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俄羅斯旁邊有個好處,就是你總是懂得『活在當下』,因為你可能只剩當下可以活了。」28歲的提摩申科(Anton Tymoshenko)在基輔(Kyiv)的地下防空洞,對著4、50個現場觀眾說。
防空洞裡,喜劇演員以戰爭日常作為段子:屍體、制裁、德國的納粹歷史跟忍者龜。開戰後,他生平第一次用英文演出,並把影片放上網,一個月內吸引9萬多人點閱,這也是提摩申科為烏克蘭軍隊向世界募款的方式之一。做為一位喜劇演員,他能做的是透過說笑話,激勵眾多烏克蘭人與殘酷戰爭共存並維持勇氣,戰爭已過百日,他們還在努力著。
今年春天,對28歲的脫口秀(Stand-up Comedy,單口相聲)演員提摩申科來說,本來將是耕耘8年表演之路的重要里程碑,原訂展開首次個人大型演出巡迴,4月在首都基輔登場的首演500張票,在2月就已經完售。
俄羅斯的軍隊2月24日全面入侵,基輔一度成為俄軍圍城的首要目標,家住基輔的提摩申科,住家周邊大樓、購物中心被炸彈擊毀,他和基輔的居民幾乎得長期在防空洞裡生活。戰爭從冬末開始、如今要進入夏季。戰爭百日後,6月5日,俄羅斯又對基輔發射5枚飛彈。烏克蘭已失去約全境五分之一大小的國土,面積超過3個台灣大,粗估有數萬名平民死於這場戰爭當中。
提摩申科與許多烏克蘭人一樣,在防空洞裡躲了一個月,尤其當基輔遭逢圍城時,槍戰聲、爆炸聲、空襲警報,是他生活的背景聲。
「那時候城裡出現很美的畫面,」他回憶,「開始出現很長的排隊隊伍,人們主動報名從軍或加入地方防衛隊。」人數太多,軍人開始呼籲,沒有軍事經驗或專長的,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貢獻國家。老弱婦孺選擇離開對戰區域,以免拖累軍隊攻勢,提摩申科則開始用自己的社交帳號,替軍隊募集物資、資金。許多提摩申科的跨國粉絲,從國外把軍隊需要的物資寄來,包括止血帶、汽車零件、藥物和一台台要價兩千美金的發電機等。
「很多烏克蘭演員、明星現在也都做這些事,這是現在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了,」提摩申科用繳稅來形容,沒有打仗時,人們用繳稅來支持國家的運作,戰時則用不同的方式。像他就用自己擅長的脫口秀,為國家出力,只是這一次,他用英文來說。
「還請各位包涵,這是我第一次用英文表演⋯⋯也很有可能是最後一次,因為我不知道普丁的飛彈什麼時候會來。」
4月中,他在基輔的地下室用英文表演了一段17分鐘的脫口秀,錄下後上傳YouTube,要幫軍隊募款,成功吸引來自世界各地、9萬多次的觀看。
「我的同行,澤倫斯基(烏克蘭總統,任公職前為喜劇演員),現在在世界各地表演,在一些世界各國的國會裡還有一些特別演出,由於烏克蘭的頭號喜劇演員現在在忙,今天就先由我來替各位服務。」
鏡頭前,提摩申科緊張地說著他準備的段子,在現場的烏克蘭觀眾熱情地回應,幫他加油。
「你所看到的就是烏克蘭的地窖,因為飛彈啊、槍戰啊那些東西,所以基本上現在我們整個國家現在都在地窖裡,所以如果你要做脫口秀的話,快來烏克蘭,在這裡你超多觀眾的,你就來,人都在這,他們也走不了,外面都是空襲警報,你說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們也不會離開。(笑)」
「我過去10年不斷到處籌錢,想要在基輔買一間房子,現在我努力籌錢要打贏一場戰爭(歡呼),我其實不知道哪個比較難?因為基輔的房子真的好貴。」
在戰爭的時候表演脫口秀,提摩申科說,是軍中友人鼓勵他的。
戰爭仍在持續,他與同胞們都仍在苦難之中。「很多時候你坐在電腦前,其實什麼也寫不出來,因為你腦袋裡面想的是馬里烏波爾(Mariupol)的事、想的是你國家正在遭受的磨難、想到軍人,他們還缺什麼⋯⋯,」提摩申科突然語塞,「那些畫面在腦袋中揮之不去,你根本就沒辦法繼續。」
他有許多朋友選擇從軍,軍中朋友對他說:「你的工作就是好笑,你就好好地做。」
提摩申科分享了一個故事。戰時有個軍人在網上發了一則從他身上取出彈殼的貼文,那是他當天中的第二個子彈,手術取出彈殻後,軍人還說一康復就要重返任務。「這是一種互動,先是你的軍隊激勵了你,然後你想用這些方式來支持他們,為他們喝采。」
「我想我的武器就是笑話,我要最大化的使用它。」
他從社群網站上試水溫。在開戰的第十天,全球為烏克蘭人的團結與防守感到驚豔時,提摩申科在Twitter上說了「北約想要加入烏克蘭」的笑話。
在現實世界裡,許多烏克蘭人希望加入北約,以抵禦俄羅斯的長期侵略。戰爭開始後,北約因為不願掀起第三次世界大戰,故遲遲不把烏克蘭劃入禁飛區,也未派兵進入烏克蘭直接介入戰爭,這自然引起烏方不滿。
笑話段子中,提摩申科如此反轉現實的局勢:烏克蘭表現亮眼,不只讓北約想加入烏克蘭,「復仇者聯盟想要加入烏克蘭、蜘蛛人也想,美國隊長也帶著盾牌來了。」
「你慢慢地了然我們沒有輸、我們不會輸,俄羅斯人沒辦法置我們於死地,所以我們決定要用笑話來鼓勵軍隊,就像足球球迷會為他們的球隊做的事一樣。笑話裡面是我們對勝利的信念,對這個國家的信念。」提摩申科的Twitter帳號,成為許多烏克蘭軍人追蹤的紓壓來源。
除了在表演裡頭藏著信念,激勵人心,提摩申科希望戰時的脫口秀也像一面鏡子,映照在烏克蘭的真實情況,幫人們說出不好言說的話。
例如來自俄羅斯的朋友,茱莉亞(Yulia)的故事。茱莉亞在6年前來到基輔,開戰前,生活受憂鬱症影響,有自殺的念頭。
「但幾週前我遇到她,問她現在過得如何。她說很苦,但她說,『不,老實說,我覺得我現在過得好多了。』我問她什麼意思?她說,『因為我的腦袋裡現在想的不再是自殺了,我想的是該怎麼多殺幾個俄羅斯人。』謝謝你普丁!你救了我的朋友!給了她活下去的意志,她決定把死亡的日期推遲到你的死期之後。」
提摩申科說,雖然笑話藏著地獄哏,但真實地反映了他們地獄般的生活。藉著跟烏克蘭各地朋友的對話,提摩申科試圖理解不同城市的情況,也想讓世界各地的人,有辦法體會他們正經歷的超現實生活。
「另外一個例子是我朋友跟他媽媽的對話。我朋友住在大城市裡,但他媽住在鄉下。有一天晚上他媽媽急急忙忙打電話來說:『天空中有飛彈!我剛剛看到飛彈!』我朋友跟他媽說:『媽你不要擔心啦,飛彈是要往我們這邊飛過來的,目標是大城市,不是鄉下的家,放心,不會有事。』」 「他選擇用這個方式來安慰他的媽媽!(笑)瘋了!好像他媽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樣,看著他兒子成為目標,然後這樣能夠讓他媽媽安心?超怪的,這一切都超怪的。但這就是我們的日子。」
提摩申科用「在喪禮講笑話」形容戰時脫口秀的難,「我很多時候會安慰自己不好笑也沒關係,我反正可能幾天之後就死了,就試一下吧。」
但戰時的演出卻是提摩申科這輩子最享受的表演。他說:「有股奇妙的氛圍,人們非常想要大笑,他們表現出很強的支持,我們講什麼他們都笑,有種『反正我明天都要死了,我們不在乎你的笑話好不好,反正盡力讓我們笑!』的感覺。」
「你覺得沒什麼好擔心、好猶豫的,那幾乎是我人生最享受的表演之一了,你感受得到台上跟台下的連結。對脫口秀演員來說,很多笑話其實仰賴的是人跟人之間的共同生活經驗,現在我們有一個戰爭裡的共同經驗,有各式各樣的方法可以說笑話,因為每個人都經歷過這些,我們一起經歷了這些,這讓這場表演難以取代。」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戰爭不只是為烏克蘭人創造了一場集體經歷,俄羅斯政府的宣傳機器、錯假訊息在全球投放傳播,讓全世界也都從這場戰爭中擁有了共同經歷。
「好,現在來談談俄羅斯的政治宣傳,超蠢。例如,他們會說烏克蘭有很多美國人出錢的生化武器,包括那些在天上飛的鴿子啊、鳥啊,會載著病毒跟生化武器飛過來攻擊俄羅斯。Okay,好,我現在就去基輔的肯德基買一桶生化武器桶來吃。」
「另外一則俄羅斯的新聞大概就會是忍者龜。『在烏克蘭的軍隊裡面,有武裝青少年忍者烏龜,他們在車諾比出生,你仔細看,米開朗基羅跟李奧納多站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的顏色就是一面烏克蘭國旗啊!』」 (註:漫畫《忍者龜》裡有4個角色,其中2個叫李奧納多跟米開朗基羅,他們的眼罩顏色分別是藍色跟黃色。 「武裝青少年忍者烏龜」是模擬俄羅斯人描述生化武器的口吻。)
「其實我從台上看大家的表情,感覺很像是一個集體的心理治療一樣,便宜的那種,」提摩申科笑說,他的票比真正的心理諮商便宜多了,「但我也必須說,台下的人也在幫助我,我像是一個空掉的盒子一樣,是人們用他們的情緒跟笑聲填滿了我,看到那些笑臉聽到那些笑聲,我知道必須繼續,而且要做得更多,因為我做的,可以讓我的同胞們有好的心理狀態。那是一個我跟觀眾之間的重新連結,我幫他們、他們幫我,算是一種關係吧。」
維繫這段關係並不容易,隨著愈來愈多烏克蘭表演者開始登台,也出現脫口秀演員犯錯、踩了紅線的例子,例如在烏克蘭西部,一位表演者以軍人死亡補助為題,立刻引來撻伐,隨即公開道歉。
「我自己也有一個非常危險的笑話,關於死掉的孩子跟制裁。當我在寫的時候,一開始我自己其實不太確定,因為這是相當黑暗的事情,但是當我看到布查(Bucha)的照片,看到新聞,看到那些『西方夥伴』們說,『我們就是沒辦法停止購買俄羅斯的油跟天然氣』,天啊,我必須要說這個笑話,就是要點出這個荒謬的現實,也測試看看人們如何應對這種荒謬的現實。
「接下來,來談談西方的經濟制裁,我一直搞不太懂,為什麼他們不現在就把什麼制裁都推出,西方的回覆總是搞得好像我們是在跟寬頻網路商對話一樣。」 「『(手比打電話姿勢)您好,烏克蘭嗎,如果你想要升級到新的制裁方案,麻煩你上傳更多布查屍體的照片,謝謝。』」 「『喔,我很抱歉烏克蘭,目前你還沒有夠多的孩童屍體的照片,你還沒有辦法獲得升級的制裁方案喔。所以請你稍候再試試,或是就先用現在的制裁方案吧。』」 「抱歉,這笑話很地獄,抱歉。在殘酷的時代段子也是殘酷的。但再殘酷也比不上掉在你頭上的炸彈。」
提摩申科說自己不是沒有犯錯的經驗,開錯玩笑,但這次,他覺得「大部分的人是清楚明白的,他們知道這些事情實實在在發生,我們必須要坦然面對跟討論這些痛苦的事情」。對他來說,在戰時的脫口秀演員,是啦啦隊,是諮商師,是情緒出口,也是協助各地觀眾正視現實的窗口。提摩申科說,戰爭時期的社會情緒與一般不同,脫口秀演員必須堅定地站穩自己的位置。
「我也感受到人們有其他想說的,例如很多人要我說那些會偷錢的志工、戰爭裡的壞烏克蘭人等,但我覺得現階段還不是我們談這些的時刻。我們的工作,是讓人們可以放鬆,可以讓他的身體不再那麼僵硬。我們的工作是讓大家感受到人跟人之間的連結,鼓舞大家的士氣,設法支持著人們走下去。他們的生活裡已經有太多太多糟糕的事情了,他們轉個身、上街,或打開電視就都是。」
戰爭開打至今,戰爭已超過百日,提摩申科的第二段英文表演,也將在6月中旬上線。提摩申科的表演成為外國人理解烏克蘭人想法跟遭遇的方式之一,他的思考,也更加清晰一些,戰爭時的脫口秀,他認為是帶領人們放下成見,仔細思考的一條路。
「現在我的想法是,關於戰爭的任何事情你都可以拿來變成喜劇,因為笑話能夠幫助人們想得更深、更細微地思考它、經歷那個事件。」作為創作者,這代表提摩申科需要重複去觀看、體會、理解戰爭中的畫面跟事件經過,他坦承笑容的背後是痛苦。
「許多喜劇演員都會把自己痛苦的過去當做段子來表演,當你能夠對著大眾訴說那段過去,代表你找到一個面對那段過去的方式,你可能可以從過程中找到力量,接著或許可以找到更多的同伴陪你一起往前,幸運的話,也是一個方式為上一階段的自己寫下句點,」提摩申科解釋著脫口秀演員的心境,以及他認為,此時,他的職業對社會的可能意義。
「這是我喜歡脫口秀的原因,因為觀眾看到喜劇演員怎麼面對過去的痛苦,然後也幫助了觀眾處理過去。我們一起經歷這個過程,不是孤獨地走,而且是用一種輕鬆一點的方式,『你看,其實可以這麼好笑!或許我們有能力繼續向前走。』」除了讓同胞們有力氣往前,他也試著在笑料背後,讓世界各地的人們不忘卻烏克蘭人的苦難,不會輕易讓烏克蘭獨自與極權對戰。
在這場英文表演最後,提摩申科對著鏡頭背後的觀眾說:
「有些人會說這場戰爭離我太遠了啦,我也永遠都可以選擇跑得遠遠的(指躲開極權),遠到像澳洲這麼遠,這麽說是錯的,地球是圓的喔,所以如果你一直選擇逃避,一直跑、一直跑,最後還是會回到原點的。」
- 我非常喜歡這場脫口秀!可能有人會說這幽默太地獄了,但大家,那就是我們烏克蘭人的日常啊。在烏克蘭我們有句很棒的話,來自重要的詩人列霞.烏克蘭卡(Lesia Ukrainka):「我笑,所以我不會哭出來。(I was laughing not to cry)」
- 你超棒!很好笑,但也很悲傷,你讓我一邊哭一邊笑。各種情緒交雜。我跟烏克蘭同在。(來自義大利)
- 這完全是我現在需要的。謝謝你!
- Wow!我跟我一起在庇難所的朋友(co-shelters)都笑到不行!
- 在看之前,我想說,好,我每笑一次我就會捐個多少錢,但沒看多久,我就決定我要為這支影片捐出我一整個月的月薪。你們要堅強!Slava Ukraini(榮光歸烏克蘭)。(來自加拿大)
- 有些段子的確能夠吹散一點傷痛。但人們坐在那裡一起笑,是因為他們還活著,因為他們知道一切的苦難終究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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