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Long Game】
7月1日正午,我正在華視轉播美國職棒的時候,局間收到國立體育大學管理學院葉公鼎老師傳來的訊息。阿標因為癌症離開了。
我呆了一下,彷彿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似地,躲回棒球比賽轉播這避風港裡。比賽結束了,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卻有種難以名狀的傷感積累著。
阿標是江崇標,我台大壘球隊的大學長,也是當年中華職棒培訓裁判中招募而跳槽到台灣職棒大聯盟(TML,簡稱台灣大聯盟)的其中一位,為了這事,雙方還因此對簿公堂,最終台灣大聯盟方勝訴,阿標也得以在這個新聯盟繼續執法。而在他還是第一年的菜鳥裁判時,面對趙士強領軍的嘉南勇士,不懼名將威名,硬是把抗議並罷賽的勇士沒收比賽,裁定由對手聲寶太陽隊獲勝。
這場判決讓他「一戰成名」,其實也反映了當時中華職棒與台灣大聯盟競爭下的氛圍。
當時台灣職棒籠罩在「黑鷹事件」假球陰影下,但那幾年兩聯盟(中職和台灣大聯盟)總計甚至多達11隊的台灣職棒黑暗時期,兩聯盟多少存著「漢賊不兩立」的敵視,從中職重金挖來的老將們,也難以避免地帶著資深的優越感看待台灣大聯盟的菜鳥裁判,因此對於這些年輕裁判判決所產生質疑的累積,最終觸發了不滿情緒的爆發。然而,阿標這次的判決,乃至之後還曾驅逐有著美國大聯盟資歷的太陽隊重砲山洪(Sam Horn)出場,都顯示出他無懼而一視同仁的態度。
初識阿標時,我還只是個剛入台大壘球校隊的大一菜鳥,而他已經是台大土木研究所的大學長,自然有些距離感,兩人在球場沒那麼多互動,甚至20多年過去了,記憶更顯得模糊。後來,得知他勇於追求棒球裁判夢想的熱血故事。前幾年前,阿標考上我所任教國體體研所的管理組,兩條平行20餘年的線才又再度交集。即便他來就讀之後,由於領域不同,也沒有太多的來往,直到去年,他通過博士論文計畫口試之後的邀約聚餐,竟也成了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場合。
在他過世後,原本屬於失聯人口的我,再與壘球隊隊友聯繫在一起。而我透過在新聞媒體和球界的朋友,協尋過往阿標在球場上執法的照片與影像,是我緬懷過往時光的方式,而過程卻比結果更令人感動。
究竟是怎麼樣的機緣、情境,讓這樣看似平行,卻在不同時間點上交錯的人生,在終結時卻有如此的觸動?
「一期一會」,是日文中比中文更能精準捕捉這種情懷的詞彙吧!近日種種,竟如此輕易地將我帶回往日。回憶似水,你永遠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機緣,什麼樣的圖像與聲音,會從什麼樣的角落滲出。
就當我苦於如何撰寫這樣難以下筆的本期專欄文章、甚至想放棄換個主題時,在前往學校的路上,點開梁功斌與曾文誠先生的線上廣播(podcast)「台北市立棒球場」,剛好這一週邀請到的來賓就是前壘球國手轉進職棒的統一獅球員李坤哲,聽著聽著,自己更多當年打壘球的回憶湧現,這麼一來,彷彿全宇宙都敦促著我必須要把這篇文章生出來似的。於此同時,壘球隊OB的群組中,每天都有大家上傳著自己所擁有關於阿標的照片,多的是「這是什麼時候?」、「為什麼我人在照片裡但完全沒有印象?」、「小甜甜,原來這是你的本名?」的驚呼。
對我來說,阿標的離開,是一場回顧我自大學以來與棒壘球的旅程。大一的新生盃混壘賽,是我得到校壘隊學長們注意的比賽,賽後,擔任裁判的學長問我有沒有興趣打校壘隊,看似是實力受肯定的風光,但卻是我稍早參加棒球隊落選的救贖。雖說同是校隊,但少不更事的當時,總把棒壘球之間的差異,當成關於男性氣概位階的排序,「男棒女壘」、「細粒的打無才去打大粒的」、「三壘傳不到一壘的才來傳短的」,這些都是我們常聽到,也難完全充耳不聞的揶揄。
細數我的壘球人生,台南豔陽下,個人大專盃生涯第一支安打的德州安打;遠征花蓮光復國中的移訓,甚至還跟當時已有名氣的曹錦輝照了面;當兵時,還在左營營區的壘球比賽中,代表陸戰學校拿了冠軍而放了榮譽假。我所參與的那幾年大專盃中,總有對手「又」看到我們王牌投手小C哥而哀嚎,直問「他到底什麼時候畢業啊?」「歹勢,他才剛考上博班喔!」。說著說著,小C哥那件背上只霸氣地綉了一個英文字母「C」的球衣又浮現在我眼前。本名蔡尚熹的「小C哥」,終於在2002年「讀好讀滿」7年後,自台大應用力學研究所取得博士學位(是的,曾公,你在節目中說的,一直不畢業的台大王牌就是他!)
至於阿標,在他後來碩士畢業後,自然無法在大專盃出賽,但週六上午固定練球的時間總是常常出現,常常一揮就是把球打進田徑場,也打得跑步的人們一邊跑、一邊閃、一邊瞪著我們。他打擊的力量,大概就是我對他壘球生涯印象最深的部分。而他的後土木人生,其實也正是台灣許許多多為棒球、為運動癡迷的人的寫照。如果是現在,放棄台大土木碩士的專業而去當個前途未卜的職棒培訓裁判的決定,早就會是在社群媒體廣為流傳的傳奇故事。
阿標過世後,群組中傳來標嫂希望大家幫忙找找他往日擔任職棒裁判照的訊息,畢竟那是他們新婚、阿標卻要隨著賽事南北奔波的辛苦時期,標嫂希望女兒也可以看到她老爸年輕時勇於逐夢那帥氣的一面。但史料難尋,尤其是已走入歷史的台灣大聯盟時期的資料,所以我先想到的就是梁功斌先生,他記憶中的阿標,就是那個會用三角函數來跟他解釋裁判該如何站位的那位台大高材生,感傷之餘,他幫忙聯繫中職的楊士霈先生、跟阿標同梯的紀華文裁判,果然,當年阿標裁判的英姿、甚至當年自信說明判決的身影,都再一次流傳在我們OB的群組間。而TVBS資深編譯郭展毓、華視主播林奕雯、中職裁判彭楚雲、ETtoday記者高堂堯,也都是在一聽到消息之後,就熱心地幫我在資料庫裡蒐集這位未曾謀面前輩生前的身影,這過程的點點滴滴,正是這趟回憶之旅最豐富的收獲。
人與人之間,就像壘球的88針、或是棒球的108針,兩條看似平行,卻又綿密交織的縫線,最後穿過球心收針,成就了圓滿。
如果真有一片屬於棒壘球人的夢田,我想,阿標正在用他爽朗的聲音,喊著「Play Ball!」也許,也不會再有老鳥不服他的判決了吧⋯⋯。
運動,是一種文明的演進,在規範與框架之下,將野性的競爭與衝突升華為力與美的技藝。
運動,也是一種經濟的刺激,隨著農業社會、工業社會、資本巿場發展,串接庶民消費與高端精品。
運動,更是國族主義與個人主義的交鋒,在集體榮光共感底下,不斷思辯競技最核心的精神與意義。
運動的社會性,與社會的運動性,是一場永恆的「長盤制」(Long Game),人類的愛恨情仇,喧囂歡愉,當代價值,將天荒地老戰鬥與論證下去。
Long Game,《報導者》的運動專欄,由研究專長為運動社會學、流行文化與媒體觀察的國立體育大學體育研究所教授、美國職棒MLB球評陳子軒執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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