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山思而行】
莎士比亞在他的喜劇《溫莎的風流婦人》(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中有句台詞:
"Why then the world’s mine oyster, Which I with sword will open." 「世界是我的牡蠣,我將以利劍開啟。」
這句出現在16世紀最末幾年的對白,流傳到當代西方世界的語境下,意指「世界乃掌中之物,任我遨遊」。這句話當初可能在無意間,訴說了此後400年人類文明的基調——膽氣。
於是,探險,理所當然為現代文明的標誌。磅礡的大洋、崢嶸的高山、廣袤的內陸無人地帶,都是勇於探索人們的掌中物。
台灣在我們成長的年代,歷經了硬體與物質的飛躍,成為東亞最早一批「現代化的已開發國家」。但安裝在文化深處的軟體,卻還是老舊的封建家父長制。我們渴望政府像父母一般,以羽翼保護我們,照看我們安全。面對山海時,習慣有一個上位者給予指引,而不諳於靠自己判斷風險。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山難身亡要求國賠。於是政府也樂於繼續扮演自戒嚴時期遺留至今的嚴父角色,這位嚴父看待山海的態度,不是等待人們探索的廣闊空間,而是重重危險的來源。於是,任何地方只要一有事故,就是封閉。小時候,多數孩子被教育,不要玩水、不要走進山裡,因為危險。我們跟圍繞土地四面的大海、佔島嶼面積七成的山巒,非常不熟。
有意思的是,這個現象在這幾年正急速翻轉。
還記得2010年前後我讀大學時,同齡踏入戶外的人簡直少之又少,無論是上山下海,都是少數熱血份子在幹的事。但到了這3年,那些大學時期不曾踏入戶外的同學,一個又一個的爬起了山。爬山,好像變成了國民休閒的顯學。
時間來到去年底,政府喊出了「山林解禁」的口號,進一步鬆動了「政府管制→人民媽寶→政府管制」這互相依存的迴圈。接著,COVID-19(又稱武漢肺炎、新冠肺炎)疫情來了,無法出國的人們將目光望向島嶼中央,那些高聳的山岳。此時此刻的台灣,可能是登山人口的歷史高峰。每個週末,每個熱門登山路線,都是滿載的人潮。登山成為當下最火紅的時尚。
這劇烈變化在數年中醞釀、發生,如今回想,我們此刻很可能處在會被登山史記上一筆的轉折點上。
我在想,這些人為何走進山裡?跟我有何異同?
當然在個體上,理由各異。但在巨觀上,我看到這個現今30餘歲的世代,有2個普遍的需求——更豐富的生活體驗,以及,展現自己的舞台。而登山,是滿足這兩個需求的媒介之一。
現在進入山林的這個年輕族群,除了登山,其他時候可能去攀岩、潛水、溯溪、滑立槳(Stand Up Paddle, SUP)。山只是眾多戶外休閒選項的一種。這些活動本身都有高度的專業程度,不具備一定的專業知識,就有顯而易見的危險找上你。攀岩會墜落、水上運動可能溺斃。因為這些風險,這些人非常樂於找專業的教練引導體驗的進行。
但登山不太一樣,對於剛接觸的人來說,台灣的山看來不太危險。不就一條路走到底就到了嗎?頂多背點東西重一點罷了,可是大家念書時的書包不也很重?背東西走路誰不會?登山乍看之下,更像一種旅行,走到某個地方,看看嚮往許久的風景。
十來年前,中國青年之間瘋傳一句話,是美國暢銷作家安迪・安德魯斯(Andy Andrews)說的:
「人生至少要有2次衝動。一次奮不顧身的愛情、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這句話貼切反映了當代年輕人對旅行的浪漫想像:自由、隨興、不設限的探索、與各種可能性的邂逅。而且這句話在暗示層面,將旅行與豔遇(愛情)兩者勾連在一起,更加深了青春躁動靈魂對旅行的遐想。
這樣的旅行範式,到了多媒體社群平台大行其道的近幾年,又多了一番況味。曾經,那種說走就走的旅行型態,有一個很重要的特徵:秀異——也就是展現自身品味之獨特。那個時期的旅行者,十分樂於獨自、以非典型的形式,到非大眾旅遊區旅行。在多媒體社群還未成為顯學的昔日,他們使用網路論壇、部落格、或是出書的形式,發表旅行經驗。而採用的方式以及選擇的路徑,愈是行前人所未行,愈是獨特或摻雜一些風險,愈能引起觀者共鳴。比如以最少的金錢、最刻苦的方式,到無人區、戰亂頻仍的地帶浪遊;或是體驗最為遠離文明的原始住民生活、吃最特別的食物;又或者在大家常去的所在,玩出不同的體驗。
曾經,那些獨特的經驗因門檻太高,或資訊封閉而難以複製。像《轉山》一書在當年爆紅,但真的實際跨上單車騎去西藏的,始終只是小眾。但當多媒體社群平台出現後,資訊的流通與渲染力呈等比級數增加。同時,社群平台資訊快速更迭的特徵,加上大眾對於豐富生活體驗的需求,導致所從事的活動越來越「去專業化」。
曾經,那些專業背包客就是將生命投入在旅行中,但今天的網紅,除了偶爾來場假日小旅行,更是上山下海無所不包。體驗的光譜變寬了,就離每個活動深入的鑽研愈遠,每種活動都是淺嚐即止的遊戲,這也是今日戶外休閒的本質。
這些活動的休閒化,成為幾乎所有的人都可立即複製的範例。當每個上班族,想要在假日讓自己的生活多些色彩,就看看Facebook或Instagram社群上有哪些最新熱門景點,然後跟著去。可有趣的是,這些被輕易複製的休閒選項,卻被繼續包裝以「秘境」的外衣,讓跟風而去的大眾內在「秀異」的需求得到滿足。接著,打卡,告訴大家。
登山就在這個脈絡下,成為時下風行的國民休閒。
當大家開始往山上走,往海裡去,台灣人就朝現代性的文明基調——探索的膽氣,踏出起始的一步。我們對周遭的自然世界表現出好奇心,逐漸將之納入生活經驗的範疇。不再困於文明都市的保護殼與安全感,懼於人造水泥以外自然風光的危險。
但在戶外休閒化的脈絡下,大眾沒有時間精力對每個戶外專業花心力鑽研。在攀岩、溯溪、海上運動,可能因顯而易見的危險性,大家願意找專業教練帶領,於是發展出較完善的商業體驗體系。
但台灣的高山看起來實在太和藹了。很多人看著Instagram暗忖:「這網紅看起來弱弱的還不是走一走就到了,我也可以吧,」然後就「說走就走」的上山旅行了。但是卻沒意識到,山是自然野性的終極體現。當一隻野生的可愛黑熊朝你走來,你不會忽略其本質的危險,山亦如是。荒野固然迷人,但卻會覷準毫無提防的人,趁其不備將之吞噬。照片中的絢爛色彩與柔美光影,又或者壯闊連峰的磅礡大景,背後永遠潛藏著各式各樣你可以掌握、或出乎意料的風險。
這不太好聽,有點沉重,但是現實。如果沒意識到這點,那在這整個社會開始產生動能、去探索周遭山海的時代,我們有了膽氣,但那膽氣只是無知下的愚勇。
從13歲開始走入山林,18歲決定以此為志。十多年間,我也曾數次讓自己置身糟糕的情境。更多的,是看到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再也沒有回家。
我曾經在不會使用地圖及GPS的初學歲月,誤入獸徑,等到發現時,人已在比我還高的濃密箭竹叢中,前頭無路,後方來時路也不知何時消失了。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迷途」。在這情境下,方向感什麼的完全不可靠。最後是運氣好,離開路徑不算太遠,我隱約聽見了路徑上其他隊友經過的聲音,然後大聲呼叫。他們聽見了,在原地持續呼喊,用聲音引導我循方向回到步道。而那方向跟我獨自在箭竹叢中揣測的,完全不同。2016年,另一名六旬老翁,就在我迷途的這個地方失蹤,至今仍是懸案。
我也曾因為想撿拾無意掉落斷崖下方5公尺的登山杖,想都沒想就徒手下攀由鬆散頁岩構成的破碎斷崖。撿到登山杖後,卻發現自己怎樣也爬不回路徑。雙手抓握的岩石,都是稍一用力就能掰斷或是直接從岩壁抽出來的岩片,雙腳的踏點只有一腳穩固,另一腳則不斷晃動。腳下則是數百公尺的深淵。我在那進退維谷15分鐘,腦中不斷尖叫一個念頭:「我不要摔下去!」好在落後我一段距離的隊友此時經過,看到我卡在那不禁失笑,趕忙掏出扁帶讓我有繩索抓握,才終於回到步道。3年後,一名大學登山社的學生在此失足,摔落同一處斷崖。
我還因為錯估自己的體力與天候,原本以為自己只需1天,就能走完某一座中級山的登山路線。但最後因為大雨而讓行程延遲,剛從山頂轉身下山就已入夜。在黑暗中,循著濕滑泥濘、且時而模糊的山徑下行,不時滑倒。最後到了凌晨3點,全身濕透,實在無法繼續,只得披著雨衣坐著瑟縮在一棵大樹旁,等待天明。
事後回想,登山生涯的每一次意外,若非運氣不錯,其實我也該跟那些消防署歷年山難統計中的名字一樣,再也無法回家。
若要問,在這段不斷觸碰與試探危險的過程中,我學到了什麼?我想最重要的,是面對危險的態度。
對我而言,我將同樣面對風險的行為,用兩個不同的詞彙區分。
「探險」,是指在明瞭風險且做足準備之下,有計畫、有評估的去「探索危險」。全世界古往今來的偉大探險家,都是以這樣的態度,在生存與死亡的邊界開拓世人的視野。他們清醒地明瞭自己在做什麼,謹慎地估計每一步的後果與最糟狀況,重要的是,在最糟的可能之下,仍然保留退路。
比如2018年讓攀岩首次走入主流大眾視野的紀錄片《赤手登峰》(Free Solo),紀錄攀岩家艾力克斯(Alex Honnold)以徒手獨攀的形式,不使用繩索確保,爬上優勝美地900多公尺高的酋長岩的過程。儘管在如此極限、只要一個腳滑沒抓好就天人永隔的情境,但在他的攀登過程中,這一切依舊是可控的,只要狀況一不對,他都預留了自己撤退的空間。當然,這背後是長達數年,次數以百次計的事前勘察,以及大量練習。將酋長岩這面巨大複雜的岩壁的每個細節,刻印在腦袋及肌肉記憶中。
相對於「探險」的謹慎,我以「冒險」去指稱那種不顧後果、甚至連思考都闕如的無腦涉險。這樣做的人,屢次讓自己「冒著無謂的風險」,而全憑幸運歸來。但只要自然稍微展現那不仁慈的一面,冒險者就常以生命作為代價。
1996年5月,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峰的山麓,一群由好幾支國際商業隊構成的登山者正朝山頂進發。在這靠近平流層的高度,空氣清透到可望見近百公里遠的地平線。遠遠的,水氣慢慢凝聚成烏濁的雲層,潮這群登山者漫湧而來。那個年代的高海拔攻頂行動有一不成文習慣——無論是否到頂,大家都得在下午2點前回頭,其目的是為了避開非預期的天氣驟變。不過在世界之巔的誘惑前,那群登山者忽略了這項制約,下午2點過去,有些人依舊踏著堅定的腳步往上走去。那晚,突來暴風雪吹襲了珠穆朗瑪的高處,有8名來不及下山的登山者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後來者以文章、電影,屢次探討這種稱之為「登頂狂熱」(Summit Fever)的現象,比如最有名的《聖母峰之死》(Into Thin Air)。
或許是地表最高點太過誘人,讓人寧願品嘗死亡的後果,也要一親芳澤。但不是只有這種極端的地方才會面臨這種「回頭vs.死亡」的抉擇。2016年初,冬雪尚未褪盡,位在台東南橫,有「天使的眼淚」之稱的熱門登山景點嘉明湖,就發生過一起死亡山難。一名年輕人欲以輕裝一日速行的方式,拜訪這座台灣最著名的高山湖泊。卻因為寒冷、失溫,最終凍斃在湖畔。他與許多被我歸類在「冒險」底下的人一樣,沒有思考與評估,就在無意間,讓自己踏過了那條不歸路(The point of no return)。
這是一個轉變中的年代,社會越來越自由,逐漸不再被一些保守觀念的桎梏束縛。我們開始擁有那將世界視為掌中物的膽氣,而世界也逐漸向我們打開那堅硬的貝殼。
但光是有膽,我們在探索自然世界的過程,會承擔過多的風險,經歷太多無謂的傷亡。膽氣,要有見識作為輔助。有膽識的冒險者,才能真正成為一名探險者。
登山,不只是身體的運動,更是思想的運動。作家夢枕獏花了20年寫就心中最珍愛的題材《眾神的山嶺》後說:「我已了無遺憾。」
上山、下山,懂山、懼山,都混雜著了卻與遺憾。關於「登山」這件事,讓我們先聽聽「登山者」心裡的OS。再度量一下,山與我們的距離,是否也會有了卻遺憾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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