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個很特別的日子,因為各位要畢業了。你們也是非常特別的一屆,進來的時候是COVID-19剛要流行的時候,好不容易COVID-19結束了,我們的系館也燒了。」
東華大學化學系系主任劉福成的開場白一說完,台下哄堂大笑,也算苦中作樂。照慣例,畢業生應該齊聚在理工一館撥穗,但化學系所在的D棟已燒成一片廢墟;借用的理工二館教室位子坐不滿,學生約只有一半出席率。
「雖然我們的系館不見了,但是2年後會有新的系館⋯⋯希望還有機會看到同學回到校園來,如果回來,也到你們熟悉的老師的實驗室去聊聊天、敘敘舊。」劉福成神情有些落寞,在東華任教22年的他,今年不只是送走學生,還要跟如同第二個家的實驗室告別。
走出系館,鳳凰花開,東華迎來4月3日花蓮地震後最熱鬧的一天。學士袍的身影終於取代已經快霸占校園的大群鴿子們,讓空曠的景色多了些色彩。一場意義非凡的畢業典禮,開場前還是得先放個地震疏散影片,體育館再次裝滿笑聲。
4月3日早上7點58分,長達約1分鐘的天搖地動震撼全台,位在花蓮縣壽豐鄉的東華大學更是首當其衝。半夢半醒間,還在床上的何懿哲聽見室友大叫「快逃啊!」──「他是吶喊,所以我們宿舍大家立刻驚醒,伴隨搖晃就跟著他衝出去。他是花蓮人,這個晃動連他都嚇到。」
根據中央氣象署地震測報中心統計,0403花蓮地震後1個月內發生約1,300多次餘震,其中4月23日發生2次規模6以上強震,好不容易整頓的災區又面臨二度傷害,學生們更把東華戲稱為「國立震央大學」。近6,000床宿舍床位有1,700床無法使用,住宿成最棘手問題;無法吸納需求,加上家長擔心環境安全,校方索性開放退宿,與此同時也宣布線上授課到本學期結束。
學生陸續撤離,校園大概剩一半人口,承受隱形衝擊關門的不只校內餐廳,就連周邊的志學村也相當慘澹。從東華大學後門到志學火車站的街道,本是熱鬧的學區生活圈,在地震後不少店家都拉下鐵門休息。
一間義大利麵店的老闆感嘆,店裡有八成客源都是學生,地震後硬生生少一半,儘管還是每天營業,但調整成只做晚餐時段,「無奈啊,不然能怎麼辦?還是要做啊。有一種提早放暑假的感覺,每年大概端午節後人會變少,今年就當作比較早。」
當不少本地學生紛紛逃離花蓮,國際學生的返家路道阻且長。東華近萬名學生中約1,000名是境外生,雖有部分選擇回去母國,但留在台灣仍是多數。
強震襲來時,Blessings剛準備完早上課程的導讀,踏進浴室沒多久,「你可以想像我有多恐慌,這真的太難了,我洗澡洗到一半怎麼跑出去?只能待在裡面等它停,整棟房子都在搖,我當下真的很絕望,連要拿毛巾都很困難。」回想當時,他仍心有餘悸。
來自馬拉威的Blessings今年41歲,過去在政府部門工作,為了爭取升遷來台灣讀碩士班,如今已是專攻環境科學的博士生,未來想回國教書。在東華生活3年,他逐漸習慣花蓮頻繁的地震,雖然馬拉威也有地震,但他上回有印象已是7年前。
住在離學校車程5分鐘的加油站附近,Blessings月租2,500元的套房在震後彷彿臨時庇護所,東華10幾名馬拉威學生都聚集到他的住處,「他們覺得我租的地方是『真的』建築,比較安全。停課那幾天,我們就一起煮東西吃、聽音樂。還好我這邊空間比較大,也有椅子,大家可以在外面簡單坐著休息。」年紀較長的Blessings就像留學生們的大哥一樣,他說馬拉威學生有WhatsApp群組,可以分享心情、互相解決生活問題,療癒災害創傷和壓力。
家鄉在印尼的Wiwin也認同社群的力量。印尼學生是東華境外生的最大宗,人數超過200人,他們不只成立各校的印尼群組,也有穆斯林群組,在危難時刻派上用場。Wiwin攻讀亞太區域研究博士班,才來兩個學期的「菜鳥」確實感受到大自然震撼教育。他笑著說,後來雖然又震了很多次,但也不怕了──看來已經成為道地的花蓮人。
但不是所有異國遊子都幸運擁有支持網絡。今年即將畢業的Ali來自土耳其,是台灣文化學系的碩士生,就他所知東華只有2個土耳其學生,他也沒機會見到另一人。本以為完成學業後可以多參與課外活動,沒料到教英文的志工行程、和朋友相約出遊都因震取消,學校課程改成線上讓他更感孤獨,「如果你4月的時候來東華,這裡簡直就跟鬼城(ghost town)一樣。」
「台灣的學生回家可以見到家人,我們在這裡沒有家人,我第一次感覺到真的是一個人在台灣。我應該去哪裡?我不能回土耳其,而且我很愛台灣,好像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逃跑,這對我真的是兩難。」
但令Ali沮喪和憤怒的是,他所居住的擷雲莊在舊宿舍區,震後有2到3週沒水可用,每次盥洗和上廁所都得走5分鐘到附近的仰山莊。Ali能理解災損需要時間修復,但他相信以台灣人的效率,沒道理拖這麼久,到後來終於有自來水卻還是沒熱水。
「我真的太生氣,用水應該是我的基本權利吧,我都有繳住宿費啊!我寫信去跟管理員抗議,隔了2天熱水就修好了,」Ali苦笑。不過Ali所在的2樓只有一側恢復熱水供應,住在3、4樓的學生還是得洗冷水澡。
點燃火藥味的不只居住問題,要實體還是線上授課更是吵得沸沸揚揚。自從地震發生,校方階段式宣布線上授課的實施日期,一週一週加長,對學生來說卻難以規劃後續的住宿和行程。
東華學生會長潘芊妤坦言,她個人更傾向維持實體課程。她主張學生有受教權,校方若要公正決策,應該用學校信箱廣泛徵詢老師與學生,不是讓學生會只調查學生意見,這並不符合「師生共治」精神。拒絕背書的另一面,是她擔心學校迴避處理住宿問題──臨時暴增的住宿需求,學生會已聽聞有房東趁機漲價,志學村附近已有房租從5,000元漲到7,000元。
「如果學校可以給出住宿方案,就不應該混成或線上(教學)。沒有同學情願遇到這麼大的地震,假設他還有打工,更不可能突然離開。不能因為宿舍毀了跟老闆說要辭職,很荒唐。學校應該根本解決住宿問題,不是換個教學方式,假裝同學在這個地方沒有生活,只有學習,」潘芊妤說。
為回應學生質疑,校長徐輝明在4月中連兩天召開座談會。校務會議學生代表陳椗豐火速設計問卷,在第一天傍晚發布到各社群平台,截至隔天中午取得2,050份回應,參與相當熱烈。他受訪時表示,做問卷初衷是許多學生已離開花蓮,實體座談不見得能聽取所有意見。
對於線上授課,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系主任李宜澤備感困擾。他說雖然COVID-19疫情期間也是線上教學,但那是非常時期的正當模式,現在老師很難判斷學生是否因受災才不到課;且線上授課互動性很差,學生不太參與問答,有人在現場、有人在線上也增添老師備課和安排考試的難度。
「以前我會要求開鏡頭,現在都沒有,因為很像在跟小孩講話。我只能依賴作業去判斷他們的學習成果,但因為上課不用來,有些人連作業都不太交了,整個學習動機下降一大截。」
李宜澤很無奈,他明白校方處理其他問題就焦頭爛額,讓學生回來上課不是最優先,但仍希望校園早日恢復「人氣」和向心力。
這次地震受災最慘的除了宿舍群,便是理工一館。理工一館於1996年落成,是東華最早、最具代表性的建築物之一,回字型結構分為A、B、C、D四棟,主要是應用數學系、物理學系和化學系使用,理工學院辦公室也在此地。
畢業典禮這天,化學系系主任劉福成和《報導者》重回燒毀的理工一館,天氣晴朗,他的心情卻依然沉重。0403地震時他人已在辦公室,巡視卻發現多間實驗室都無法打開,強震晃倒的櫃子擋住去路,不得其門而入。
「有煙出來一定是亂竄,即使我在2樓的實驗室都沒有問題,也不太可能待在有危害的地方。我們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期待它像對面(物理系)的實驗室一樣趕快撲滅,我們可以收拾殘局,但這個結果很抱歉,我們沒有等到。」
隔著一條馬路,劉福成心急卻無能為力。眼看火勢擴散,他安慰實驗室在4樓的老師「沒關係,以後可以來我的實驗室做實驗」,但最後整棟化學系付之一炬。災後,老師們被允許穿著全副武裝的防護衣回到系館,收拾殘存物件,「我的儀器設備跟化學品都燒掉了,還有好幾個書櫃的書,最後也只能搶救出來幾本上課要用的書籍,」劉福成嘆氣。
系方估算這把大火燒掉價值1.8至2.2億元的貴重儀器和化學品,江政剛坦言,「實驗室的質譜儀設備約1,500萬,這次火災完全燒毀,連帶其他儀器設備還不包含藥品,一個實驗室至少2、3千萬跑不了,我們有老師燒掉4千多萬啊。」這些都是全系多年累積的研究心血,雖然大多數老師的資料都有電子檔備份,但做到一半的實驗只能延後。
5月初,化學系碩士班二年級的吳坤學終於安頓下來,原本他在東華的實驗室約有20位同學,如今打散各處,其中5人和他一同落腳位於台北市南港區的中研院。實驗得以繼續開工,住宿卻讓吳坤學傷透腦筋──他的老家在南投,不像其他台北來的同學有家可回,短期租屋更添難度,好不容易才在汐科火車站附近找到月租9,000元的房子。
「台北真的貴得很誇張,房東聽到我們是花蓮的學生,因為地震要來這邊做研究,才好心降房租,我跟他說我最多只有辦法付9,000元,不然原本一個月要18,000元。」吳坤學來自中低收入家庭,經濟並不寬裕,這筆多出來的租金是雪上加霜,更令他頭痛的是在花蓮的租房也退不回租金。
吳坤學坦言,地震發生後有被學校「放生」的感覺,雖然校方有募款、教育部有補助,但學生們卻沒用到這些錢,也不清楚經費使用情形,幾乎都靠系上老師想辦法從國科會計畫擠出錢來。
「移地研究不是很大的阻礙,只是換了一個地方,畢竟遇到(地震)這種事情,回復到能做事的樣子就好了。但學校政策感覺重點都放在重建、招生,學生的受教權、住宿問題被擺在很後面,對於我們這些已經要離開的人,好像不太在意。」
舉例來說,學校雖有做災損調查,但到現在並無下文。吳坤學說,研究生基本上是把實驗室當家在住,他的筆電也被燒掉,幸好有應數系老師募集筆電送給有需要的同學,否則真的無以為繼。
直到5月底、也就是一週之前,他們才確定(碩博士班)畢業期限延到9月30日。同樣來到中研院的同班同學陳佳煌表示,若按照目前的實驗進度有機會趕上,但隨著暑假來臨,許多學弟妹都會到中研院來,實驗室資源有限,儀器設備使用勢必互相排擠,只能趁這段時間趕緊衝刺。
面對「全滅」創傷,師生們也只能打起精神往前走。
對東華措手不及的意外,台灣化學界八方來援,有老師寫文章投稿《自然》(Nature)期刊讓國際知道災情、募集資源。校方和系方也已規劃要在一館斜對面空地重建系館,希望明年9月完工。江政剛積極參與重建小組,為了蓋出更符合實用需求、更安全的現代化建築,也向台大、成大、中興、輔大等校的化學系取經,他這麼希望著:
「地震的發生我們不能控制,但至少能控制災損,希望火災不要再發生,成為一個好的典範。如果連我們經歷這麼大的災情都可以撐住,而且有愈來愈符合現代科學的建築,其他學校更新時就可以知道我們怎麼做,資訊是互相共享的。」
理工一館同時代的舊建築,常為了美觀將管線設計在裝修裡,導致檢查和維修不便,未來新系館會全部改為明管;此外,化學系也將爭取國科會支持,把重要儀器購置回來。
身為花蓮本地人和化學系校友,江政剛對東華有特別深厚的感情,他表示東華大學是東部科研重鎮,災後目標就是將原有設備在最短時間內重建,「除了化學系的四大領域,我們也著重生物化學與奈米科學的發展,近年更延伸至綠色永續科學。我們希望跟慈濟醫院的生醫連結能加深加廣,有在地化特色,回應國家需要,也進一步把花蓮在地人才留住。就像我們農檢中心目前的技術師,很多都是花蓮人。」
《報導者》在震後一個月造訪東華校園,校內各處儘管初步收拾過,但仍是「百廢待舉」,就連校長室所在的行政大樓都忙著拆除掉落的輕鋼架天花板。徐輝明手邊的電話沒停過,從行政官員、維修廠商到媒體記者,各項問題等著他協調排除──才接任東華校長不到3個月,就遇上創校以來最大危機。
「我說不是只有櫃子倒下來,你去看校內多少熱泵、水塔、空調系統,架得好好的,鎖在地上和屋頂上,以前地震從來沒事,這一次全部倒下來,搖的過程全部斷掉。到第4、5天,記者來的時候還要涉水,管線破掉還有水災。我們本來想說2個禮拜就可以修完,去看完才知道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破損。」
教育部日前拍板補助東華17.6億經費,有外界質疑校方是否趁機揩油浮編,徐輝明無奈搖頭說,光是把所有宿舍的天花板修好就要3億元,蓋新化學館的建築成本加上設備近11億元,剩下款項要復原整個校園,說實話很吃力。且據他得到的內部消息,17.6億補助前提是東華得拿出4億自籌款,這對學校也是沉重負擔;雖然校方有募款,目前僅募得1.3億元。
但患難見真情,在地震後徐輝明也看見系所之間的互助,各學院把沒有受損的空間讓出來給有需要的師生,「很多事情在我們學校平常很尖銳,有時候為了小錢一步不讓,可是真的碰到大事的時候,好像大家還是同舟共濟,最深層還是有同理心。」
學生們的行動讓他更有感。徐輝明說東華學風強調自由,他在校做行政時跟每一屆的學生會長都是不打不相識,雖然曾經針鋒相對,但這次東華落難,他們都主動捎來關心、捐款。甚至當年跳到他桌子上拉大字報抗議的學生,這次還背著募款的QR code參加大甲媽祖遶境,令他格外感動。
地震不只帶來傷害,也帶來學習的機會;重建不只是硬體恢復,還有心理韌性的鍛鍊。
從創校就到東華大學的元老、社會參與中心主任顧瑜君認為:
「我們不要再一直說受災很可憐、很需要幫忙,這是用災情換同情。我們一直努力在做大學社會責任,跟地方發掘共同價值,我們要用努力來贏得尊敬,那是生成式而不是補救式的資源,大學要扮演這樣的角色。」
舉例來說,花蓮在2018年的0206地震後組成「安心平台」,裡頭包含專業的心理師、社工和志工,由東華大學協助資源整合和開發;這次0403地震後,學生們也到安置中心陪伴災民。顧瑜君強調,地震後她的課程依舊實體進行,沒水、沒電也能在走廊上課,哪裡可以學習,哪裡就是教室,地震是給學生開了一間「生活實驗室」──在非常時刻,待在花蓮生活、成為社區的一分子,本身就是有意義的。
回到東華,社參中心已召集一批老師共創修復校園的方案。
圖書館是大學的心臟,而東華的圖書館在震災中書架倒塌、書籍散落一地,雖已簡單放回架上,但按編碼重新整理還要費好一番功夫。顧瑜君向圖書館組長提議,招募全台專業的圖書館員來東華,像是另類的打工換宿,各學院只要有2、3個老師願意合作,在整理時跟學生介紹書籍對該學術領域的影響,就等於有2個導師帶學生一起學習:
「不只是我們來恢復圖書館,它也療癒我們。如果沒有這麼大的災,哪裡會有圖書館員願意來這邊跟我們一起,所以它就變成禮物和祝福,地震給我們帶來正面的東西。你就算想要下一次也沒有辦法預約,對每個參與的人都有獨特性,我們想要創造這樣的循環,不要把災當作直線性的受損修補。」
也有藝術學院的老師發想,既然理工一館要部分拆掉重建,不如邀請曾在這裡上課的學生來導覽,把口述故事撿拾起來創作成多媒體作品。顧瑜君說,「我們要避免『悲傷』、『受損』、『有毒』這些詞彙,轉換這些感覺,把沒有全部化成灰的東西變成藝術,記錄當時的實況,不是恐怖的畫面,而是訴說者在這個空間裡的生命經驗,這些作品對東華以後重建空間的佈置很重要。」
理工一館被燒毀之所以令人心痛,不純然因為設備,更因這棟教學大樓是許多師生共同的記憶,顧瑜君表示,「今年是東華創校30週年,我們跟台灣系、歷史系的老師想要合作一起來寫校史,包括建築的空間史,大家來說它的故事,因為這個建築物要被拆除,對它的懷念反而就有一個動力,讓大家講出理工學院的故事,延伸到整個東華的故事。」
在每年的畢業季,校方會點亮壽豐校區所有塔樓的燈,祝福畢業生前路光明。顧瑜君也分享了一個小故事,她說當初建築師姚仁喜在設計理工一館的塔樓時,知道大部分學生從外地來,希望回到東華時,像是家人特別留一盞燈,「遠遠的,從木瓜溪橋就可以看到,讓你有回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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