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重燃,雖說大眾已漸有與病毒共存意識,劇場界依舊如履薄冰,深恐下一次封館停演的冰河時期來臨。近年各團積極探索劇場科技、線上展演等後疫情時期出路,但若「抱著電腦看戲」成常態,恐將對戲曲演出造成長遠傷害。
適逢創團25周年的唐美雲歌仔戲團(下稱「唐團」),於今年兩廳院「2022台灣國際藝術節」(TIFA)推出大戲《冥遊記─帝王之宴》,劇團藝術總監唐美雲,邀約國光劇團的台灣京劇第一鬚生唐文華匯演,兩大天王跨界攜手,唐美雲首度出演「女主角」武則天、挑起男主角李世民的唐文華則是首度開口唱歌仔戲,「雙唐會」不只是兩大天王表演藝術的自我挑戰,身為戲曲界看板人物,更多是「有義務喚起觀眾興趣」的責任,願為後來者照亮前路。
在採訪進行期間,唐美雲遭逢相依為命的母親往生之慟。採訪的我們躑躅為難,受訪的她卻依舊一件不落,一邊照顧排練場上的事務,一邊憶述母親離世前後種種。「心裡像空了一塊!」忙於處理家事,排練、影視拍攝、製作會議等行程工作的她,僅在說話當刻流露幾分疲憊,隨後又鎮定自若回到場上化身武則天。
唐美雲的雙親,不只傳承給她歌仔戲、還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意志。
唐美雲隨母姓,她的母親唐冰森,是台灣國寶級歌仔戲小生;父親蔣武童本名森田一郎,則為日治時期在台日人森田氏之子,也是歌仔戲著名的「戲狀元」。唐美雲成長於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中視與華視相繼開播,電視歌仔戲日漸興盛,卻加劇歌仔戲內外台演出的衰退。唐美雲父母自組的「寶安歌劇團」也不例外,因此唐美雲自國中輟學,加入家中劇團幫忙。
「在父母(劇團)的年代,劇團缺什麼我就演什麼,很多身上的功夫是那時候出來的。我沒得選擇,我沒得選擇。」
唐美雲「沒得選擇」這話,重複了兩次。而父母的盛名之下,反讓她戲曲路備受考驗。
一次演出,唐美雲的師姊在台上把未唱完的段落拋給她,10來歲的唐美雲不知如何反應,場子瞬間冷了下來。面對台上台下的搖頭嘆息,唐美雲只覺羞愧難當,在後台把珠花卸掉,對著父母說:「我再也不要演歌仔戲了!」唐美雲自言身為么女,較為叛逆,「那個當下真的覺得這輩子都不會再演歌仔戲了。」
「我想父母是傷心的。」但他們並未就此放棄,反而對她說「演員要有面對錯誤和各種狀況的能力,妳應當感謝師姐給妳學習機會」。其後雙親安排了很多演出,努力讓她愛上歌仔戲,「但我反而更抗拒了。」因為別人總認為她是「戲狀元」的女兒,嚴格檢視,唐美雲自覺沒有努力學習、練功也不認真,面對種種壓力對演出更為抗拒。
震撼之餘,亦生疑惑:「一樣是演戲,為什麼內、外台差這麼多?」後來她意識到差距源於劇團環境受限、經費受限、人才受限,「但這些都是必要的。」自此激發唐美雲的小宇宙,經歷內台、外台與電視歌仔戲眾多戲班磨練,最終專注創作精緻歌仔戲。
1998年創立「唐美雲歌仔戲團」,從幾個人成團,直到現在有20多名行政的劇團。每年創作至少一部作品,作品題材橫跨古今議題:創團改編自《歌劇魅影》的《梨園天神》,再到以曹丕視角探討文學不朽的《燕歌行》,甚至推出能讓老戲迷安坐、以轉世角度一同探討同性議題的《螢姬物語》,2019年成為文化部「台灣品牌團隊」之一。
太陽巨蟹、上升牡羊的唐美雲,外剛內柔,一直在突破歌仔戲的命限,讓歌仔戲不再只是娛樂,穩步走入藝文殿堂。
但唐美雲認為自己至今仍不是稱職的製作人,「因為我不太會控制預算。像《孟婆客棧》,(製作方)給了2,100萬、協辦給了1,000多萬,加起來也才4,000多萬(預算),但我花了1億多!你有看過這麼笨的製作人嗎?」這次《冥遊記─帝王之宴》,光是「雙唐」定妝拍攝的服裝頭飾花費已經超過80萬。
「早年剛出來演戲的時候,常看見爸爸看著遠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問他對歌仔戲、對我們子女有沒有什麼期待?他說當年歌仔戲很興盛,以前連電影院都是在演歌仔戲。後來歌仔戲到了外台,很多劇團慢慢解散、慢慢沒落。他沒有講,但我知道他期待歌仔戲回到內台巔峰時期,北中南都可以看到戲。」因為父親遺憾的眼神,讓唐美雲奮力將歌仔戲精緻化,從民間娛樂躍進藝文殿堂,甚至走向國際,「可惜爸爸看不到。」
去年(2021)才過60大壽的唐文華,表演的信念就是,「跟自己過不去」,近半世紀的舞台演出,至今沒有放鬆。光是這個月(4月),便從張愛玲筆下的《金鎖記》浪蕩子、穿越到地府當半日閻羅《閻羅夢》,一路馬不停蹄赴這場《冥遊記─帝王之宴》。
他不單是國光劇團頭牌老生,更是中研院院士王德威口中「台灣鬚生第一人」。在台上能動千軍萬馬,唱唸做打氣勢磅礡、一柱擎天,下了台講話輕聲細語,自言是上升處女座,注重細節,在別人眼中則是「很龜毛」。戲曲生涯看似順遂,實質一波三折。
唐文華的父親隸屬空軍防空砲兵部隊,是成長在空軍眷村的「外省第二代」。屬空軍的大鵬國劇隊經常來他住的村子演出,他隨著父親看戲還不夠,湊著空檔便鑽上後台玩刀槍劍戟,家人問他想不想學戲,不喜念書的唐文華一口答應。但他後來沒有進大鵬劇校,反而進了復興劇校,「因為軍中劇校都是3、4年才招生一次,我小學四年級結束後去考,那年空軍(大鵬劇校)、海軍(海光劇校)都沒招生,只有復興劇校年年招生,我便考進復興。」直到他後來進了國光劇團,娶了來自大鵬劇團的王耀星為妻,方成了「大鵬的女婿」。
「人生沒辦法按你想像去走的,有時候要學會接受。」
唐文華自言是京劇界的「異類」,現今國光劇團大部分演員,都是從三軍劇校畢業的同門,如海光劇校的魏海敏、劉海苑;陸光劇校的朱勝麗、陳清河、謝冠生等等,「他們都有同學,只有我沒有同學。」而他當年同屆畢業的同學,至今仍然堅守在京劇界的,只餘他一人。而入劇校時也因為早慧,師長提拔、很快分科,卻反而遭學長「額外訓練」,飽嚐苦頭。
那時要在京劇出頭不容易,「現在考劇團只要評核就可以了,以往要進其他劇團演戲,你得交三天主戲出來。每個人就盯著你看,看看你是什麼模樣,看看你會什麼東西?」唐文華首次演出交出了《烏盆記》、《戰太平》、《擊鼓罵曹》,涵蓋文武唱做俱重。他在備受檢視之下自覺不足,「帶藝投師」拜師台灣四大老生之一的胡少安,但「三次拜師,三次被拒」,第四次方讓他進家門,後來與胡情同父子,「胡老師當時就給我一個觀念,其實不必局限在一個流派,」這也造就他如今勇於嘗試各種戲路。
正因如此,他特別喜歡跟自己過不去。
在台灣京劇場上是第一老生,但唐文華上台唱歌仔戲卻是頭一遭;而這齣戲的成敗,唐美雲的劇團得要概括承受。《冥遊記─帝王之宴》台上台下令人關注的,是「雙唐」兩位業界龍頭的自我挑戰。
《冥遊記─帝王之宴》創作靈感來自敦煌變文《唐太宗入冥記》,大膽虛構女皇武則天的一趟冥界之旅,對塵封久遠的歷史開啟新的詮釋空間。劇中武則天所面對的不再是朝堂上的風雲詭譎,她被放置在唐太宗家族中,被迫面對身為媳婦/妻子/母親難以閃躲的諸多難處,上有超級強大的公婆唐太宗李世民、長孫皇后,下有正處叛逆期的兒子(李弘、李賢),身旁又有以孝順著稱的丈夫(高宗李治),一家三代齊聚一堂,一場鬧熱精彩的「家宴」映射出千古女性真實的處境。
(資料來源/兩廳院)
唐美雲一向慧眼獨到,不斷嘗試與各種質地的演員合作。去年改編自《源氏物語》的《光華之君》,便邀得京劇小天后黃宇琳飾演女主角藤夫人;「雙唐」合作源起,也是由唐美雲發想。「我從一開始就相信唐哥(唐文華)可以。我跟他認識30多年了,以前曾在海光劇校跟張慧川老師學習京劇身段,便跟他很熟絡。知道他流行歌、台語歌唱得很好,唐哥就是有那種天分。」
「他可真厲害,(台語的)戲詞比平日講話更難,何況他是京劇演員,」歌仔戲裡「永遠的娘子」許秀年這樣形容唐文華。在唐團的排練場上,只見唐文華專心埋首劇本,他的劇本宛如武林祕訣,字裡行間寫滿密密麻麻的符號與筆記。
唐美雲把劇本全部念了一遍、錄給唐文華聽,唐文華覺得,「畢竟女生念出來的感覺,跟男生念出來的感覺有點不一樣,我自己再二次調適。」唐美雲誇唐文華專業認真,「錄完給他之後,他過年的時候也沒閒著,回來讀本的時候已經朗朗上口。」小咪和許秀年在唐文華演出時還會提醒他讀音、為他遞麥克風、互相提醒走位。
「她們很樂意教我。當年國語政策的時候,她們被冷落,沒有人教她們(國語),她們也不敢問,(拍攝電視歌仔戲的時候)一直NG。」
「唐代七字這次的音樂過門也是京劇,歌仔戲的觀眾會耳目一新,京劇觀眾也會覺得稀奇!你就會聽到過門的音樂很熟悉,但嗖!──便過去了,這種結合很有趣!」
唐文華提到,「這次合作本在前年就開始討論,但去年疫情,唐(美雲)老師就覺得不如再延後一年、定位在25週年團慶也是TIFA節目。很隆重,因此我視為是兩團合作(唐團、國光),不單是個人。」
「歌仔戲沒有一段唱腔是一樣的!京劇這一場我唱原板、流水板,下一場可能也還能唱原板、流水板,歌仔戲每一個唱段都跟著情緒走。」
唐美雲這次飾演武則天,亦是一場自我挑戰,「我一直跟編劇抱怨,明明自己的戲,為什麼把自己搞得這麼難?我們在劇本上設定主角武則天是70多歲,我必須以『老旦』形象呈現。而且不是傳統戲裡佘太君、花木蘭那種鮮明形象,必須自己去創造。」
唐美雲雖則剛開始學戲時學旦行,但16歲後專工小生。讓她更感為難的是,70多歲的武則天,承載從少女進宮後遇見的所有折磨,一開始出場時的雍容華貴,到夢遊冥界,看見中年先逝的丈夫李治,「夫妻之間難免會撒嬌── 一個老太太跟一個中年阿伯撒嬌,我真的一直問導演我這樣會不會很噁心,還好她說很可愛。」後遇見唐文華飾演的公公李世民,心中又敬又怕,還有從未見過面的婆婆長孫皇后,造型不變,但是心境從少女、中年、老年一直轉變。「在陽間我是皇帝,但此際在冥界,是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媳、婆婆還教訓我── 一場家宴,其實是『誰是接班人』的遊戲,到底傳位予姓李還是姓武的?武則天怎麼面對?」
唱腔能夠跨劇種交融、演出能夠跨行當展現,唐美雲把這種創作自由歸因於歌仔戲「年輕」:
「崑曲是百戲之母,京劇歷史源遠,歌仔戲才不過100多年而已。『年輕人』就有更多的可能,可以幫他裝扮、塑形,可以吸收不同劇種,培養他的內在,從外在去改造,就變成全新的。」
歌仔戲包容並兼、靈活躍動、悠遊自在的生命力,台灣大學戲劇學系教授林鶴宜是這麼看的:每個劇種均有自己的生命週期和劇種性格,歌仔戲是拼貼式的劇種,最為鮮明的特色便是包容性極強。身段唱腔來自四面八方,因此容易接受新的東西,把其他聲腔放在歌仔戲當中,只要有足夠邏輯支撐都毫無問題。
早年,不同劇種之間的匯演交流,多是同一齣戲中各唱擅場。例如2002年高雄國際貨櫃藝術節,曾經由豫劇皇后王海玲、京劇天后魏海敏及明華園歌仔戲團小生孫翠鳳聯手演出《白蛇傳》,由各個劇種各自負責一折戲。或是有如2013年榮興客家採茶劇團的《霸王別姬》,揉合客家戲、京劇與歌仔戲,以角色地域分辨出語言聲腔,來自江東的霸王唱京劇、說書人是本地撐船人唱歌仔戲,仍是「各自各精彩」。
直到近年,劇種之間交流方式變得更為多元開放,不全然各唱各調,而是演員帶著自身功底,融入其他劇種演出。2014年唐團《狐公子綺譚》邀得王海玲跨界演出狐仙姨一角,挑戰在河南梆子與歌仔戲兩種語言聲腔間轉換;京劇小天后黃宇琳近年更是多次跨刀歌仔戲演出,甚至以2018年一心戲劇團歌仔戲作品《千年》白蛇白素貞一角,提名第31屆傳藝金曲獎最佳演員獎。王海玲兩位女兒劉建幗、劉建華所成立的奇巧劇團,表演形式上更是刻意使用兩種以上的戲曲聲腔,打造了諸多風貌不同的跨劇種實驗作品。
林鶴宜認為,《千年》、《冥遊記─帝王之宴》這類的跨界合作,由京劇演員去唱歌仔戲是相當有趣的事情。歌仔戲包容性強的特點,讓表演特性相對自在,走進精緻藝文劇場仍能保有活潑自在的氣質,允許演員有發揮空間。當然,演員的訓練背景不同、演出質地不同的情況下,跨界匯演也可能有演員身體、氣質、演唱的不一致、形成突兀的風險,但京劇演員功底深厚,期待他們在接受歌仔戲唱腔時,能夠激發出新的火花、爆發出新的戲曲美感。
這樣跨劇種、或戲曲演員跨聲腔的演出,在其他華文地區並不多見,是台灣在族群與文化融和的特殊現象;劇種交流並非僅存形式上,而是真正看見不同劇種的互為影響,看見不同訓練背景的「人」──「演員」共同為戲曲共創新局所付出的努力。
在疫情之後,唐美雲與唐文華都掛心劇場發展。唐文華眼見各個劇團票房都並不理想,觀眾似乎失卻進劇場的習慣,感到很擔心:「我們(資深演員)有義務去喚起觀眾的興趣。」他和唐美雲都希望透過這次合作,炒熱場子,鼓動觀眾進場看戲,同時還能讓京劇和歌仔戲的觀眾交流,擴大彼此觀眾群。
去年唐團《天鵝宴》謝幕之時,唐美雲在台上不僅為《冥遊記─帝王之宴》做工商服務,也同時為觀眾介紹朱宗慶打擊樂團的《木蘭》和國光劇團的《武動三國》,是同等的氣度和心意。儘管「雙唐」在不同語言、家庭、藝術養成的背景下成長,但以戲曲技巧作為溝通的媒介,拉大融合和交流的舞台,呈現戲曲藝術本質與特色。誠如唐美雲所言:
「迎接新時期,我們不要怕、不要自我局限,勇敢面對,一直往前走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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