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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前,2015年9月, 2歲敘利亞男孩亞藍.庫爾迪(Alan Kurdi)與家人躲避內戰時,坐船逃難至土耳其,他溺斃在沙灘上的照片,引爆了世界對於難民議題的關切。在眾多討論、關注後,難民問題是否減緩?
為了進一步了解真相,我在今年(2019)8月中飛抵列斯伏斯(Lesbos)這個位在希臘愛琴海北方最大島 ,進行志工服務;我抵達當時,當地每天仍有至少一至兩艘的船從北非或中東航行至此,但難民人數卻在8月底因故再度升高。以8月30號為例,當天島上即湧入13艘船、547人,近8成是兒童和婦女。透過志工的視角與書寫,我想帶著讀者近距離體會中東難民所遭遇的挑戰,以及直擊另一波難民潮的開始。
今年8月,我來到「Team Humanity」,同期有4位阿拉伯裔、4位比利時志工,與其他30多位具難民身份的志工夥伴,一同於此服務。
Team Humanity是來自丹麥的人道組織,早在2015年就在列斯伏斯島進行救援。該組織在多筆私人捐贈之下,在島上最大難民營「摩利亞難民營(Moria Camp)」僅200公尺遠的地方,租下一間空「廠房」,以解決原本難民營內空間擁擠、缺乏安全與私人空間的問題,並胼手胝足地將其打造成為專給「婦女」與「孩童」的休憩空間,室內有兒童遊憩空間、婦女聚會所、戶外有沙坑、小型足球場與大廣場。
Team Humanity創辦人名叫沙蘭.艾丁(Salam Aldeen),有著足球員壯碩身材與中東臉龐,十分自信與自律。37歲的艾丁是伊拉克裔,成長於東歐內陸國家摩爾多瓦(Moldova),後因戰亂移民到丹麥;幼年逃亡、受到丹麥當局照顧的經驗,讓他一直都期望能找機會回饋世界。他說:「我其實只是單純地想盡一個身而為人的責任。」
在各方倡議組織奔走下,艾丁與友人最終在漫長的刑事訴訟流程後得到清白,整個過程也由一位同為丹麥籍的導演拍成了紀錄片《Humanity On Trial》,並在日前於歐洲議會播映。如今他們是國際組織在列斯伏斯上選擇合作發放資源平台的首選,得到島上最大物資提供組織「Attika Human Support」的信任。
從棘手的法律事件脫困,讓Team Humanity在列斯伏斯擁有更大的使力空間,甚至讓幾個極為弱勢的難民家庭,得以離開擁擠的摩利亞難民營,住進相對整潔、舒適且安全的廠房,讓婦女、孩童有短暫放鬆的空間;這對自殺頻傳的難民營來說,是個「有用」甚至「必要」的存在。
英國《衛報》(The Guardian)也在實地採訪後形容,這裡提供難民孩子一個「可以暫時忘卻現實」的機會。
為了協助Team Humanity的運作,這裡隨時需要國際志工。我到這裡的第二天,被賦予的任務是簡單協助發送二手衣物給排著人龍隊伍的難民婦女;那天夜晚,我也陪著難民小朋友打排球。但沒多久,廠房就出現緊急狀況。
當時艾丁站在一位婦人身旁,婦女啜泣又著急,原來,她的女兒傳了簡訊說自己剛搭上船,「期待與媽媽在希臘團聚。」得知此事後,艾丁焦急地要知道船的位置在哪裡,他大吼著:「有艘難民船即將靠岸!」並吩咐一位巴勒斯坦裔的美國女醫師志工跟著他走,接著轉頭問我:「你要不要也來幫忙?」兩分鐘後,我已經拿著救生衣、強力手電筒,坐在助手席,和另外兩位夥伴一同飆車前往難民可能上岸的海岸。
艾丁邊駕車,同時跟另一個在島嶼北方執行救援的非營利組織聯繫,這個組織與希臘的海巡有密切的合作。在黑夜中,我們的廂型車高速在山路繞來繞去,硬是超了好幾輛車。海風吹進了車內,也帶進了一旁望向海觀光餐廳裡頭的歡笑聲,那開心的聲音是如此刺耳。
艾丁要我們注意海岸上,是否有難民船隻在海上傳來忽明忽滅的燈火。可是情況並不妙,星空清澈,海面上卻是強風伴隨極不穩定的海浪,艾丁一直喃喃說著:「the ocean is bad(海象不好)」聽起來,就像是《奧德賽》中另一個神話悲劇的開場。
但難民是沒有機會選擇海象出發的,因為他們的人身自由,早就被交付在人蛇的手上。
原來,婦女的女兒上船後,人蛇要求所有「乘客」關機,雖然在上船前傳出了「期待與媽媽在希臘團聚」的字句,但在難民營周邊是橄欖園,基地台不多,手機訊號微弱。婦女在"20:45"手機訊息出現的當下,第一時間就跑來找沙蘭幫忙,但其實她得女兒早在"20:00"發出訊息。這代表著,她與其他登船的難民,已經出海超過2小時,正常情況下,應該已經快到希臘岸邊。
22點15分,約莫費時2個半小時的「船程」,照理說船應該出現在可見範圍,然而當下,除了不斷打上岸的大浪外,只見遠處土耳其岸邊的燈光,海面上一片黑暗,就跟我們的心情一樣。
艾丁決定再開車往一旁的小山坡去,為這群生死未卜的人們做最後一次的努力。就在我們開車上山的途中,那個專做拯救海水難民的組織來電,5分鐘前巡防的希臘海巡發現船隻,幾位難民們除了受到驚嚇,總算全員順利脫險。
與國人熟知的「敘利亞籍」難民不同,這對母女以及目前列斯伏斯島上,高達8成的難民皆為「阿富汗籍」。
相較起敘利亞因內戰爆發的人道危機,30多年來戰事從未停歇的阿富汗人就沒那麼幸運。少了媒體的報導、世人的關注,對於阿富汗籍難民來說,顛沛流離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我在島上遇到許多的阿富汗籍年輕難民,都是「長於」甚至「出生」在鄰近國家;其中,伊朗因語言與阿富汗第三大族群「哈札拉人」(Hazara)的語言、宗教相近,成為主要收留阿富汗難民的主要國家之一。
過去一年多來,由於美國對伊朗的經濟制裁,惡化的經濟也讓當地人將矛頭指向阿富汗人,許多位在伊朗的阿富汗人只好再度冒險踏上逃亡之路。此外,美國又因地緣政治的利益,與曾被美國當作恐怖分子的塔利班政府簽約,默許了塔利班對於阿富汗民眾的侵擾與迫害,加速了整體阿富汗民眾向歐洲前進的動力。
今年9月抵達歐洲各地的難民人數持續上升,以希臘的列斯伏斯為例,更創下2015年之後的新高,目前僅可容納3,000人的摩利亞難民營,已經擠滿了超過14,000名難民,據歐洲多家媒體報導,營區目前無論是居住品質、安全性皆如同「地獄」。在9月底時營區甚至因電線走火,發生了難民婦女遭到活活燒死的慘劇。
新一波難民潮出現,但世界幾乎已遺忘了這裡。
在此擔任志工的日子裡,我看到無路可退的人們,邊惦記著生病或飢餓的家人,一邊排隊幾個小時來領取物資、食物。靠著艾丁的調度,讓湧入的難民能各安其位,各取所需。
目前營區中多數皆為說著伊朗語的阿富汗裔難民,讓艾丁的阿拉伯母語派不太上用場,可是他十分熟稔中東的文化脈絡,知道穆斯林很重視彼此尊重,他應對進退得宜,化解了許多衝突。
舉例來說,某一天志工們揮汗如雨,在大太陽下站了8個小時,努力地維持秩序發放衣物,在空間、人力、物資都有限的情況下,每次我們只能開放10位婦女進入堆放了大量衣物的小型足球場,讓她們在5分鐘內為家人們挑選衣物。許多年紀較長的女性們會倚老賣老,希望能多些時間挑選;也有沒趕上最後一批入場名額的婦女,嘗試要插隊擠入隊伍。如我們拒絕這些脆弱的老弱婦孺,在道德上實在說不過去,可是一旦為制度開了窗,制度與秩序的瓦解將是早晚的事,這兩難局面成為每一位志工首要面臨的課題。
艾丁卻有著天生的直覺,懂得運用強勢又迂迴的態度解決。以插隊事件來說,他不僅透過難民志工翻譯、伊朗文單詞的輔助,也以中東人的激動吵架方式堅持立場,無論婆婆裝哭、婦女對他吐口水,他也完全沒有動搖、未隨之憤怒起舞。於是這場彷彿舞台劇的演出,以得罪一個人作為收場,卻成功地讓艾丁取得其他數百、數千位難民的敬重。
他能跟中東男人好好溝通,說服他們放心地打破傳統,讓老婆、小孩來到Team Humanity,他與孩子們在阿拉伯電音舞曲中跳舞;他也能與各國組織協商、策劃行動。正因艾丁靈活穿梭在東、西兩世界與標準間,讓Team Humanity真正成為許多人的庇護所。
對於初來乍到的我,艾丁好幾次也給予我最大的信任、最好的協助,這出自直覺的判斷與真誠,讓人不由自主地願意為他、為Team Humanity付出更多──這正是這組織能持續堅持不需官方經費,僅以民間小額捐款作為經費來源的原因之一。
不過艾丁也並非完人。我直擊好幾次,他在現場突然將某一位難民志工罵得狗血淋頭,有時也出現極度抑鬱寡歡的狀況。
說實話,艾丁如果兩手一攤,Team Humanity累積的一切應該也垮了,肩上扛著這麼大壓力的他,似乎被這些人情、這個殘破的世界困住了。難以想像那麼多年沒有私人生活、天天面臨人道危機的挑戰,有時甚至面對生離死別,艾丁一個人都得全部概括承受。
無論如何,衷心希望艾丁能繼續撐下去。在這亂世當中,讓我們看見一個人存在的意義,原來可以很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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