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災看似是弭平一切的自然力量,但已有許多資料及研究顯示損害並不平等,而是隨著階級、族群、性別和城鄉差距而有差異風險,社會中原先的弱勢者遭受更大衝擊。
0403地震帶給多數花蓮人有生以來最大震撼,餘波仍在蕩漾;主震結束後,對災民人生的艱困挑戰才真正開始。《報導者》團隊走入太魯閣部落,探討毀壞的家屋修繕和居住安全、原民歷史和國家土地制度的競合,以及長期將發展單壓在觀光的就業型態,如今有何後果?當「安居」及「樂業」的願望被震得搖搖欲墜,地方民代和原民社工在個案身上看見災後復原之路有哪些難關?從物質到心理,能提供什麼協助和陪伴?
浴廁的水泥牆和設備皆被落石砸毀,窗戶貼著一張黃澄澄的單子,來自花蓮縣政府的警告:「本建築物依災害後危險建築物緊急評估表辦理緊急評估,結果有危險之虞,應暫時停止使用,須經排除危險情節,並報本府同意後始得解除本標誌。」往家園後方望去,凹凸的山壁還能看見岩塊層層剝落的痕跡,坡度近乎90度。
別說是官方勸導暫停使用,看見如此怵目驚心的場景,即使位在浴廁隔壁、未共用結構的房間沒被貼上黃單,屋主袁先生一家也不敢再住下去。
只是今年0403強震後,袁先生原本的家實質上難以修繕、又過於靠近崩塌處,本想在家屋對面的空地臨時搭建工寮或貨櫃屋居住,但也屬特定水土保持區範圍,無法新建,目前一家只能拿著政府給的安遷救助金在他處租屋。但如此一來,不僅孩子的就學交通接送令人煩惱,救助金只能撐住一時,有家歸不得,陷入進退兩難。
袁先生的遭遇不是個案,在台灣原鄉地區有許多族人都居住在特定水土保持區之上,若原來房舍所在地太危險,也無法在附近新建。根據《原住民族基本法》第21條的精神,特定水土保持區的劃定若涉及原住民族土地,要先取得諮商同意。然而《原基法》2004年才誕生,之前就被劃設的土地並未經過溝通,袁先生坦言,自家被劃入也是看到公告才知曉;此外,原民諮商同意權的實務困境也多有批評討論。
協助災民連結後續資源,秀林鄉鄉民代表王沈剛竹直言,此次地震重創太魯閣族人,也震出當前制度的荒謬性:
「我們的族人很早以前就住在這個地方,可能都上百年了,政府很多法規都是後來才有,卻限制大家的生活,或我們變成是違建。原住民族本來就比較弱勢,又沒有考慮到實際的需求和文化,造成很多不方便。國家公園的設置也是一樣,當初也沒有充分討論過,就把規範強加在我們身上。」
不少族人還處在震後的驚慌中,不清楚申請災害補助的行政手續和流程,送件被判定不符資格或遲遲沒有得到回覆,王沈剛竹和他的團隊便代為辦理,回應災民們的疑難雜症。他表示,目前服務處團隊其中一項工作正是統計那些沒被補助的家戶,整理他們家屋受損的狀況、預計的修繕方式和需求金額,提報給民間願意贊助善款的組織。
當時,他的辦公室幾乎成了另一個「指揮中心」──焦急的民眾來電通報災情、詢問失蹤家人的下落;王沈剛竹和同事們則去電每個他們能想到官方和民間單位,索取更細部的名單和情報。
地震隔天,王沈剛竹在Facebook個人頁面上即時更新太魯閣各區域受困和安全的情形,包括國家公園深處的西寶國小有師生受困、太魯閣晶英酒店應上班卻未現身的員工名單、卡在布洛灣和九曲洞避難等待救援的太管處人員,還有和仁礦區的邊坡工人等。這些資訊安定等待家屬的心,讓他們知道家人的具體位置和健康狀態。
雖然花蓮本就多地震,但這般強震的確是所有民眾始料未及。王沈剛竹表示,從花蓮縣政府到秀林鄉公所都有緊急災害應變小組,但彼此的合作和資訊交流並不通暢,反而可能「疊床架屋」:
「如果要說這次地震有什麼學習,我認為是要有個集中的災害應變中心,有充分的決策權,才可以快速回應。」
對此,他也觀察到空拍機在救災中發揮重要功能──由於太魯閣地區的道路嚴重受損,空拍才能深入探勘,並回饋精確的受困座標。
時至今日,有些受災戶還在漫長的身心重建之路上蹣跚前行。王沈剛竹慰問的其中一對夫妻令他印象深刻。
許姓男子夫妻倆住在砂卡礑步道2.5公里處,4月3日早晨,許男出門替太太買東西,卻沒想到才過不久就遇上強震,他望向住家的方向,只見整個山區的石頭向下滾落,土石煙塵遮蔽了所有視線,想到太太就在家中,他撥打電話卻毫無音訊,返家的路再不能回去。
搜救隊在下午找到妻子,住屋及一家人經營的咖啡館都被埋在土石下,妻子的頭部被落石砸中,意識不清無法回話;但餘震、道路不通、天色漸暗加上隊員體力有限,救援行動直到隔天才再次展開。幸好4日下午直升機前來吊掛成功,將傷者送往醫院進行開腦手術。
術後一度仍昏迷的許太太終於渡過危險期,但記憶和認知功能卻嚴重受損。
夫婦過一段時間後到王沈剛竹的辦公室做客時,先生問「我是誰?」她卻陌生地搖搖頭,只是抓起對方的手說「謝謝」。許先生忍住情緒,「沒關係,不好的就忘了吧。」
王沈剛竹對許太太說,「慢慢去認識他,他很好,你再重新認識一次。」又跟許先生說,「你可以再談一次戀愛。」那是母親節的前夕,一家人的生活像是經歷一場當機一樣,必須重新開機,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回歸往日生活,還是未知。
不只身體的傷,災後殘酷的還有失業大浪。根據花蓮縣政府6月的統計,因0403地震影響,有409人被資遣,其中319人被通報大量解僱,特別集中在觀光旅宿業,包括翰品酒店、山月村、藍天麗池、丘丘森旅、蝴蝶谷等;另有156人被縮短工時。
有觀光學者推估,強震讓旅宿業住房收入減少30億元。以五星級飯店太魯閣晶英酒店為例,因道路修護暫停營業,營收直接歸零;經營團隊表示,4成花蓮本地員工採輪班制,維持基本營運,6成外地員工則安排轉職到集團下的其他飯店。但太魯閣晶英可謂特例,儘管政府出手「護盤」,勞動市場的波動難以平息,大多數飯店都走上倒閉和轉賣的命運。
對於花蓮的失業海嘯,關注勞動和就業議題的王沈剛竹深有所感。由他擔任理事主席的「原住民陶樸閣勞動合作社」,活躍社員約有20多人,承攬了太魯閣國家公園內的許多業務,包括垃圾及廚餘運送、園區清潔打掃等,利潤和營收雖然不高,但讓族人們有穩定工作能養家活口。
王沈剛竹坦言,地震後國家公園封閉,沒了遊客,當然太管處和社員們的事務不如往日繁忙,「我們會另外找一些事情來讓他們做,但說真的也不敢多去問太管處,如果沒有弄好,可能大家連工作都沒有了。如果變成這樣,也跟政府希望穩定就業的大方向不符嘛。」
值得關注的是,災害的風險和後果從來就不是中立、隨機分配在所有群體身上。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林宗弘曾考察台灣重大天災的資料,從921地震到莫拉克風災等經驗中發現:社會脆弱性(Social Vunerability)──例如城鄉差距、農工階級與族群因素──都會影響受災風險與災後不平等。
林宗弘指出,社會階層化影響災害發生時的「受災風險分布」,農村人口、中下階級、原住民族群、不完整家庭等弱勢族群,在災前便住在更不安全的環境;而災後的重建資源雖然有短期恢復效果,卻難以改變他們長期的結構困境。
位在秀林鄉水源村的秀林鄉原住民家庭服務中心,在0403地震後又新增了20多個案家,幾乎翻倍原本服務量。
秀林原家中心2015年由中華飛揚關懷協會承辦,主要業務是關懷部落家庭並連結各項社會福利資源。像這樣的原家中心,目前全台各地共有65處,由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管轄,期待建立有文化脈絡和區域差異的原民資源網絡,提供預防性、互助性和發展性的福利服務,舒緩原住民族因被邊緣化而惡化的社會問題。
秀林原家中心社工組長許春文(Watan)提到,震前是4名社工依據區域來分擔業務,但地震後新增許多個案,其中又以富世村與和平村受災最重,團隊到部落去做初步的壓力和情緒篩檢,也篩出更多需要協助的族人;幸好有日本民間組織的資金支援,能另請2位臨時人員來支援,否則案量的確吃力。
震後的個案有幾個主要類型,包括災害發生當下受困、身體受傷、家屋毀損造成居住不安、災後因被資遣失業而面臨強烈的經濟壓力等。許春文表示,個案較共通的心理狀態是出現類似「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的症狀,而這些是原家中心過去很少處理到的類型。
為了協助這些災民,他們找心理師合作提供短期諮商,且考量到原鄉的交通不便可能影響案家意願,就直接提供入家服務。許春文說,除了找心理師來幫忙,為了培養這樣的知能,原家中心的社工們也去參與進修工作坊,學習如何初步應對PTSD。不只如此,他們也和鄰近區域的原家中心召開聯繫會議,討論未來遇見類似災害時,能如何更緊密地合作、互相支援,在第一時間更好地協助族人。
社工勒巴克(Lbak Uking)回憶,很多族人原本的狀態是連回憶地震當下發生的事情都有困難,沒辦法把話說清楚,但經過諮商後有明顯改善,已能描述情節。
有個住在崇德村的個案令勒巴克印象深刻:他是國家公園外包廠商的清潔工,也是熟悉山林知識的部落獵人,遭遇強震時,儘管自己也受傷,但他帶著一批外國遊客走獵徑安全下山。雖是拯救他人性命的「英雄」,但這位獵人並不想接受媒體採訪,事後有段時間也無法把經歷說出來。勒巴克去家訪時,獵人的太太在談話中用太魯閣族語說「Msaan ka Utux」,勒巴克轉述其全文大意是指:
「土地生氣了,地震在警告讓山休息,讓理解祂的族人敬畏祖靈。」
在勒巴克災後家訪過程中,聽見不少次類似的觀點,他直指這是一種具有反殖民意識的省思。就算處於多重弱勢身分,承擔社會不平等疊加的衝擊,族人能面對災害並提出解釋,甚至是在危難中與祖靈對話,也是自力打造通往心靈重建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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