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農業部統計,0403花蓮地震造成全台農漁畜產、民間及公共設施損失共8,196萬元,然其中以漁業占最大宗;農業方面,民間損失(農作物、農田流失)僅104萬元,另計公共水土保持設施2,000萬元。只是,上述數據與花蓮在地農戶的實際體感大相逕庭。
從議員到鄉民代表都向《報導者》證實接獲農民陳情,震災造成「看不見的農損」──道路阻斷影響採收運輸、沒電沒水無法灌溉、觀光客幾乎歸零無處銷售,凡此種種都是地震「間接」損害,難被統計和補償。農業部宣布投入14億元協助花蓮振興,包括整修公共設施、補貼運費和刺激消費等,但對受災戶生計仍是緩不濟急。
記者走訪花蓮縣秀林、新城鄉,看小規模耕作的太魯閣族人如何應對和思索災變?震後3個月來,他們怎麼放下過往對觀光的依賴,替農產和自身生活找尋新的機會?
把早晨採收下來的雞心辣椒裝進玻璃瓶,加上鹽巴和料理米酒醃製,經過時間就醞釀成部落熟悉又獨特的風味。辣椒和午後的陽光都火熱,涂昭美(Asa Tadaw)的心卻涼颼颼,一邊做著手工,一邊望著空蕩街景──地震前,新城老街路上滿是遊客嘻笑喧嘩,如今只有來採訪大家過得多慘的記者,還能聊上幾句。
「啊,有遊覽車!」結果車子並未停留,揚長而去。涂昭美感嘆,「以前這裡都是一團一團客人的,天氣熱啊,他們就下車去前面的佳興(冰果室)買個檸檬汁,再走過來這邊晃一晃、買東西。」這段時間根本沒人敢來花蓮,太魯閣國家公園也沒得玩,店家只能和小黑蚊作伴。
貨櫃屋的招牌「阿莎」是涂昭美的太魯閣族名,店頭擺著酒釀辣椒、紅藜、醃漬蕗蕎、馬告玫瑰鹽等農特產,同時販售現炸的小米甜甜圈。回想地震那天,涂昭美從農田趕來,油鍋的油甚至灑滿整個地面;簡單打理後,她還到對面的老人安養中心扶長輩們到空地休息。
涂昭美說,觀光客不來,大家只能把產品帶到其他地方,即將到來的假日,她又得開著卡車載貨去台北的市集。這樣遠距離奔波要撐到什麼時候?
「應該還要很久,也沒有辦法,但是慢慢會好的啦。」
花蓮縣秀林鄉雜糧產銷班第二班共有25位農友,土地分布在秀林鄉文蘭、佳民、三棧、秀林及崇德等部落;涂昭美自己的地則位在秀林(Bsuring)部落,從2013年開始取得有機認證,雖然面積僅約七分地左右,但從紅藜、小米、辣椒、蕗蕎、薑黃、小洋蔥到地瓜等皆有種植。她解釋雜糧方便加工,一旦磨粉、醃漬或真空包裝,就能拉長儲存和販售週期,對農民來說是很不錯的選擇。
相較於有些農友會視價格,直接批量交給果菜市場,涂昭美仍習慣自產自銷。有些花蓮伴手禮店家衝著有機來批發,這些被預訂的商品,她就不貼上自家標籤,原裝原瓶讓業者自由「貼牌」;不少一試成主顧的熟客老饕則會直接下訂單,到新城的店面取貨。但涂昭美坦言,過路客還是占很大比例,地震後受到明顯衝擊──原本店面每日約有5、6千元收益,隨著觀光冷清幾乎一同歸零。
為了協助受災農民,5月上旬週末,農糧署在台北市北平東路的希望廣場農民市集舉辦「花蓮週」,這也幾乎是震後,大家第一次有機會踏出受困泥淖。這段日子從圓山花博、世貿到台北車站,只要有任何農產品展會的消息,身為班長的涂昭美就會公布在產銷班的LINE群組裡,「但是這些市集通常都是假日才有,攤位有時候也很少,剛釋出就被搶光光了。」
不是那麼熟悉3C的她笑稱,之前有次在其他群組看到有名額,留言「+1」,結果沒有填表單報名根本無效。到台北擺攤若運氣不錯,一天能有破萬收入,可問題在於市集不是天天有,加上農務要忙、店面要顧,有時也是分身乏術。
涂昭美說,幸好兒子們願意幫忙,小兒子顧店、大兒子放假日陪她北上,否則一個人去台北也很不安。先前蘇花公路一斷再斷,除了自行開車,不少農民會用快遞宅配運送,政府也願意給予補助,「但我們去台北也是好幾個小時,還有住飯店的錢,這些也都是要自己出。」
年輕時,涂昭美跟著先生在台北、台中等地做板模,很多族人在那個年代都有相同的勞動軌跡;40多歲時先生生病,一家又搬回花蓮,跟著媽媽一起種田。但一次又一次的天災,反覆挫傷花蓮觀光,也讓安居樂業的願望變得動盪,為了求生不得不四處奔波。
0403地震重創太魯閣國家公園,小錐麓、得卡倫和砂卡礑步道不只嚴重坍方,更奪走多名遊客的寶貴性命。簡月美的家便位在步道最深處的大同部落(又稱砂卡礑部落)──海拔標高約1,200公尺,從太魯閣國家公園管理處(簡稱太管處)步行向上,得先經過大禮部落(又稱赫赫斯部落),全程要耗費6至8小時才能抵達。
地震那早,簡月美和先生張隆福(Saysang Ukaw)正從山下另一個家前往貨櫃屋準備開店,卻沒想到天搖地動讓山上的媽媽、兒子和其他族人統統受困,「大禮部落到大同部落是有一個林道,可以用蹦蹦車進去,可是地震的時候,上山、下山的路全部就崩塌了。」當時山上的通訊也是時好時壞,簡月美心急如焚。
由於通報時間相對晚,警消人力吃緊,把搶救重心先擺在國家公園受困的遊客身上,「我們這個店沒有停,那時候已經沒有客人了,可是因應清明連假,貨都備好了,所以變成是去賑災。沒想到第一次開店就是做給救災的人吃,其實我們也是希望他們(警消)趕快幫忙,那時候很急,因為老人家已經開始沒有(慢性病的)藥了。」
直到4月7日,直升機總算順利把族人們一一救出。簡月美一度記成是過了一、兩週那麼漫長,「可能真的是一日如三秋,真的,心裡面覺得好久好久。」
簡月美的母親陳愛玉(Yaya Huwat)是砂卡礑自然農莊的女主人,也是太魯閣族的耆老,關於文化和土地的知識,都是她耳提面命傳承給女兒。
「老人家講過,你給土地吃什麼,它就會回到你的身上,所以你不可以用農藥。像我們土地友善、自然農法的話,不管種什麼就是長得很好,可是你撒過藥的土地,(作物)吃起來就沒有那個味道。我們懂得怎麼尊重土地,它就會一直給你,照時間生產東西,」簡月美說。
過往有許多學校都會到大同部落參訪,砂卡礑自然農莊也會舉辦部落營隊,帶學員穿梭山間小徑、認識部落文化、體驗狩獵陷阱、夜間觀星等等,而部落田地裡無毒的香草、草藥和野菜,就是最天然豐盛的料理食材。本身是族語老師的簡月美,一直希望能把這樣的精神分享給更多人:「其實這是我們的生活,可是對外人來講是一種體驗。」
地震以後,大自然照樣過它的時節,4月迎來了箭筍季。張隆福說他和兒子曾經回去部落一次,箭筍長得茂盛,但沒辦法運下山,小路有太多坍方,路途又太遙遠。砂卡礑的箭筍賣不了,於是只能改賣萬榮鄉的箭筍;6月大出的紅肉李也落得同樣命運,「採收也沒用,運不下來,可惜了啊!今年大家就喝不到李子酒了。」
即便如此,他仍然豁達地開了玩笑說,「現在我兒子有在種小米,小米都變大米了沒有?山上還有雞,我們上次去的時候,全部都跑出來了,把山上的菜全部糟蹋了一遍,也是有牠們的生存之道啦,最好把草全部挖開,就不用再除草了。」
簡月美表示,經營自然農場最希望還是能推廣原型食物,在山上他們都是直接生鮮食用,或者加入各項料理中,「但山上採下的東西,一般的人不會那麼快接受,因為它們的味道都很強烈、很特別,所以賣到平地一定要加工。」
幸好他們用生鮮食材加工製作的產品,例如山胡椒馬格利醃肉和香腸、刺蔥剝皮辣椒等,都躍升熱門伴手禮,更獲得多項獎項的品質肯定。這些地震前就備好、能夠久放的商品,也讓貨架不致斷糧。
才剛開張的新城老街店面沒人,也是產銷班成員的夫妻倆假日就出去擺攤,幾乎是一家人全體出動,從台北、台中到彰化都跑,開發各種收入來支付貨櫃屋租金和水電費。除了擺攤,能支撐下來的最大功臣是網購宅配。疫情期間有客人許願,雖然無法上山,還是很想念部落的特殊滋味,砂卡礑自然農莊因此開放了線上通路,在震後看來是先見之明,反倒成了浮木。簡月美說:
「人算不如天算,地震是一個災難,但也是一個祝福。還好我們有這個店,山上不能上去,但店就是一個管道,我們還是可以在這裡講山上的故事。」
馬格利(Mqrig)也許聽來陌生,但它的泰雅名字馬告(Makaw)就為人熟知,指的都是山胡椒。因種植的地區及環境不同,山胡椒也會孕育出些微不同的香氣,事實上全國山胡椒的最大產區是萬榮鄉的紅葉部落,就像正名運動一樣,太魯閣族人們也希望讓大眾知道馬格利的存在,以及它背後的文化特色。
混和著樟樹、胡椒、檸檬跟薑的風味,簡月美解釋,馬格利長在山上看似很野性,卻是比想像中更難種植的植物,「它喜歡沒有使用過農藥的山坡地,而且不容易發芽,它的苗要框起來保護。栽種的時候,你不可以拉扯它,要好好的對它,不然明年就不會給你(結果)。馬格利既不好種,又不好收,但是它就是台灣的原生種。」
為了把馬格利打造成有特色的品牌推展出去,砂卡礑自然農莊從2018年陸續研發新產品,把馬格利醃製豬肉做成禮盒,如今店面也販售現成料理,加上口味微嗆的蕗蕎,搭配成具有原民風味的香腸堡或捲餅。不只如此,他們用馬格利為啤酒加味,各項產品的包裝更以野生動物當成主視覺,像是太魯閣常見的台灣特有種五色鳥、象徵守護族人的貓頭鷹等。
日子持續行進,即使四處擺攤、線上販售一樣能和顧客們相遇,但簡月美仍舊期待能再次回到部落,恢復過去的生態和文化踏查,讓訪客真正跟土地交流對話:
「這對我們來說不是觀光、工作而已,是生活。」
正因為是生活,如何共存是無法迴避的課題。
開發的腳步不曾因地勢險阻而暫停,簡月美表示,前幾年有不少族人也開始投資,蓋非常現代化的房子來迎合山友們的住宿需求,但對環境卻可能有破壞性的影響,「像我們家是竹子蓋的,地震可能就是倒了幾棵,再重新換過材料,也不會壓死你啊。可是如果是水泥,可能建築就裂掉了,誰敢住?你平常的生活就已經決定面對災變的時候,能不能適應跟永續了。」
她告訴我們,祖先們在尋找落腳處時,就已評估過環境安全,砂卡礑(Skadang)在族語裡是「已故人的臼齒」,代表早於先人定居便已有人在此地活動,只要把土地視為母親來對待,就能宜居。
7月,又來到馬格利採收的季節。貼上幾天的店休公告,他們已準備好要回山上的家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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