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旅遊旺季,花蓮觀光卻是一片慘澹,多家名店關門大吉、旅宿業迎來解僱潮,政府的住宿補助難奏效,飯店住房率跌破1成;連計程車司機也想轉行,原本行程滿檔的包車收入一夕歸零。0403大地震重創太魯閣國家公園,風景區成了重災區,山河變色,國際旅客跟著銷聲匿跡,政府估算復原經費近10億元,工程團隊力拚年底重新開放,但部分區域受損嚴重,至少7年才有望回復生態。
太魯閣晶英酒店官網公告,配合道路整修暫停營業至8月底,雖一再延期,可終有再見之日;然而,主打太魯閣族傳統文化、在布洛灣臺地經營20年的山月村卻熬不過災情,4月中宣布停業、提早解約,熄燈消息令老顧客們相當不捨,紛紛湧入社群留言。
《報導者》團隊6月底跟著「村長」鄭明岡及員工們重返山月村──大震那日,他們如何互相扶持,守護近百名房客的安全?在清空交還給官方、告別「山上的家」之前,他們想要打包哪些回憶、又盼著什麼樣的未來?
早上7點45分,山月村的車隊已在山下加油站旁集結,準備趕在管制時段入園。4月3日天搖地動後,太魯閣國家公園一度閉園,後來每天開放幾個特定時段進出,以確保人員安全。鄭明岡的手機突然跳出通知,太魯閣工務段傳訊:「179.5K剛發生坍方阻斷,現場有巨石造成清坍作業困難,7~8點放行暫停,待清除後再放行。」
連月餘震加上間歇暴雨,本就崎嶇的中橫公路柔腸寸斷,東北邊的蘇花公路和台鐵崇德段也數度發生土石流,路修了又斷、斷了再修,別說遊客不敢來,在地人若非必要也敬而遠之。穿著反光背心的工程人員們只能聚在閣口閒聊等候,經過1個多小時搶通,大家終於又能前進了。
幾個隧道和彎道之後,電話開始丟失通話和網路訊號。車窗外綠意不再,灰撲撲的砂石讓陡峭邊坡看來就像月球表面,少數還顯色的是紅色三角錐和黑黃相間的封鎖線。
9點半,已被資遣的15個「前員工」總算抵達山月村,繼續善後清理──7月20日將是山月村的最後一天,這些年累積、蔓生出來的一切都得拆除,以本來面目歸還給內政部國家公園署太魯閣國家公園管理處(簡稱太管處)。廚房冰櫃、接待大廳的織布裝飾、辦公室的文創商品和文件⋯⋯眾人穿梭鐵梯、推車間忙上忙下,大汗淋漓,空氣中只有盛夏的蟬聲,以及備用發電機隱約飄來的柴油味。
小木屋群裡聳立著兩顆巨石,一顆正好坐落在石板路上,在衝進房屋前戛然而止;另一顆則砸破屋簷和公共浴廁,扶手和台階扭曲變形,玻璃碎滿地。所幸受損較重的那間,房客在前一天取消入住、躲過一劫,另一組客人又正好起床去吃早餐,回來時還天真地問工作人員,「咦?這裡本來就有這一顆大石頭嗎?」
地震來襲時,主廚田范明和小幫手剛出完早餐,在休息室小憩,沒想到廚房接連傳來碗盤砸碎的聲響,但更嚇人的是周圍山壁低沉而巨大的轟鳴。田范明趕緊跑到空曠草地,目睹石頭從高處向下衝,即便是跟著村長20年的元老級員工,也沒見過這種景象:
「好像電影場景一樣!還在搖,我想說這個場景太難得,要拿手機起來拍,後來想想不對欸!它(石頭)好像是朝我們這邊來,趕快把手機收起來。那時候聲音很雜,其實也不知道石頭到底滾到哪裡去。」
當時也在吃早餐的活動組員宋育騰回憶,當天本來沒排班,失眠便乾脆早點來幫忙,「我正在吃我的豆漿加油條,就開始搖了,回來的時候,豆漿都變黑豆漿了,都是(砂石)粉啊!」前一晚還是晚會主持人,宋育騰發揮指揮功能,疏散大家到安全處,更親自背著行動不便的阿媽避難,「當下都沒有覺得腳痛,但後來發現應該叫太管處處理一下,路面太不平啦!」
沒水沒電,熟悉各項硬體設備的宋育騰,冷靜判斷啟用臨時發電機,找其他的水源接上管線。員工們表示,平常大家就是一個人當十個人用,幾乎什麼差事都得做,正因如此,才能在遇到這麼大的災難時臨危不亂──比起地震,他們更怕村長不顧安全跑上來,眾人異口同聲:「照村長的個性,他一定是什麼事情都會衝第一個,真的很擔心他啦。」
訊號和路都斷了,鄭明岡在山下急得像熱鍋螞蟻,恨不得人在現場。
當科技失靈,最原始的方法才是最有用的方法。廚房員工請託自己在布洛灣下臺地工作的先生和弟弟,沿著河谷、走獵人才知道的小徑把手寫紙條帶下山。鄭明岡激動又驕傲地說,「紙條上有8個員工和他們家人的電話號碼,然後特別註明85個客人都平安,冷凍冷藏食物可以用5天,發電機的油還有2桶。唉,我看到這個紙條簡直⋯⋯心就安了嘛!」
不只自家的客人,到附近走步道的外國遊客、部分晶英酒店的員工,也都到山月村來避難,主廚依舊拿出手藝,準備豐盛餐點讓大家飽腹。夜晚,不敢待在屋子裡的人便一起睡在大廳,櫃臺人員許曉芬回憶,外國人也都很熱情一起幫忙,「語言不通,但是一個眼神就足夠,危難時候大家要一起。晚上很多餘震,客人也跟我們反應一樣,起來互看一下,再互道一聲晚安。一開始還會起床往外面走,後來就不想動了,太累了。」
4月4日中午,路終於通了,大家騰出車位空間互助,來送礦泉水意外受困的貨車司機,後斗都幫忙載了10幾個人,直到把所有旅客安全撤離後,員工才下山。鄭明岡印象深刻,有個新加坡客人不斷稱讚:
「說『你的員工太優秀了,都站在我們的立場去想,這麼大的劇變,晚上還弄吃的給我們,叫我們不要住在山邊,搬到大廳去睡』。我聽了很窩心啊,我的員工很好,平常沒有白訓練。」
今年66歲的鄭明岡,曾在福華飯店待10年、在花蓮美崙飯店又待20年,當到副總,已是飯店業老鳥,2004年卻跳離舒適圈,毅然決然向親朋好友借錢,標下沒人看好的山月村,把三分之一的人生都投在這裡。他清楚論環境舒適比不上五星級飯店,鄭明岡意在打造一個以太魯閣族文化為核心的文創旅店,他說這是「愈在地愈國際」。
「太管處當初規劃的根本不像飯店,比較是體驗型,可是又規定要旅館執照才能(投)標,同業十幾個來看,沒有倉庫,廚房也只有那麼一點點大,什麼都沒有啊!剛開始還說不能用瓦斯,國家公園不能開明火。」鄭明岡沒被諸多限制勸退,而是從規定中找解方──怕危險就做瓦斯防爆牆,營火晚會把火台架高、不然還能用燈泡替代。
時而嚴厲、時而柔情,要求工作時的團結和紀律,但私下從婚喪喜慶到畢業典禮,只要是員工們的人生大事,鄭明岡幾乎都在場,沒有孩子的他,把員工視為家人般對待。
出身信仰天主教的外省軍人家庭,鄭明岡從小在新竹竹東的教會「打混」,寒暑假理應唱詩、聽道理,他卻只想打瞌睡,最開心的莫過於和原住民小朋友到山上玩耍跳水;當兵進了海軍陸戰隊,他也總愛和原住民玩在一塊,從他們身上感受豪放豁達的特質。
「這些部落的人以前看到我,都覺得這個漢人跑來幹嘛,一開始可能會想說你又不是原住民,什麼都不懂。」鄭明岡用時間證明,他比誰都更關心族人的生活。獲得民間科技公司贊助成立的「山月村關懷基金」,照顧弱勢的原民青年,鄭明岡也會將表演小費和營運分紅注入帳戶裡。
去年(2023)年底,秀林鄉三棧村有個29歲的太魯閣族青年,休假時和親友一同上山打獵,路途顛簸讓機車上倒置的槍枝走火,當場死亡。同行友人趕緊報警,但擔心被處罰,將獵槍藏在路旁草叢裡,最後仍被發現。「他打到山羌綁在後面,但是獵槍忘記清槍,子彈就從下巴打進去。國家公園不准打獵,但是這種我反而會幫忙,因為也沒有人要去慰問他們。」談到部落的孩子,鄭明岡滿是長輩的不捨。
負責財務的賴銀慧,兄弟姊妹們都曾經在山月村工作,她更是從高中就來工讀表演,談起鄭明岡,「只要是太魯閣族,他就會特別關注,因為發生急難事故的時候,大家常常都沒有方向。我們很多年輕人都外流,他每次都說,希望我們可以繼續傳承自己太魯閣族的文化。」
俗諺說,養育一個孩子需要全村的力量,儘管沒有血緣關係,山月村卻真的成為一個大家庭,鄭明岡就這麼看著許多孩子一路長大。賴銀慧形容:
「村長就像是我們的爸爸,沒有事情會讓他哭的,在員工面前都很穩定,是我們遇過包容性最大的。雖然這次地震很慘,但我們群組都還在,他也會幫大家找工作機會,傳給大家看,說有興趣可以去,可以幫忙推薦。」
告別所愛何其困難,鄭明岡還是在最後一次領著員工唱歌時,忍不住落淚。
近年他陸續培育幾位「代理村長」,更拿定主意要繼續標下山月村的下個20年,讓有意參與經營的員工們都能入股,把峽谷裡的飯店真正交棒給族人。但地震震碎了這場美夢,過去即使是疫情期間、太魯閣國家公園封園,山月村都沒有減薪或裁員,大夥照常來打掃、整修環境,練習歌舞表演。這一次,卻是不得不喊停了──通報花蓮縣社會處勞資科,40名員工分階段全數資遣。
「我前面也是快要憂鬱症了,受不了啊,覺得怎麼會這樣?後來慢慢平淡了,想說地震也好,強迫自己休息2年,不然一直都在忙,太太都罵我不陪她。」
「現在去應徵飯店也沒人要,大家也沒在營業。所以我這段時間找他們回來整理,一天就給1,600塊的工資,他們也去找其他臨時工。像我們主廚,30歲就進來跟著我,現在50歲,突然要去哪裡也不知道,小孩子還在念書,一下子沒有收入啊,」鄭明岡說,還有幾個女孩子買油炸鍋去擺攤創業,能不能賺錢都成謎,他也只能找機會多揪團光顧。
雖然遭遇亂流,鄭明岡直言,等待山月村整修完畢重新招標,還是想帶著夥伴們一起回來。把過去的文創商品重新裝箱搬上車,暫時移到山下新城車站老街附近蓄積能量。
陪著鄭明岡一起打理財務、在山月村做了8年的柯語安,如今也是公司的股東之一,「村長應該是比所有人都更擔心,這邊從無到有都是他弄起來的,現在還給國家又要打掉。但是在我們面前不太會透露難過,都說『沒事、再找地方就好』。20年的青春,他都黏在這片土地上,幾乎沒有一天不看到他啦,」她說。
但身為族人,柯語安也在這次的震災中感受到山林的訊息:
「是該休息一下了,應該要讓大自然有一個修復的時間。很多人都有發現,山上的猴子都跑下來,像天祥的猴子也會攻擊人,山豬什麼的都暴增啊,所以也是應該要讓動物們獲得安寧一陣子了。」
災難彷彿一次洗牌,讓萬物重整腳步也歸於其位。但假如觀光不是離地的掠奪,相信生命和生活會再重新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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