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侵烏戰爭前三週,根據美國情報官員接受《英國廣播公司》(BBC)的採訪和烏克蘭政府的統計,俄羅斯共發射1,080顆飛彈、發動超過1,400次的空襲,每一天,平均50顆炸彈落在烏克蘭境內。轟炸的目標不只是軍事設施,民宅、醫院、學校、收容所內的兒童,也接連於砲彈下送命。 活在基輔的人,空氣汙染值已超過世界衛生組織(WHO)建議標準的27倍;其他城市,有的被化學工廠流出的氨氣威脅,有的在被斷水斷電斷暖氣的城市裡求生,上千萬烏克蘭民眾、約全國人口的四分之一流離失所。烏克蘭的經濟活動已有三分之一凍結,今年度經濟規模將萎縮至少35%。
在地獄般的畫面之外,超過32萬烏克蘭人返國加入軍隊,喜劇演員在防空洞裡表演脫口秀,有咖啡店老闆堅持開張要收容流浪動物,連在基輔的老婦人,也走出陽台用醃漬罐頭打下俄軍攝影無人機。抵抗的故事持續從戰地傳到世人耳中,《報導者》採訪7位留在國境內的烏克蘭人,聽他們在戰火下的生活,和他們為什麼冒險,寫下這段抵抗的歷史。
位於烏克蘭西邊的利維夫市(Lviv),本來,是一座被認定為聯合國世界遺產的觀光大城,如今,它成為烏俄戰爭中的「戰時陪都」。劇場演員娜塔莉亞.蕾布卡─帕霍門珂(Natalia Rybka-Parkhomenko)平常熟悉的歌劇院舞台,如今擺上床墊、餐桌,成為因戰火被迫流離失所的人們,睡一晚、吃一頓的安身所在。
戰爭即將滿月,俄軍在烏國東、北、南三方向同時進攻,人們撤到在國家西部、接近波蘭70公里的利維夫市,國際救援物資不斷湧進此城。人們把雕像包了起來、把博物館畫作收進地下室。本來是劇場、音樂、文學、詩歌的演出之地,歌劇院如今也成為收容所,上演著1988年成立至今,劇院裡最超現實的畫面。
戰爭開始之後,娜塔莉亞所有的表演工作喊停,她現在的角色,是其他家庭在戰爭下的希望,或提供他們下一餐、幫他們找一個能睡覺的地方。《報導者》的特約攝影記者在劇院裡拍照時,來自烏克蘭東部的阿莉娜(Alina)才剛抵達。帶著媽媽、3個女兒和1個兒子的她,花了32個小時、跨越1,300公里,一家六口才從位於烏東戰區前線北頓內茨克(Severodonetsk)逃到這裡。
戰時陪都裡,瑜伽教室不僅開放,人們也在裡頭準備反抗。今年42歲的瑜伽老師愛雷娜.皮胡亞(Elena Pikhulya),開戰後選擇繼續開張,用綠色植株、印度寺廟舞者的壁畫和落地窗組成的平靜空間,為逃難者提供庇護所。3間教室收容了20到30位逃離家園的人跟寵物,最新的動物住客是一隻烏龜。
愛雷娜也讓課程持續。她說大部分人都把情緒堆積在胸口,所以戰爭時期,愛雷娜特別加強胸口的伸展放鬆動作:「戰爭時大家都想要變強,但人們是需要放鬆的。」
採訪前,本來無戰事的西邊,開始每天出現5到10次的空襲警報,距離瑜伽教室4公里、利維夫機場外的維修廠遭到俄軍空襲,但愛雷娜Facebook專頁仍張貼課程表。「在戰爭時期,我們若能取得身體的平衡,掌控情緒,就愈能有效的自衛和反擊,」她解釋。
教室裡不只有愛雷娜穩住人們的身心,每天也有一位女軍人協助教授生存與自我防衛訓練課,人們在此學習急救、基本防身術、空襲或槍戰時如何匍匐前進躲避攻擊等,課程對所有民眾開放,一堂課通常都有至少30到40人。
面對軍力世界排名第二的俄國軍隊,俄國侵烏的閃電戰失敗後,戰事進入膠著,留下的烏國人用自己的方式成為後勤部隊。
一位英語教師凱特(Kate)告訴我們,在利維夫的每個人都努力找事情做,煮飯、疏散人群、當翻譯、把房間開放,自成一套救助系統,即使是全然陌生的外地人抵達此城,很快就能登記援助、申請住宿、吃到熱食,或是取得歐洲鐵路等各種資訊與協助。
凱特觀察,俄軍全面侵略之後,人們花了一些時間從驚嚇中醒來,接著就捲起袖子了。在西邊的他們,對自己還有食物、水電、暖氣感恩,而為數不少的店家們為了繼續支付員工薪水、不讓員工失業,勉強開張,即使生意大不如前,還是將收入部分所得捐給軍隊,或者為流離失所者提供折扣。
「我們會刻意地去喝杯咖啡、買東西,支持著熟悉的店家,希望讓經濟能夠持續下去。」凱特在與我們對話前,剛從廚房裡輪完班,英國籍的先生則在街上為古蹟雕像鋪上保護措施。
往東,前進俄軍持續圍攻的首要目標,烏克蘭首都基輔(Kyiv)。
29歲的史坦妮斯拉夫(Stanislav)笑說,她每天的生活像在賭博一樣,每天警報聲響10次以上,不知哪一次自己的房子會成為目標。耳膜已經習慣警報聲響,連狗都不叫了,打開電腦、Telegram頻道,自學研究房子的構造、躲避空襲的位置,盤點離家1分鐘、3分鐘、7分鐘步行距離的防空洞,各自能應付哪種攻勢。戰事開打至今,她選擇跟媽媽、狗兒留在家裡,留在基輔。 為了讓狗舒服些,為了讓自己保有一點點「正常」生活,她們從沒去過防空洞,即使前幾天,飛彈的目標離他們不過兩公里遠,「那次攻擊之後幾千人被迫撤離、死了很多人。」她說我們約訪的時間很好,此時她的精神好、語氣平緩。「我覺得現在是平靜跟焦慮同時並存,」她想了一想,還說希望與絕望也共存。
戰事進入第四週,俄羅斯的飛機、飛彈,持續地如入無人之境一般恣意亂炸,光是基輔,已有264位平民死於俄軍轟炸。選擇留下的他們,心理怎麼穩定?生活怎麼繼續?
她笑了笑說,她有狗,還固定看總統談話。
「我每天起來看新聞,新聞說又有哪裡被炸了、哪裡有傷亡,」她描述著戰火下的生活,「 網路上有各種頻道啊,Twitter、Telegram,或是政府官員跟公家機關的社交帳號,還有一些獨立媒體,我們現在就每天看這些資訊。」戰爭改變了很多事,史坦妮斯拉夫說,包括她自己,全家過去從來沒喜歡過現任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可是現在,我們都覺得他是真正的領袖。⋯⋯我的確覺得澤倫斯基表演性質很重,但現在這種時刻,他能夠把能量帶給身邊人,能夠鼓勵人們。聽他的談話已經成為我們每天一件很重要的事,那給我們希望,覺得他一直在。」
史坦妮斯拉夫說,戰爭最可怕的一點是未知,「很多時候你覺得事情無法控制,不知道戰況如何、未來會如何,但他(澤倫斯基)讓我們知道他一直都在、政府有在做事。這真的很有幫助。」
澤倫斯基還成為她跟俄羅斯朋友的共同話題,「我有很多俄羅斯那邊的反對派朋友都說,烏克蘭總統比俄羅斯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更懂他們、更尊重他們,還會對他們說話。」她說這是戰爭之後才有的笑話。
同樣在基輔,58歲的瓦勒里(Valery),是台灣科技公司華碩(Asus)16年的員工,他與我們的訪談也時不時發出笑聲,即使基輔才剛又有一座購物中心被炸毀,死了8個人。「這種時候,我們需要幽默,才能夠繼續下去。」
瓦勒里正在等著槍枝的到來,他要親自守護陪在身邊的太太。目前,烏克蘭18到60歲的男人不能離開境內,他的太太沒有跟女兒、孫子一同出國,而是留了下來。
戰爭開打之後,本來是負責國際採購與物流的瓦勒里,自願加入地方防衛隊,他先從自己拿手的部分開始負責,招募人員、排班,接著幫助政府與加拿大、美國的窗口聯絡,找船、找車,希望把國外的救援物資送進來。他等了很久,就是等不到槍。
但他們先在社區裡設下檢查哨,每一個通過的車輛都要檢查護照、被盤查,以免俄羅斯的間諜或是破壞分子潛入自己的社區。他每天的日常,是處理公司的事情之後,再開始處理戰爭的事;即使在戰時,他還是領到全薪,這是許多企業表達對烏克蘭支持的方式。
防衛隊的總部,設在村子裡的幼兒園裡,他拍照給我們看,小朋友上課的地方現在放著頭盔、行軍床,他們在幼兒園裡練習抵抗。
瓦勒里每天最期待的是跟已抵達匈牙利尋求難民庇護的孫女視訊。「我們每天視訊啊,我們很需要感受到我們在一起、我們還是一家人。」但前幾天,孫女說了讓他不知所措的話。
「我的孫女問我說,『Grandpa,他們為什麼要殺我們?』」瓦勒里說話口氣突然變得激動,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後對我們說,「你不理解,這不是生氣,生氣要幹嘛?我只是沒有辦法回答(我孫女),我完全想不到答案。」
「這場戰爭對我來說,到現在我都還是不能接受。我們有這麼多在俄羅斯的朋友、親人,不可置信!不正常!我們沒辦法解釋這場戰爭,」開戰之後,瓦勒里至今沒有跟住在俄羅斯的親人聯絡,「我現在實在沒辦法跟他們對話,或許以後吧。」 戰事進入到第四週,戰場上向烏克蘭攻來的不只有俄羅斯人。俄羅斯軍方發動白羅斯士兵、敘利亞傭兵,甚至從過去8年佔領的烏克蘭東部地區,招募烏克蘭人,殺烏克蘭人。
瓦勒里無法置信的這場戰爭,對哈佛大學烏克蘭研究中心主任、也是《歐洲之門:烏克蘭年2000史》(The Gates of Europe: A History of Ukraine)作者謝爾希.浦洛基(Serhii Plokhy)來說,這場「烏克蘭危機」是有跡可循的。
線索之一,是普丁的發言。他在2021年寫下7,000字長文,稱俄羅斯人與烏克蘭人是不可分割的民族,他認為,如今的烏克蘭獨立為國家,是人為干預的不正義結果。普丁也數度表示,自己領導俄羅斯超過20年,首要任務便是重建俄羅斯民族,重返1991年蘇聯解體前的帝國榮耀,而任何影響到俄羅斯民族的「復興」,都是侵犯。
浦洛基寫道:「想理解烏克蘭危機最重要的歷史背景,那便是1991年蘇聯的解體。」
在普丁的世界觀之外,烏克蘭於1991年獨立,在1994年由美、英、俄聯合簽署〈布達佩斯安全保障備忘錄〉,確保其主權獨立和安全。但如今,普丁稱烏克蘭與俄羅斯不可分割,於是國際法和任何規範,都可以打破。
回望烏克蘭1991年獨立至今,其脫離俄羅斯控制之路滿布荊棘。蘇聯解體之後,仍有80多萬的蘇聯軍隊在烏克蘭境內,經濟也緊緊相連,就連蘇聯的部分核武器,都放在烏克蘭。獨立之後的烏克蘭要切斷連結,也就是必須面臨軍隊的忠誠與建立、經濟雪崩與重建的挑戰,還有是否放棄核武確保和平等選擇。即使挑戰極大,1993年1月,烏克蘭還是拒絕簽署俄羅斯提出的獨聯體憲章,只願保持經濟的合作,並在整個九〇年代,持續地拒絕簽署各種安保協議,希望能真正實踐獨立。
浦洛基認為,1991年蘇聯解體後,烏俄兩國踏上建立新民族認同之路:
「在蘇聯解體之後,俄羅斯民族建構,將自己視作一個單一非分散的民族,以俄羅斯語、俄羅斯文化聯合各斯拉夫族,強調俄羅斯民族的不可分割性,烏克蘭必須是俄羅斯民族的一部分。」
政治領導人如普丁,便利用兩國衝突來建立民族認同和鞏固政權,讓烏克蘭危機不斷升溫。
另一方面,烏克蘭民族的認同,尤其對年輕世代來說,是從1991年獨立之後,透過一次次民主運作的試錯,以及面對俄國干涉甚至滲透、侵略下的持守,而逐漸建立的。
獨立後的第一個十年,九〇年代的烏克蘭,在動亂之中嘗試民主的可行性。歷史上接連受到多個帝國統治,烏克蘭的宗教、種族、認同多元,而在獨立之後,主要是東邊與西邊兩股勢力拉扯──東邊是工業化地區的親共產黨根據地,西邊則是曾在歷史上做為波蘭、維也納屬地的民族主義團體。獨立後,烏克蘭民間的幾股力量在議會中不斷對抗,誰也贏不了誰,但多少保持了民主的可行性。
走向獨立後第二個十年左右,此時烏克蘭的經濟終於有起色,政治上也出現新的選擇,一個來自非傳統政商集團的政治人物:維克多.尤申科(Viktor Yushchenko),他在1999年底至2001年中短暫擔任總理,降低中小企業稅負、堵住寡頭企業的逃稅漏洞,烏克蘭的GDP在2000年出現6%的強勁增長,同期的工業產值增加12%,奠定接下來十年的成長基礎。
但表現亮眼的尤申科卻被解職。他隨即成立自己的政黨「我們的烏克蘭」黨,並在2002年的議會選舉拿下四分之一選票。眾人看好他在2004年會贏得總統大選。突然,尤申科卻患重病,後查,竟是被下毒,面容被破壞、需依賴藥物減輕劇痛。
即使如此,2004年10月的首輪總統大選投票,尤申科還是拿下近40%票數,而親俄的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也以同樣比例擠入第二輪。第二輪投票,出口民調顯示尤申科將以53%得票拿下選舉,但開票結果,卻是亞努科維奇以49.5%得票擊敗尤申科。隨後,亞努科維奇團隊的對話紀錄流出,對話紀錄顯示竄改數據的證據,引起20萬烏克蘭人上街抗議,開始了以尤申科競選主題色為識別的「橘色革命(Orange Revolution)」。
這場發生在烏克蘭獨立13年後的大型抗爭維持了幾週,最大規模的一次,有50萬人上街頭,讓世界第一次看見烏克蘭人走向民主的決心,不再只是將他們視作「前蘇聯國家」之一。這也是現代烏克蘭民族認同的重要一步。
抗爭在外國介入調停下結束。歐盟官員、波蘭總統說服烏克蘭總統支持憲法法院對於選舉結果無效的裁決,12月26日重新投票,由尤申科以52%確定當選。橘色革命的結果,也更讓更多烏克蘭人、以及尤申科相信,國家的變革,需要歐洲的支持,以加入歐盟來實現。
經濟方面,烏克蘭獨立的第二個十年中,在2000年到2008年間全國年度GDP成長一倍,達4千億美元,超過蘇聯時期的經濟規模。但腐敗的情況卻更嚴重,且總統與議會任命的總理之間不斷對抗,也讓政治成為鬧劇,尤申科此時只能主張民族主義,但此舉,只有加劇國內社會親俄、親歐之間的分裂,也失去自由派知識分子的支持。
2010年2月,之前被尤申科打敗的亞努科維奇再起,贏得總統大選。上台後,他先是將主要政治對手關進監獄,也快速集中權力、累積財富。透過後來揭露的數字,政府的稅收至少有700億美元流入他個人的海外帳戶。 同時,2013年夏天,普丁對烏克蘭發動貿易戰,一邊禁止部分烏克蘭商品在俄羅斯販售,一邊承諾對烏克蘭提供150億美元的貸款,這對2013年底,面臨債務違約風險的烏克蘭政府有極大的吸引力。
俄羅斯的策略奏效,擋下了烏克蘭走向歐盟的關鍵一步。2013年11月28日,原本將是烏克蘭與歐盟簽下協議的日子,從尤申科任內兩方就開始談判,目標是建立歐盟與烏克蘭的自由經濟區、放寬對烏克蘭公民簽證等。但峰會前一週,亞努科維奇突然喊卡,拒絕簽署任何文件。消息傳出後,失望、憤怒的烏克蘭人走上街頭,展開「廣場革命」。同時,俄羅斯第一筆貸款,則快速地匯入烏克蘭。
為期3個月的廣場革命比橘色革命更大,數十萬人上街、上百人喪命,最終的結果是亞努科維奇出逃,境內500座列寧紀念碑被摧毀,而普丁對烏克蘭出兵,進佔克里米亞;2014年3月18日,在烏克蘭趕走親俄總統、試圖從混亂中找回秩序時,普丁在克林姆林宮最重要的大廳發表演說,他要議會修法,將俄國勢力佔領的克里米亞正式納入俄羅斯聯邦。台下熱烈拍手的議員們,3天內即通過新法。
普丁的勝利,沒讓烏克蘭人離俄羅斯更近。一項基輔國際社會研究所(Kyiv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Sociology)的調查顯示,2014年1月到9月,烏克蘭人對俄羅斯人持正面態度者,從80%下降到不足50%;同年11月,民意調查中支持烏克蘭加入歐盟者,從前一年的39%成長到64%,希望加入北約者也超過一半。
從1991年獨立、2004年的橘色革命、2014年的廣場革命,到2022年俄國入侵後的全面對抗,這是一條烏克蘭獨立的長路,對許多35歲以下的烏克蘭人來說,也是國家認同,在一次次民主受到威脅時,透過起身參與、發聲而確立的過程。 研究烏克蘭認同的學者克羅斯特麗娜(Karina Korostelina)在開戰後受訪指出,人們在戰事下看見的各種「志願服務」,背後是過去8年,烏克蘭在東部的區域性衝突中培養出來的抵抗意志與韌性,即使全面開戰,人們仍以非常有創意的方式,試著參與。
「有人用玻璃瓶做汽油彈,有人打他們能找到的每一支俄羅斯門號、對電話那一頭告知真相,有人當醫療志工,有人買食物給流離失所的人吃。每個人都參與其中,這是最重要的事。」
29歲的史坦妮斯拉夫,是2014年廣場革命的參與者之一,事件結果曾讓她感到害怕,「很怕俄羅斯會再往前一步,其實很多人從那時候就開始逃亡,或是被迫離開家園了。」她說出這個世代在俄羅斯威脅下的生存壓力,過去8年,俄羅斯在東部的侵略,已犧牲超過13,000名烏克蘭人的生命。 但現在,史坦妮斯拉夫說,「我有種『我們是重要的,要一起留下來重建自己的家』的想法,我在戰前是從來沒有這樣想過的。」史坦妮斯拉夫說,一開始,戰爭下人們自覺渺小,但,「現在,我覺得每一個小事都是重要的,我好像更知道我為什麼要畫,然後我想要為我的人民服務。」她的語氣愈來愈激動,彷彿在集合場受到號召。身為藝術家的她在社交網站上畫插畫,有時鼓勵人,有時畫出大家此刻的心情,表達陪伴,她也為民間的募資行動、各種線上動員畫主視覺。
「或許真的就是『每朵烏雲都鑲了銀邊(silver linings)』吧,戰前會覺得人跟人之間好像沒什麼關聯,每個人都只為自己而活,現在,每個人都在扶持著對方。」
而對39歲的歐蓮娜(Olena)來說,俄羅斯從資訊戰到領土的蠶食,從未讓她卻步,跟著烏克蘭獨立之路長大的她,長期提倡性別平等、LGBTQ+權益,希望在祖國創造一個理想社會。
歐蓮娜認為,俄羅斯的威脅一直都在,只是過去8年人們不直接面對,如今反而有機會團結,「(過去幾年)烏克蘭的性別權力慢慢的有所進步,而我們都知道俄羅斯那裡是什麼樣子。」戰爭發生之後,歐蓮娜看到性少數社群的害怕,他們無法想像活在俄羅斯統治的地方。於是他們邊躲避戰火,邊起身出力,提供24小時的諮商熱線、提供同志安全的庇護所,或是向國際社群求援等,至今處理了近240多件援助需求。
在戰爭中,歐蓮娜看見烏克蘭社會擁有了一段新的共同經歷,作為擁抱彼此的動力。過去,每次在同志遊行、性別議題倡議現場搞破壞、放話威脅的反同團體,戰爭期間主動協助歐蓮娜,協助載送需要離開國家的同胞抵達邊界,不問性向、性別認同。
58歲的瓦勒里說,國家在戰爭中轉變,給了他完全超現實的感受,他正與青年們一起接受來自烏東軍官的訓練,「我成為一個群體中的一分子,除了排解我的焦慮不安,也讓我可以一步步為我的國家、城市、家庭而戰。這一切是這麼的超現實,唯一讓人踏實的路,是成為一起前進、一起努力的一員。」
除了團結,28歲的凱特認為,戰爭下,人們也更清楚自己是誰。「因為我們是民主國家,每個人可以做自己的樣子、說你想說的語言,所以烏克蘭社會人們有各種認同,但現在,人們會認真地去想自己是什麼樣的人,誰能代表自己,也看著俄羅斯怎麼對待自己的國民,更讓人知道自己不要什麼,讓我們珍惜烏克蘭擁有的一切,包括言論自由、人權、多元的意見等等。對我的世代來說,那些價值深植在我們心裡,我們這個世代也都看到了各國的生活,知道要怎麼選擇。」
「過去跟別人說烏克蘭,別人都說不知道,只能跟他們說『就是俄羅斯旁邊的那個』,現在所有人都知道烏克蘭是誰了,我一直夢想的就是這個,只是沒想到是因為戰爭。」
※攝影師Jonathan Moore對本篇照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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