,直到911事件後美國入侵阿富汗。美國在阿富汗待了20年,儘管有許多挑戰,我們仍然有很多收穫;在媒體自由部分,這20年來我們建立了超過100家電台,數十家電視台,許多記者接受訓練。
女孩可以去上學,女性可以念大學,以前只有一家大學的阿富汗,現在有很多所大學。過去,阿富汗人沒辦法接觸到世界其他地方,現在,他們可以走訪全世界,阿富汗人有機會赴海外學習,像是我在英國念碩士,我可以獲得允許去美國旅行,我去過美國兩次。所以很多阿富汗人可以看看世界並建立連結。
而我們現在失去了這20年來努力收穫的一切。
採訪時間:亞洲某國家時間8月22日晚上。
薩米.馬赫迪(Sami Mahdi)現任職於阿富汗媒體,曾於2019年至2021月在美國國會資助的自由歐洲電台(Radio Free Europe)位於阿富汗的媒體阿薩迪電台(Radio Azadi)擔任局長一職,在阿富汗媒體從業超過10年。塔利班掌控全國前一刻,馬赫迪順利離開該國。因安全考量,採訪內容不涉及離開的過程與個人資訊。馬赫迪分享了阿富汗媒體從業人員目前面臨的恐懼,以及他對該國未來走向的看法。
「塔利班告訴阿富汗的國營電視台、電台的所有女性記者不要再回來工作了──這是已知的事實,這意味著現在阿富汗已不再有容許女性記者存在的空間。」
此刻,許多阿富汗的記者正設法找機會離開這個國家,因為他們在塔利班政權下看不見任何的未來或希望,他們不再感到安全。媒體產業正在瓦解,記者們必須轉移到其他國家,而我認為這個外移的社群正在擴大。
目前並沒有很多阿富汗記者成功離開。大部分的人仍然在喀布爾,在其他省分工作的記者也去到首都,但因為首都陷落得突然,許多人如今沒有機票、簽證、足夠的文件和旅費離開。機場的堵塞事件發生後,就難以從機場離開了,所以大部分的同僚都還在喀布爾。
我認識很多女性記者,她們正試圖離開阿富汗。你知道的,塔利班告訴阿富汗的國營電視台、電台的所有女性記者不要再回來工作了──這是已知的事實,這意味著現在阿富汗已不再有容女性記者存在的空間。
阿富汗目前的各大電視台、媒體機構都還在營運中,他們仍然是人們最重要的資訊來源,但不能忽視如今社交媒體也扮演著非常、非常重要的角色。現在社交媒體上有很多謠言──這是當然的,跟世界任何一個地方一樣,但社交媒體也在這裡幫助人們傳播消息,人們正在社交媒體上記錄、發文、留言關於這個國家的一切,然而我們也發現另一個趨勢:一些以往活躍在社交媒體上反對塔利班的人們開始刪除過去的貼文,害怕被報復。
過去的20年來,我們發展成為此區域最有活力的媒體環境之一,沒有其他國家能跟我們比。你來自台灣,所以你的鄰居──中國──也是我們的鄰居,我的意思是,中國、巴基斯坦、伊朗、中亞,沒有人有像我們一樣擁有充滿活力的媒體環境,在阿富汗,媒體產業開放,文化和語言多元,這是過去20年來的產物,直到現在我們擔心我們會失去這些。
塔利班正在尋求國際的認可,這是國際社會目前唯一握有的手段,我認為這可以做為國際在跟塔利班商談時的籌碼,來確保他們保障基本人權、言論自由、得經過選舉產生政府、對女權展現尊重。否則,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向塔利班施予壓力,這個國家的的未來會非常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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