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希望,哥哥的名字是因為棒球記錄者被記住,而不是因為他是《戀戀風塵》的男主角『阿遠』。」
「職棒球員爆發放水案,時報鷹全隊幾乎都因放水打假球被起訴判刑,原本處於高峰的職棒熱潮進入黑暗期⋯⋯鷹隊解散後,原本領高薪的球員從天堂掉到地獄,離開打了大半輩子的球場,什麼都不會做,部分球員進入台北市養工處當鋪路工,一邊打打慢速壘球重溫舊夢,一邊鋪路重新學習謀生技能。」王晶文,《全隊出局Game Ball》
1987年,導演侯孝賢以吳念真初戀故事為範本的《戀戀風塵》登上國際影展舞台,成為台灣新電影的殿堂作之一,這個四年級生的青春奏鳴曲,講述男孩從初戀被「兵變」後才開始成長的世代經歷。飾演男主角「阿遠」的王晶文,因為不習慣扮演別人,成為「一片巨星」,由被拍攝的主角轉為獵攝者,改當體育記者後把鏡頭對準他真正熱愛的棒球場。
從1997年時報鷹涉放水案開始,直到2014年他喝完中信兄弟春酒後返家猝逝,足足17年,王晶文自費近百萬拍攝職棒紀錄片,留下數萬小時的畫面和未完成的《全隊出局Game Ball》腳本。然而,影片主軸記錄的台灣首次假球風暴「黑鷹事件」,也正是讓萬千球迷遭「兵變」的青春變調曲。
叛變與蛻變,巧妙成為王晶文一生都在詮釋的主題。
「看似冷漠,卻很溫暖堅持的人!」51歲猝逝的王晶文一直單身,妹妹王文錚對哥哥又敬又畏。自從父親過世之後,雖然排行老四、但是家中唯一男人的王晶文,儼然一家之主,儘管因為工作關係獨居在台北,但舉凡母親林口家的大小事,碰到難解問題一定是王晶文出面解決。甚至只要母親出遊,王晶文也必會趕回來幫忙母親把行李提上車,才放心。
雖然主演了名導侯孝賢的影片,王晶文從不張揚自己曾是「電影明星」。王文錚說,當年他們家人是直到電影上映前,才知道原來哥哥拍電影、還是男主角,結果媽媽自己跑去電影院看,「後來我也偷偷到電影院裡去看《戀戀風塵》,哥哥過世後,朋友們製作紀念影片把《戀戀風塵》的修復帶贈送給我們家,我們家裡也才有了這個DVD。」
王文錚的兒子董哲維,目前就讀中國文化大學一年級,相貌神似舅舅王晶文。他說,舅舅在家裡很沉默,「我是一直到舅舅過世後,才知道原來舅舅當過電影男主角。」他的記憶裡,只有一個時候舅舅會變得健談,「就是和我談棒球。」
董哲維提到,自己國中時也愛上棒球,還參加社區棒球隊,有一次剛練完球回到家,碰巧遇到王晶文回家,「沒想到舅舅竟然主動關心,提醒打球後手臂要伸展與冰敷,才不會受傷,話匣子一打開還加碼示範曲球、指叉球的握法,連王建民的伸卡球握法都知道。」這是他和舅舅少有的親密時刻。
大辣出版社總編輯黃健和是串起王晶文走上銀幕的人、也是意外促成王晶文拍攝棒球紀錄片的人。他是高王晶文一屆的文化戲劇系學長,王晶文升大四的那年暑假,他拉著王晶文到《戀戀風塵》試鏡,沒想到意外成為男主角。之後,王晶文還演過兩齣中視與華視電視劇、也擔任過侯孝賢另一部電影《尼羅河女兒》攝影助理,就因當兵而離開影劇圈,「他的演藝生涯很短暫。」
退伍後,王晶文進入《聯合晚報》擔任體育記者、主跑棒球,找到自己「終身戀人」,自此沒有轉換過工作。王文錚說,「哥哥是個很低調的人,連去日本和西藏都被認出來是《戀戀風塵》的『阿遠』,讓他覺得有點害羞、不自在,一度上街還要戴墨鏡。」
家人都知道,王晶文心裡始終最熱愛的,就是棒球。「我們都希望,哥哥的名字被記得是因為棒球記錄者,而不是因為是《戀戀風塵》裡的阿遠,」王文錚說。
不願成為「阿遠」的替身,但王晶文真實的人生,仍想解開遭棒球戀人「背叛」的心結。
黃健和透露,年輕時,他和王晶文會一起吃飯泡茶喝酒,「碰上時報鷹簽賭打假球事件,晶文也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剛好那時工作也碰上一點瓶頸,好友酒後三巡後,我就提議,既然戲劇科班,那就拿起V8記錄這些球員後來怎麼了,也算是幫自己留著東西。」黃健和繼續遊說王晶文,之後還可以考慮要不要做成紀錄片,電影圈的好友也紛紛附和,還願意免費提供攝影器材。就這樣,開啟王晶文長達17年的「追鷹計畫」。
黃健和回憶,大約2000年時,王晶文提及想陪著時報鷹最年輕的球員陳慶國一起去美國打獨立聯盟,那時幾個好友在王晶文竹子湖的家出主意、給他拍紀錄片的建議,「你既是資深棒球記者,這麼特殊的觀察角度不是每個人都有,加上又跟這群球員這麼熟,願意坦承談涉賭黑歷史。」好友們七嘴八舌的建議,先拍下珍貴的畫面,「大家都已經邁入中年,總是要為自己留下一些什麼。」
「沒想到一句玩笑話,讓王晶文認真了大半輩子,幾乎把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奉獻在這上面,至少花了上百萬元吧!」黃健和有點慚愧地說,之後好友相聚,看到他投入愈來愈深,幾乎把所有放假時間都花在這部紀錄片,「我們也勸他拍攝計畫要收尾了,我們有剪接師、有製片,一起幫你先弄個短片,之後如果你想要剪成長片再說。只是萬萬沒想到老天不願給時間,這麼快就把王晶文帶走。」
曾接受過王晶文訪談的資深媒體人黃瑛坡說,「他不只在幫這些時報鷹球員記錄,其實也在幫自己找一個答案。」這些球員幾乎和王晶文成為兄弟,怎麼會發生出賣靈魂這樣的事?
2011年,王晶文以48歲高齡到台灣師範大學運動與休閒管理研究所進修,碩士論文《台灣職棒球員偏差行為自覺之研究──以黑鷹事件為例》就是時報鷹的球員涉賭訪談紀錄。論文裡從各種理論分析,打假球除了金錢誘惑之外,同儕團體壓力、球團控管以及聯盟制度不全都是原因。
自從黑鷹事件爆發後,家人假日愈來愈少見到王晶文。他為了拍攝時報鷹的球員四處跑,還花費自己的假期與金錢,多次遠赴美國和中國採訪。
歷經司法訴訟、社會輿論與球迷質問與審判,當年的「黑鷹」後來多數噤聲、隱没,唯獨在王晶文的鏡頭底下,他們願意自白、願意掏心掏肺。
在王家人授權之下,我們得以看到王晶文未曝光的紀錄影片,巨細靡遺的紀錄長度與程度,令人驚嘆。因「黑鷹事件」幾乎全隊被約談、收押、起訴,這些球員永遠不可能再回到台灣棒球場上,當時隊中才20歲出頭、最年輕的「強打少年」陳慶國和投手黃裕登,卻仍在賣力舉啞鈴、甚至勇闖美國,不放棄回到球場的任何一絲希望。
影片中的時報鷹前球員王光熙與曾貴章在夜裡的台北市政府前,忙著整理剛鋪好的柏油路面,毫不掩飾地談起這工作至少能養活自己;時報鷹前球員楊章鑫則是在鏡頭前談起和打棒球兒子感情不佳的心事。這些片段只有王晶文不離不棄、一路貼身紀錄這群被台灣職棒驅逐的折翼黑鷹。
當年23歲的陳慶國,藉由美國職棒球探推薦,成為挑戰美國獨立聯盟的台灣第一人。那時,陪著陳慶國搭飛機、找寄宿家庭的就是王晶文;甚至連陳慶國太太生產時,王晶文也跟在一邊,宛如家裡的大哥興奮地拿著攝影機和他一起迎接家裡的新生命。
離開球場後,陳慶國家人一直不願過去經歷時報鷹的「黑歷史」曝光,但為了王晶文,他才點頭受訪,「在我當年十字韌帶斷裂被推進手術房,王哥一路陪著我太太度過難熬的時間,我在恢復室第一個聽到的也是王哥的聲音。」時報鷹球員幾乎都把王晶文當自己人,毫無防備的讓他貼身記錄。
「王哥(王晶文)已經是我們的朋友,從我沒球打,到有機會前往美國獨立聯盟,一路跟隨,當時在美國,連隊友都嘖嘖稱奇,台灣竟然有記者一路追到美國,」陳慶國描述記憶中的王晶文。
時報鷹總教練李瑞麟喪禮上,陳慶國抱著李瑞麟的女兒痛哭,喃喃說著:「老師太委屈,都把責任往身上扛,身體才出問題。」李瑞麟臨終前,依舊掛念陳慶國與黃裕登兩個隊上最年輕的球員。守靈夜上,投手卓琨原也不住地說:「對不起老師!」黑鷹事件發生後,他始終不敢回來找老師:「即使老師願意原諒我,我也沒辦法原諒我自己。」球員對老師的慚愧與告白,都在王晶文紀錄的影片中。
資深球評曾文誠至今忘不掉,當年李瑞麟喪禮上,球員扶棺的那一幕,也被王晶文記錄下來,「王晶文跟這群球員貼近的程度,從這些毫不掩飾的畫面就已經說明一切,沒人比他更貼近這群時報鷹球員們。」
目前深居屏東內埔、平日照顧許多流浪貓狗的李瑞麟遺孀李淑梅,一直是時報鷹球員最敬愛的慈母,66歲的她最清楚王晶文對「她的孩子們」用情多深,「我相信在晶文鏡頭下的時報鷹孩子,絕對很不一樣,不是外面所說的是一群貪婪的球員,而是能真正將當時那個不得不的環境清楚描述,也讓社會大眾知道,這群孩子已經贖罪改過。」
李淑梅回憶,「當時王晶文來找我,本來以為只是聊聊老頭子(指李瑞麟),後來我準備要去餵流浪狗,他竟然主動拿起攝影機要記錄,我當時跟他說『老師已經走了,我不需要留下什麼紀錄』,但王晶文很堅持,還說這是時報鷹相關的點點滴滴,讓我深深覺得這個記者不只是採訪,內心甚至想讓時報鷹有重返球場的那一天。」
曾一起在《聯合晚報》共事的三立新聞網資深體育記者林辰彥描述,4年多前,當時就曾勸王晶文,趁著有空的時間趕快把時報鷹紀錄片整理好,他還不斷點頭;沒想到才過不到一個月,王晶文就在喝完中信兄弟球團春酒後猝逝。如果再給他半年時間,或許能看到一部最完整的「黑鷹事件紀錄片」。
在王晶文追思會上,跟他感情最好的陳慶國代表時報鷹球員說,「出事後只有你對我們這些球員不離不棄。」只是很遺憾上天給他的時間太少了。
王晶文猝逝後,王家人回到他陽明山竹子湖住處,看到工作室內有兩大箱滿滿的錄影帶,上面清楚寫著時間與內容,還有兩大箱資料,都是跟棒球相關。王晶文足足為時報鷹的球員,留下了滿滿2TB硬碟的珍貴歷史畫面。當時他服務的《聯合報》曾經想要出資協助、完成王晶文未竟的紀錄片夢想,考慮聘請一位專職導演花一年時間整理所有的拍攝影片,但最終未能成就此事,將所有影片轉換成電子檔,交還給王晶文的家人保管。
讓王晶文遺留的《全隊出局Game Ball》能有被看見的機會,是王家人共同的心願。王文錚坦言,家人也曾經想過要幫哥哥圓夢,但姊妹4人都不是從事媒體相關工作,對棒球也不熟悉,「我很害怕幫哥哥做這件事,怕分寸拿捏錯誤,對不起他。」讓這份心血一直保存在家裡,等待時機成熟的那一天。
最期待看見王晶文紀錄片被完成、甚至有機會放映,是和他最親近、也最了解他的母親。王文錚說,「記得小時候,媽媽半夜起床盯著電視看中華少棒比賽,哥哥當時就是陪著媽媽一起看,或許哥哥就這樣從此愛上棒球。」
高齡88歲的王媽媽,為了兒子也出面受訪,細數他從小到大的生活、念書點滴,在媽媽的眼裡,兒子百般的好,「影片是兒子一輩子的心血,希望我有機會可以看到紀錄片被完成的那一天。」這是一個母親希望為兒子成就的最後一件事。
「今年颱風來得特別早,種的這些蕃薯,今年收成一定不好。」阿遠站在阿公李天祿旁,聽著阿公叨叨絮絮說著,鏡頭拉到九份山上流動的雲、風吹著雲走、雲走了洩下的天光從海面掃過,人生,辛苦時時、風雨時時,無法強求。《戀戀風塵》最後一幕成影史經典。黃健和形容,這個畫面就如王晶文人生與性格的寫照,或許他對於他自己來說,無法親手完成紀錄片這件事,也僅留一抹淡淡的哀傷。
然而,跨越近20年的台灣職棒歷史,球員怎麼開始走上叉路?後來的人生又如何了呢?多少已然由少年長成中年的球迷,或也如當初的王晶文,一生都「想找一個答案」,這樣珍貴的史實若隨故人而逝,又豈只是王家人的遺憾或哀傷而已。
「為什麼美國黑襪事件與日本黑霧事件爆發後,從此不再發生?」黃瑛坡認為,那是因為人家有把教訓完整記錄,當成負面教材警惕與教育下一代,而台灣發生時報鷹後,只是避而不談,如果王晶文的紀錄片可以被呈現,給下一代棒球人一個當頭棒喝,或許之後就不會接二連三再發生黑鯨、黑米與黑象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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