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藝人的「活戲」與「腹內」傳承
跟著家人去廟口看戲,曾是台灣一個世代的共同回憶,但隨著數位傳播和流行文化的變遷,歌仔戲也朝向精緻化與劇場化發展,俗稱「野台戲」的外台歌仔戲逐漸淡出巿井。2023年上旬,歌仔戲方送走「活字典」呂福祿、資深唱將陳美雲,年末又傳來「人間國寶」、於台北創立超過50年的民權歌劇團團長林竹岸仙逝。2024年11月,資深外台歌仔戲演員王秀文告別式當週,民權歌劇團宣布在該團22年、當家小生王蘭花榮休的震撼消息。
時代千風,「做活戲」的民間藝人漸漸凋落,爾今野台戲只為天上神明唱、人間知音多寂寥。
2024年底初冬,板橋妙雲宮小小的戲台下罕見塞滿前來民權歌劇團(簡稱民權)演出的觀眾。這一夜,年逾7旬的當家小生王蘭花宣告「封麥」,台上台下一片淚海,王蘭花一邊安慰劇團伙伴、一邊向台下觀眾揮手道別。這位2017年曾以韓信一角獲台北市歌仔戲觀摩匯演優秀演員獎,超過50年歌仔戲生涯遊走過老三台、內台公演、外台民戲三棲的名角榮退,昭告著一個歌仔戲時代的翻篇。
王蘭花告別作夜戲上演《八仙收白猿女》,民權與她共事20多年、依依不捨的團員們從台下哭到台上,旦角翁麗玲只因在台上多看了幾眼王蘭花,「一時不慎」流出實意的眼淚,馬上透過戲中情節,自編出一首規整的唱詞。既乎合戲中白猿女不忍男主角離開的情景,也借戲傾訴演員本人對王蘭花的不捨之情,兩者毫無違和,台上台下、戲裡戲外的界線瞬間模糊了起來。
戲是做出來的、情是發乎真心,這樣即興創作的本事,正是野台戲鮮活接地的精髓,也是外台歌仔戲演員最精實的功夫。這類民間歌仔戲的演出大多都沒有完整劇本,以「做活戲」形式進行演出及創造。
「做活戲」的舞台上所見,是全體演員「集體」「想像」出來的,當中需要驚人的默契,且彼此之間掌握一些彼此共同理解的套路。如此有機的編創和表演的創作機制,是歌仔戲能夠從拼貼中親近民間、直接表達民間思維,且充滿生命力的關鍵。
外台戲的演出並不會有舞台監督給演員「Call time」,演員會自行評估所需的準備時間回到戲台。王蘭花每天回到戲台,都會風雨不改地帶著兩個瓶子,一瓶裝咖啡,一瓶裝溫水。她在台上台下都有自己從容不迫的節奏。
當代的歌仔戲演員,大多從戲校畢業或是從家族戲班長大;王蘭花那一輩的民間演員,則大多是家中經濟困難、從戲班裡討生活打磨出來的。
「我的故鄉在高雄,父母是務農的。家裡有一個大哥、一個大姊,下面有三個弟弟。小時候因為家裡的經濟不太好,只有男生可以讀書,女生不行,所以我只有讀到小學,十幾歲就出來工作了。當時在姑丈開的食品公司工作,隔壁剛好有一團歌仔戲團常演出,媽媽都會帶我一起去看。」
19歲那年,王蘭花輾轉到了嘉義,加入「藝聲少女歌劇團」,合約綁定3年6個月,王蘭花把簽約領到的所有錢全都帶給父母,只留了車錢在身上,「當時有文武老師教戲,一大早媽媽(團長妻子)就會叫我們起床,到荒郊野外喊嗓子,出太陽便回來吃早餐,(戲班使用的)電影院有舞台,我們就會在上面練功,像教武功的便是林玉家老師。當時我們負責練功就好,其他什麼都不用做。」上一代民間藝人的訓練地方雖則各異,但大多都歷經京劇演員的規範基本功訓練,王蘭花曾跟隨呂金虎、林玉家等老師學習,及後進入到一心戲劇團工作的7、8年期間,亦向京劇家庭出身的團長孫榮吉學習。民權的藝術總監王束花當年也曾跟隨京劇老師李永雄(新南隆)老師跟王秋甫老師學藝。
但王蘭花談起學戲的過程,少有提到一個「苦」字,在她的記憶裡總是快樂的多:
「有時候也會有叛逆期,不知道什麼叫情緒,也不知道是不是驕傲?只是偶爾會不想配合老師,我就會自己一個不說話、躲在幕後面,有一次還把老師都氣走了。有些老師不會打罵,會慢慢跟我講道理。」
在外台走紅後,電視歌仔戲迎來黃金年代,王蘭花30歲過後便加入華視「李如麟歌仔戲團」,其後中視「黃香蓮歌仔戲」、公視「小明明歌仔戲」、三立「廟口歌仔戲」、楊麗花劇團的公演都能見王蘭花的影蹤,為歌仔戲界少見的電視、外台雙棲小生。及後在外台也曾參與明華園、一心歌劇團等劇團,外台其時之盛,據王蘭花說,她曾經在澎湖連演50天。
「我還記的那年民權參加戲劇比賽,那一年全台北市的小生貼起來的金額,大概可以買一間房子。那時候我們班是蔡美珠(當小生),蔡美珠老師好像貼50幾萬,然後陳麗紅老師貼40幾萬,林美香老師也將近貼40萬,就全台都是紅紙,貼滿新台幣。當年比賽還有唐美雲老師和王蘭花老師,他們都還在演外台,都是5、60萬一天起跳的。我爸爸寫紅紙的手都沒有停過。」
王蘭花2002年加入民權歌劇團,轉眼22載寒暑,2024年正式封箱。最後一夜演出,民權戲台下的觀眾相當熱絡,獻花、貼紅紙自是不在話下,像戲台上矚目地貼了10萬新台幣,便來自熱心的美國觀眾。更有死忠戲迷在戲台下拉起橫額給王蘭花打氣:「退休不褪色,餘熱映初心」。其中一位拉起橫額的粉絲洪女士說:「我是從今年5月妙雲宮的演出才開始看蘭花姐的,剛好也在妙雲宮結束,既然她要榮退了,那麼我們就好好的為她作個紀念。」
王蘭花談起退休,一派泰然。從戲台上退下來,好好跟家人團聚享受晚年生活,是她早早定下的節奏。最後一夜演出下戲之後,王蘭花到台下一一與戲迷道別,看著自己的戲箱一一被搬上卡車,她又重新踏上台階,探頭看了一眼後台,才轉身慢慢離開。
王蘭花榮退,團員自是不捨,下戲後仍舊不住流淚。林金泉在一旁默默拆卸著布景,問及王蘭花榮退一事,他直言有點不知所措:「畢竟蘭花老師年紀也不小了,她確實很辛苦──只是一時之間,我也還不知道怎麼接受這件事。」對於外台戲班來說,「當家小生」一職相當重要,無論是對觀眾的號召力、廟方請戲,都得看劇團演出實力與「角兒」為首。
絕大部分民間戲班都以外台戲維生。1970年成立的民權歌劇團,是北部目前最具規模的外台歌仔戲團,「因為我們(劇團)的啟發點就是台北當時的『戲窟』大橋頭,我爸爸(林竹岸)想說那邊是民權西路,那就叫『民權歌劇團』吧,跟政黨政治沒有關係喔。當時是歌仔戲的盛世,要感謝神明啦,那時候一年大概演300天是非常容易的事,」林金泉說。
「搭舞台一直是一個問題。我們的戲路不是被搶走,是沒辦法演出,因為能演出的地方太少了沒辦法搭舞台。第二個有噪音問題,演出時間稍長,附近的居民就會投訴,環保局、警察局就來了,所以晚上的演出都盡量減縮在9點多就收了。」
林金泉提及,有次演出附近的居民謊報附近失火,令消防局也到場,一旦令廟方感到麻煩,廟方就會索性放棄演出,因而戲路遞減。
「因為需要置裝、音樂設計、邀請導演等等是相當龐大的經費,可是新戲創作出來,可能北、中、南部各演一次就得收起來了,(民間劇團)沒有那麼多資金、沒有那麼多舞台啊。」
民權創團的團長林竹岸2010年經新北市政府認定為傳統表演藝術「歌仔戲文場音樂」保存者,2018年經文化部認定為重要傳統表演藝術「歌仔戲後場音樂」保存者(俗稱「人間國寶」)。2019年起配合文化部進行師徒制的歌仔戲後場音樂傳習計畫,民權為歌仔戲保存與傳承的腳步,未因老先生離去而停下。
當時代審美漸以「藝文劇場」或「文學劇本」作為評斷的標準,如何以不同的觀看視角欣賞戲曲,才是重現歌仔戲多元樣貌的契機。民間活戲和精緻劇場有各自的受眾,這正是讓台灣戲劇豐盈的所在。野台戲的即興活力與劇場中的精緻表演可以彼此共生,傳統的再創造與現代表現形式的融合,讓歌仔戲能夠時而貼近民間生活,時而吸引文藝群體,展現出百花齊放的多樣風貌與生命力。
民間藝人鮮有以藝術家自居,演出環境日曬雨淋,少把「苦」字掛嘴邊。他們在當代面對一波又一波社會變遷,儘管摸不清文化政策的風氣,也並非時代弄潮兒,依舊台上勤勤懇懇地演出,為坐在台下的民眾情真意切地說出一個又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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