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中東與北非局勢混亂,百萬難民攜家帶眷出逃的新聞,不時充斥歐洲媒體。在難民危機持續撕裂歐洲之際,作者於今年2月走訪位於法國北部的前難民營──加萊 「叢林」 (Calais 'Jungle')擔任志工,目睹難民們躲在冷凍櫃裡,也要冒險入境英國,又或隨時思考怎麼躍上火車到倫敦逐夢。這群在崖邊的人,掙扎著在英法變動的難民政治之間,努力求生、拚搏。
2月的加萊市區,冷冽蕭條。在我抵達前,早已耳聞當地人對包括志工在內的外來者,存在各式各樣的歧視,「加萊近年深受媒體負面之害,居民真的受夠了,」一位英國志工說。話語剛落,迎面而來的三五少男少女見我這亞洲臉孔,便開始叫嚷「Ching Chang Chung」(模仿亞洲語調的歧視作為)。另一名志工拍拍我,「我上回穿著志工背心去超市購物,也被兩位法國老婦吐口水,別跟他們起衝突了,不值得。」
19歲的亞漢來自非洲東北部國家厄垂利亞(State of Eritrea),他隨身攜帶一個螢光綠的資料夾,內含出生證明、特赦申請函、護照影本等各式文件。亞漢資料夾不離手,即便要小解也要求志工幫忙「看顧」,彷彿資料夾等同他前往倫敦的單程車票。
「倫敦工作好找,薪資高,我橫跨利比亞沙漠和歐洲,就是為了去英國,」亞漢談起倫敦時眼中已無光,看不到茫然或堅毅,只定定地注視著眼前的熱茶,緩緩告訴我們,英國是奶與蜜之地,只要抵達英國,他人生中所有的頓挫似乎將驟然消逝。多位英國志工費盡唇舌勸退亞漢留在法國,因為英國絕非他們所想像的棕櫚天堂,亞漢則質疑英國志工勸退的動機,「你們是不是不希望我們出現在倫敦街頭,還是怕我們搶了你們的工作?」
難民若成功進入英國,多數面臨被遣返的命運,若真有幸獲得特赦,英國政府會將其安置於固定住所,每日給予生活費用5英磅(約台幣195元),但沒有工作權。5英磅的錢,在金融之都倫敦,恐怕只能買一個蔬菜三明治果腹,遑論三餐。
志工在加萊的另一項工作任務,是前往天主教慈善救濟會(Secours Catholique)成立的日間中心(Day Center)帶活動,該處距難民營約15分鐘車程。天主教慈善救濟會曾為推遲拆遷加萊難民的計畫,而一狀告上行政法庭,要求法國政府推遲拆遷計劃,但最終敗訴。
在日間中心待上數小時後,英、法籍的志工們皆感到心灰意冷,法國志工鼓勵前來躲避冷雨的難民留在法國,主要是因為法國的低階勞力工作較英國多,且法國政府特赦資格較英國寬;英國志工則嘗試對難民講述街上隨處可見的無家可歸者、毒癮或酒癮患者的「真實倫敦樣貌」,但難民仍不願相信。
下午近4點時,難民阿曼倏然起身,跟身邊夥伴及志工告別,計畫與3個同鄉青年和一個肉店的老闆碰頭,預計當晚躲進冷凍櫃裡入境英國。「這已經是他本週第4次嘗試進入英國了」,法國志工努那說,「對他們而言,在極惡劣的環境下生存已是家常便飯,這一小段路(跨過英法隧道),實在不算什麼。」
冷凍車到達彼端時,阿曼是否可挺過一至兩小時的零下酷寒,踏上他心心念念的倫敦,沒有人有把握。一位來自東倫敦的志工說,「不知道當超市雇員打開冷凍櫃,卻意外發現數具屍體時做何感想?」
由於難民沒有工作權,法國政府亦未提供難民融入當地的法語基礎課程,難民於日落前,多半只能休息、等待,趁夜色昏暗時前往英倫。由於終日無事可做,遊蕩於街,因文化差異與他國難民及當地居民起衝突的事件,亦多有所聞。
於是志工在日間中心帶活動,與難民對談,讓他們覺得在這個國家所面臨的不只有排外敵意,更重要的,是讓他們知道法國目前提供哪些特赦的資源。此外,也可降低難民與當地居民的接觸,減少衝突。因為在此時此刻,求互諒太難。
有次一位額頭滲血的厄利垂亞難民主動與我們攀談,他是我們近月來接觸的難民中,少數跨越利比亞沙漠後,願意主動談論自己的少年。他興致勃勃地說,如果將來到了英國,他想成為一位會計師,因為他喜歡數字。
根據目測,少年大約15、16歲,我忍不住問他,前往法國的路途中,有長輩或親人一起嗎?他說爸媽及年幼的弟弟妹妹仍在國內。聽他說著對英國的憧憬以及對法國執法單位的痛惡,包括我在內的志工都不忍告訴他,入境英國絕非他所想像的容易。
「在法國取得特赦的機率比英國高,為什麼你不待在法國?」
「法國警察不把難民當作生命對待,我昨晚準備前往英國,突然一位法國警察從後方把我抓起,再用力將我拋到地上,接下來用警棍狠狠抽打我,我只能緊緊抱著頭。」
「我憤恨地直視警察的眼睛,為什麼打我?警察閃避我的眼神回答:『對不起,這是我的工作。』接著從口袋中拿出一張20歐元鈔票塞給我,然後離開。」
「我恨法國,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待在這裡,」少年眼中的光瞬熄。
我不禁追問,這趟路程,值得嗎?少年沈默。
「如果你的弟弟妹妹也要追隨你的腳步去英國,你怎麼說?」
「我會叫他們不要來,過程太苦了,千萬不要來,我在英國賺錢給他們就好。」
除了探視難民及整理捐贈物資外,志工另一項任務便是到加萊的火車站站崗,巡訪徘徊在火車站附近的難民。出發前,我們會準備數袋的乾糧、手套、圍巾、睡袋及襪子,睡袋是需求量最高的物品之一,因為2月的加萊多雨,加上夜間氣溫驟降,在車站外露宿的難民幾乎一夜難眠。
正確辨認難民是此份工作最大的考驗之一,難民怕被警察驅趕,都低調地在火車站附近走動。當我們趨前詢問是否需要協助時,如果是當地人,反而會冒犯到對方,所以志工們都非常小心,再三確認後,才小心翼翼地詢問是否需要保暖衣物或是其他物資。
一日,3名阿富汗男子朝我和另一位志工直直走來,看似為首的男子問我們是否有毛帽或水果,其他兩名男子則不停講電話。我們不疑有他,立刻將物資拿出並請他們試戴是否適合,男子眼神狡猾,不時探看我們的袋子裡是否有更厚實的衣物,毫無其他難民在開口索取物資時的猶豫、甚至是難堪。
3人取走物資後頭也不回地離去,由於他們不似其他難民對自己的處境侃侃而談,問起他們目前落腳處、未來計畫、有無親人在英國,他們不斷閃躲;看到警察時,比任何我們所接觸過的難民都要警戒。在與一名資深志工討論後,我們才驚覺或許遇見人蛇集團,一個透過走私人口,牟取暴利的利益團體。
懷抱歐洲夢的中東、北非難民眾多,對人蛇集團而言,協助難民偷渡是一門低成本、獲利高、風險低的「生意」。根據歐洲刑警組織(Europol)2016年的估計,人蛇集團因協助難民偷渡而獲利近60億美元(約台幣1,812億元)。難民雖付了高昂的代價,但在偷渡途中被人口販子「丟包」、甚至致死的事件時有所聞,女性被強暴或被迫當性奴的例子也層出不窮。一位長年協助難民申請特赦的志工律師曾說:「倖存利比亞沙漠的難民女孩,99%難逃遭強暴數十次的苦痛。」
我離開加萊前的最後一項任務,是拜訪上諾曼第地區的難民暫居處,協助發送物資,其中一站是塞爾吉尼(Serquigny),是一個僻靜小鎮。約20名來自阿富汗的難民暫居在該區教堂對面的灰藍色公寓中,窄室裡掛滿衣物,牆壁上則貼著數句簡單的法文單字及當地社工聯繫方式等。
瞬間,各式各樣排練數回的問題在我腦中流竄:「為什麼飄洋過海來當志工,台灣沒有需要幫助的人嗎」、「為什麼台灣不關切難民議題」、「台灣迄今收了多少難民」?
但少年拋出的問題狠狠地突刺了我自視堅實的防線:「你們亞洲女生會刮體毛嗎?」
當下我才意識到,即便我行前準備再足,即便我有數月的中東經驗,我對即時強烈表達不滿仍是遲疑的,尤其是整個空間充斥青春期乃至中年的阿富汗男子,而我居於明顯的劣勢。坦白說,我不知道該不該表達我的憤怒,若我說出此刻被侵犯的感受,是不是會更進一步撩撥他們對亞洲女子的好奇,此趟志工行是否將以遺憾告終?
「我不知道。」
即便我難掩慍色。男子不改饒富興味的表情,「亞洲地區是以佛教徒為大宗對嗎?」
「每個國家不同,泰國確實是以信奉佛教為主,印尼則是回教,」我說。
「那佛教的教義裡面,對女性刮除體毛這件事怎麼說呢?」男子追問。
「我不知道,我沒有信教。」男子這才放棄。當時的我,極想奪門而出,但我知道,我早已錯過表達不滿的黃金時間。在前往下一個地點的路上,我數度憤怒,無法自處。
一日我與一位來自厄垂利亞的難民聊起他的家鄉,對這個比台灣還年輕的東非國度,我所知甚少,少到沒有任何想像,出國門前也未做足功課,而現場備有的世界地圖,亦非最新版本,上面並無厄垂利亞,對此,他也是無奈地笑笑。
我急切地請他告訴我關於他家鄉的一切,甚至拿出紙筆請他畫出他的家園,我所展現的種種高度興趣,無非想掩飾我對這個國度的無知,他畫著、用磕磕絆絆的英語講述著茅屋、驢子、家裡的隔間、家人等。
「這房間好大,是誰住的?」我問。 「我爸爸,」男子答。 「你願意畫他嗎?」我問。
男子一筆一筆慢慢地描繪出一個高大男子的形影,隨著輪廓慢慢清晰,我才知道他的父親穿著軍裝、軍靴。我問,「你的爸爸現在在服役?」男子並未作聲,而我眼前的畫作因為他留下的淚珠,漸漸模糊。
我趕緊抱住他,此舉卻未讓他停止哭泣,反而讓他由自矜地流淚轉為哭得像個孩子,直至我左肩濕透。自加萊返台已經一個月多,我仍因誤觸男子思親的痛楚而深深懊悔,我還記得,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後,把父親的畫像摺成四折,放入前胸的口袋,對我說今晚帶著爸爸的畫像,一定可以成功抵達彼岸,夢想中的倫敦。
今年2月初,英相梅伊(Theresa May)宣布英國只收留350名無家屬陪伴的孤身難民兒童,遠低於去年政府擬收留的3,000名。梅伊此話一出,立引英國國內群情激憤,好在法國新任總統馬克宏擁抱種族多元價值,甚至公開支持德國總理梅克爾的難民開放政策。這一收一放間,渴望前往倫敦的難民,不知還會在英法隧道的入口徘徊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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