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須性行為也能生孩子的年代，仲介攜手人工生殖機構，將繁衍下一代的渴望切分成精細且全球化分工的服務，當中成長最快的屬代孕市場。市場研究顧問公司Global Market Insights估算，全球商業代孕產業的市場規模2022年為140億美元，預計到2032年將達1,290億美元，成長近10倍。全球不孕症盛行率增長、對多元家庭型態的接受度提高，加上中國取消一胎化政策後湧現求子需求，加速合法、非法代孕產業蓬勃發展。
保守估計，台灣每年有逾百名不孕伴侶、同志與單身男女尋求海外代孕。這是一條由市場宰制的「天堂路」，金錢是第一個分水嶺，決定孩子在哪生、由誰生；運氣、人性與時刻變動的法規，帶來不可預知的風險與變數；距離、語言與資訊落差，給有心人士套利與詐騙空間。《報導者》訪談準家長，具名或臥底接觸代孕仲介，看見台灣人的海外求子路徑如何移轉。我們也發現，同婚合法5年來，台灣在法規面已成為亞洲最同志友善的國家，隨之萌生的求子心願，吸引業者積極來台宣傳，為的不只是本土需求，還試圖以台灣為節點布局亞洲市場。
3月第一個週末，飄著細雨的台北，有4場海外生子說明會同步舉行。
五星級飯店裡展示的，是全球最商業、技術與法規最成熟，也最昂貴的代孕市場。
為何選擇來台灣，而非需求更龐大的中國？「中國市場確實更大，但台灣對如何組建家庭抱持更多元開放的視野，」主辦這場論壇的聖地亞哥生殖中心（SDFC）國際業務拓展總監理查德．偉斯托比（Richard Westoby）表示，「同婚通過，讓一切（海外人工生殖推廣）變得容易多了。」
人工生殖業者相互結盟，以論壇或醫療博覽會形式吸納客群的形式在歐美行之有年。2019年，國際非營利組織孕嬰爸爸（Men Having Babies, MHB）集結近20間美加人工生殖業者來台，也是台灣首度舉辦大規模的同志生殖座談。到場的300多位準家長來自亞洲11個國家，包括奉行伊斯蘭律法、嚴懲同志的汶萊。
「人們對這些資訊求知若渴，」那年也在場的國際人工生育法律集團（International Fertility Law Group）律師與創辦人理查德．B．沃恩（Richard B. Vaughn）說。
衛福部國健署統計，8年間，核准國人輸出生殖細胞及胚胎的件數從每年不滿20件、到2023年近200件，COVID-19疫情期間躍升幅度最大，今年（2024）幾乎每個上班日都會收到申請。輸出的生殖細胞以卵子為主、比例占8成，主要運往美國、日本與烏克蘭，零星往俄羅斯與馬來西亞；近3年輸往美國加州的數量大增。
多間台灣生殖診所告訴《報導者》，輸出生殖細胞的國人，多數是想自行懷孕、但囿於台灣現行法規無法實現的女同志與單身女性，少數是均齡40多歲的不孕夫妻。但此數據僅是冰山一角，因轉運費用高昂，以亞洲運往歐美國家為例，一般介於4,500～5,500美元（約新台幣15萬～18萬元）不等，要代孕的準家長大都直接出國。
台灣同志家庭權益促進會（簡稱同家會）祕書長黎璿萍表示，2018年以來，平均每年有700多人次關於海外人工生殖的諮詢，當中有230人次諮詢代孕，同家會的代孕準家長群組已有260人。還曾有單身女性、異性戀夫妻因網路訊息紛亂，稱自己是同志來求助。
海外生殖需求推升，安安試管嬰兒中心國際醫療部主任曾雅靖認為還有個相輔相成的因素：相關業者在疫情後顯著增加，積極對台灣準家長招手。
透過美國代孕育有一雙子女的台灣家長魯爸（化名），可能無心插柳成為海外機構來台的引線。他2017年出差，順道參加在紐約舉辦的MHB交流資訊，「回想自己找代孕時擔心受騙的煎熬，覺得有這樣的資訊平台一定很棒，碰到MHB創辦人，就邀他來亞洲。」後來MHB在2019年到上海、香港、台北辦活動，原以為中國市場很大，沒想到台灣場如此踴躍。
黎璿萍分析，馬來西亞跟新加坡的國際化程度優於台灣，但對多元性別的法制與社會友善程度不佳，相關業者很難展開大型活動。台灣作為亞洲第一個同婚合法國，美國業者來此經營的目標不只台灣社群，而是亞洲各國同志伴侶。
當台灣成為吸納亞洲金字塔頂端族群赴美生子的節點，水漲船高的代孕費用，將無法負擔的需求者擠向低價但風險滿布的灰色地帶。缺乏監管的代孕機制，讓代孕者遭受剝削、準父母捲入犯罪，代孕子女權益受損。
「要花多少錢生孩子」是橫在準家長眼前的第一個現實，代孕的財務壓力尤其沉重。荷包深度如分類帽，定奪孩子的生命在哪個國家開始。金錢、業者素質與運氣相互扭絞，為平均1年半到2年的代孕歷程投下變數。
在Facebook鍵入「代孕」，能找到琳瑯滿目「代孕華人群組」，入群不到5分鐘，陌生帳號傳來簡體訊息，表示若要詢問代孕，可加WeChat一對一服務。甫加好友，諮詢專員立刻對接，提出烏克蘭與喬治亞兩處方案；得知中華民國護照難以入境喬治亞，便建議可考慮哈薩克或中國廣東，但也挑明中國代孕違法，到他國進行更可靠。
烏克蘭有「歐洲子宮」之稱，多年來能以相對低廉的價格為外國夫妻合法代孕。由於過往對中友好、距離近且簽證便利，每年在烏克蘭誕生的2,000～4,000名代孕子女，有3成的父母來自中國；業者估計每年有20～30對台灣家長赴烏。
從台中高鐵站驅車向北，穿越鄉間小路，來到比鄰綠色稻田的連棟透天厝，應門的是Nana和Ben夫婦，以及他們的3歲兒子Fish（皆為化名）。大門後貼著夫妻周遊各國的明信片和紀念磁鐵，Fish頂著蓬鬆棕髮，轉動圓亮深邃的大眼睛，遞來一顆櫻桃口味的糖果；Nana笑說，糖果是去年底從烏克蘭帶回來的。
「咻，碰，吚吚吚⋯⋯」聽到關鍵字「烏克蘭」，Fish就開口模仿防空警報及飛彈的聲響。Ben點開在基輔街頭錄下的手機影片解釋，「Fish常聽到我們跟朋友分享，現在聽到『烏克蘭』就會模仿。」這對夫妻去年為了接回Fish的妹妹Ann（化名），在戰火未歇時前往烏克蘭。
Nana和Ben年近50歲，結婚14年，經歷不下10次試管嬰兒療程。Nana是多囊性卵巢，卵子品質不佳，且因免疫反應會攻擊胚胎，每次懷孕都撐不過3個月。夫妻倆跑遍全台生殖中心，試過所有療法與針劑，Ben本已接受無法生育的事實，但Nana摸索出代孕的路。
「我是順其自然，她很想要，說真的很喜歡小孩，就好吧，支持她。」Ben話音剛落，Nana接著說，「不然我們就可以say goodbye了。」為挽救「婚姻危機」，Ben毅然賣掉房子作為代孕基金。
飛往烏克蘭前，Nana和Ben曾透過網路找到已育有一子、願幫他們代孕的35歲台灣女性，談好150萬元報酬，讓代母冒用Nana的健保卡在台灣植入胚胎。Nana形容自己像在「做壞事」；沒有代孕經驗的代母與先生，又擔心這會影響育兒，臨時要求加價30萬元。偷偷代孕風險太高，夫妻倆決定去合法的烏克蘭。
兩人將冷凍在生殖診所的既有胚胎運往烏克蘭，卻在申請好輸出許可時爆發疫情，許多運輸公司拒絕派員入境台灣收件。最後他們找到與日本公司合作的烏克蘭業者，由日方來台收胚胎，轉運到維也納，再轉手給烏克蘭運輸員，胚胎才輾轉進到烏克蘭的生殖診所。包含法律諮詢、診療、代理孕母費用、接寶寶時的住宿費，兩胎分別花費48,000歐元及41,900美元（各約新台幣140～160萬元）。
Fish在2021年3月出生，適逢COVID-19病毒肆虐，夫妻倆前往處於疫情尖峰的基輔，坐飛機要全程穿著防疫服，政府部門也常因人員染疫暫停開放。通常30天就能辦好的寶寶返台文件，兩人花費近2個月。
每年像Fish和Ann一樣，從烏克蘭代孕出生的台灣寶寶到底有多少？內政部戶政司回應，目前並無國人出生地的統計資料，駐波蘭台北代表處也表示，國人為海外出生子女辦理相關文件時，代表處並不會特別記錄是否為代孕所生。但根據一名烏克蘭代孕仲介估算，俄烏戰爭後，會從烏克蘭帶回孩子的台灣人，幾乎都是因為代孕。
在人治大於法治的國家，有項潛在吸引力是能購買非法服務繞開法規。例如多數國家將代母認定為孩子的生母，須循法律程序使代母放棄親權，流程可能長達數月。主打泰國與中國代孕的仲介，皆稱可加價偽造出生證明，在生母欄位直接填入委託母親名字，省事之餘，還能避開代母不交出小孩的「風險」。
《報導者》以準家長身分臥底接觸3名泰國代孕仲介，他們指出，自從去年疫情趨緩，3年來積蓄的代孕需求爆發，「現在全世界都缺肚子，加上俄烏打仗，大部分家長跑來東南亞。」
「這些人（海外業者）大概從10年前出現，近5年更多，」TFC台北婦產科診所生殖中心創辦人曾啟瑞說。
曾啟瑞與台北榮民總醫院試管嬰兒小組在1985年創造台灣第一個試管嬰兒，在一些不孕患者心中燃起借腹生子希望。不斷有病患央求他找代孕者，有的連人選都找好了，他基於法規婉拒，也明白這些絕望的患者將繼續在台灣或海外鋌而走險。有鑑於此，他是國內最早研究並倡議代孕合法的醫師之一。
中南部一名不願具名的診所負責人表示，他每1、2個月就會接到仲介的電話或被加LINE，請他轉介患者到美國洛杉磯、泰國代孕，或轉介去日本做試管嬰兒，「中間商（仲介）同時代理多間診所，事成可拿至少2成佣金，能給診所的就是一點點介紹費。」
合作邀約也找上同家會，「我們剛收到吉爾吉斯的代孕仲介來訊，邀我們轉介準家長抽佣，」黎璿萍說，仲介提出兩類抽佣金模式：每介紹一個家長抽成5%～10%，這類偏高的抽成以轉介代孕需求者為主；或每轉介一個海外人工生殖個案人民幣30,000元（約新台幣12.8萬元）。
黎璿萍強調，海外診所唯有同時滿足合法、同志友善、有同志家長親身推薦這三個條件，同家會才會考慮共同舉辦講座或分享，且不接受業配，「我們很常被診所或仲介質疑腦子進水，錢擺在面前還不要。」
台灣準家長的討論群組裡，近2年出現新的代孕路徑──拉丁美洲。
男同志伴侶大頭與Justin是保險業務員與兼職YouTuber，愛情長跑17年，婚後開始思考彼此的老後。「如果我先走，希望有個孩子陪Justin，」大頭說。
兩人諮詢3家收出養機構，但被告知，現在的出養童近8成合併疾病或特殊家庭背景，有更高強度的照顧需求，若期待收養健康稚齡子女，要有等待3年的心理準備。兩人考量等待期漫長，也怕照顧量能不足而耽誤孩子，決定找代孕。
其實他們婚後已接到6家美國、泰國、哥倫比亞業者的合作邀約，重新思考海外生子後，兩人首要考量是合法，第二是醫療水準，第三是費用可負擔。後來加州的天使創建生殖中心（ACRC）員工來信，說從他們的影片得知他們很想要小孩，並介紹兩個代孕方案：美國是18萬美元（約新台幣582萬元），去ACRC在哥倫比亞投資的診所是75,000美元（約新台幣242萬元）。去年10月，他們飛往預算與醫療水準都在預期內的哥倫比亞。
哥倫比亞路徑在台灣很新，連同家會都還未聽聞成功案例，Justin坦言，固然有ACRC的中文人員對接，除了診所端的資訊，很難從不同管道做好全面功課，「我們很怕到當地被迷昏偷腎臟，只能安慰自己有打聽診所評價，應該是可靠的。」所幸兩人擔心的事沒發生，現已找到代理孕母，準備移植胚胎。
2023年11月，獨家代理哥倫比亞跨國連鎖生殖診所Celagem的捐卵代孕公司Tammuz Family在台灣啟動中文諮詢服務，提供美墨、哥倫比亞、阿根廷生殖旅遊訊息。「同婚通過後，我們看見同志族群對代孕需求急遽增長，而拉美提供較能負擔的選擇，」Tammuz Family亞洲諮詢顧問Mark（化名）說，「若孩子是你此生渴望的事物，飛行距離不是問題。」
Tammuz Family行銷長羅伊．尤多斯（Roy Youldous）表示，台灣作為亞洲的華語諮詢窗口，目前每週接到10～15個來自台灣、中國、香港、新加坡的諮詢。Mark統計，半年來有10名亞洲準家長赴哥倫比亞與阿根廷尋求代孕，包含5名台灣人。
泰國於2024年6月成為繼台灣、尼泊爾後亞洲第三個同婚合法國家，當局亦有意修法，再次開放外國人在泰代孕，這是否代表法規與社會氛圍都趨向同志友善，讓泰國成為下一個人工生殖業者布局亞洲市場的熱點？
黎璿萍分析，人工生殖業者在台灣舉辦類似MHB的大型活動，具有「華語」的優勢，除了服務台灣多元性別社群，也有把目標放在中國的用意，她不確定泰國能否達到相同效果。此外，即便泰國通過同婚，近年也鎖定LGBTQ族群大力推動「粉紅經濟」，整體社會能否真正接納多元性別者，也有不同解讀。
2015年，一對澳洲夫婦在泰國代孕一對龍鳳胎，夫妻帶走健康女嬰，將罹患唐氏症的男嬰遺棄給泰籍代理孕母，泰國隨即在隔年宣布禁止外國人赴泰代孕。黎璿萍指出，若泰國要放寬外國人代孕，仍需面對國際對其過往代孕糾紛與人口販賣的質疑，加上近年中國籍夫妻為增加在泰國的投資額度，透過代孕產下泰籍子女，在泰國社會掀起極大爭議，這都可能成為政府修法時的阻力。泰國衛生服務支持部副主任阿爾空（Arkhom Praditsuwan）今年4月接受媒體採訪時就強調，同婚合法後，泰籍同性伴侶即能適用代孕服務，但仍需一段時間才能定調該法適用範圍是否擴及外國夫婦，畢竟該法案的立法目標是保護代孕嬰兒，「我們不能讓孩子在毫無權益保障下來到這個世界。他們是人，不是家長的玩偶。」
為期6個多月的採訪，不同準家長跟《報導者》分享類似心情：「台灣做不了，我們只好花錢（出國）。」無論修法通過與否、開放程度如何，終究有家長為了無法在台灣實現的冀望奔向更有優勢的國家。而同志友善的修法趨勢與社會氛圍，持續吸引業者經營台灣據點，MHB已將台灣列為唯一定期舉辦大型活動的亞洲國家，每兩年來台辦理博覽會。
在創造生命的市場，求子夢成了一樁關乎預算、管理與避險的精密計算。即便人工生殖總圍繞著訂製嬰兒之議，高速膨脹的產業規模只回應一個簡單邏輯：有需求，就有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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