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10月莫斯科擊退洛杉磯,國際奧會正式將1980年夏季奧運主辦權,交給共產陣營老大哥。有人分析,這是對蘇聯在同年簽署赫爾辛基協議、亦即《赫爾辛基歐洲安全與合作會議最後文件》(Helsinki Final Act of the Conference on Security and Co-operation in Europe)的獎賞,大幅改善與緩和東西方的緊張關係,記功一只。有人美言說,這是社會主義的勝利,肯認蘇聯在國際體育運動與和平上的貢獻。
蘇聯自詡為世界第一運動強國,有5,500萬名參加俱樂部的運動員,有3,300座運動場館。1973年莫斯科世界大學運動會的成功,尤使之信心十足,如同1981年出版的奧運官方報告書所載:由社會主義計畫經濟所滋生,莫斯科奧運展現了遠比歷屆主辦者來得優異的組織能力。偉大的蘇聯,偉大的馬列社會主義。
其實,國際奧會擔心的不是這些。蒙特婁奧運甫結束後的1976年10月,在國際奧會執委會議上,執委們有些沮喪地看著自己面臨的挑戰:台灣問題(Taiwan Question)令人頭疼不已,而非洲國家群組不斷地要求杯葛這個國家、那個國家參賽,突顯國際奧會揮之不去的政治壓力,奧林匹克原則根本無法貫徹到底。
1977年底,國際局勢丕變,中東成為焦點。1979年2月,伊朗發生伊斯蘭宗教革命,美國失去在伊朗的影響力。原本,巴基斯坦偏向美國陣營,阿富汗則歸屬蘇聯勢力範圍,美國開始在許多中東國家暗送武器,支援反對共產化的反抗勢力。阿富汗開始成為兩邊角力的舞台,喀布爾有新政府組成,首腦間卻發生暗殺內鬨,蘇聯突然警覺,得勝者可能將阿富汗導往美國那邊去。原本應趨緩的國際情勢,一下子又亂了套。雖然好不容易簽署限武協定(SALT),但蘇聯又要在華沙公約前線部署SS-20中程彈道飛彈,逼得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在1979年12月公布,將在西歐部署更多攜帶核子彈頭的飛彈,緊張一觸即發。
1979年12月27日,蘇聯部隊越過阿富汗國境,震驚世界。1980年1月4日,美國總統卡特(Jimmy Carter)宣布一連串制裁措施,降低莫斯科與華盛頓的外交層級、減少糧食進口、禁止輸出高科技產品,以及阻止西方銀行再貸款給蘇聯。接下來,卡特說:「來自美國的運動員,也應該思考是否不該去莫斯科參加奧運,我們也會跟其他盟國商議。」國家安全顧問布里辛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是杯葛莫斯科奧運最早、也是最積極的倡議者,他說如果真讓奧運如期舉行,將直接淪為「煽動宣傳大典」(Major Propaganda Festival)。
1980年1月15日,美國國務卿范錫(Cyrus Vance)向蘇聯下最後通牒,如果蘇聯未在2月中旬以前撤軍,美國就不參加莫斯科奧運。卡特於1月20日發表談話,要求一個月內蘇軍撤出阿富汗,否則「莫斯科不是一個舉行善意與和平之競技活動的適當地點」。卡特署名,發信予100個外國政府,請求與美國一同杯葛。范錫也宣稱,阿富汗戰爭根本踐踏奧林匹克原則,如果放任,無疑認同蘇聯政府揚言的:讓他們舉辦奧運,等於肯定蘇聯的外交政策與為和平的努力。對於莫斯科奧運應該變更地點、延期或拒絕參加之提案,美國眾議院以369對12票,參議院以88對4票雙雙通過;民意調查亦顯示,多數美國人贊同白宮做法。
其他國家則反應不一。某些國家贊成華盛頓的舉措,有些則欣然接受莫斯科的邀請,運動員則紛紛鼓譟,聲言自己應有的參賽權利。英國柴契爾夫人(Margaret Thatcher)內閣支持杯葛,但英國奧會堅決反彈,情勢複雜。1980年2月,冬季奧運在美國猶他州鹽湖城舉行,即所謂寧靜湖(Lake Placid)奧運,范錫親臨會場,主動參加國際奧會會議,力陳反對莫斯科夏季奧運,接近嘶吼道:「讓奧運在一個攻擊其他國家的國度舉行,等於把奧運當作這個醜惡戰爭行為的遮羞布,我國政府的態度是,我們將堅決反對把美國運動員,送入一個入侵他人國家之首都來參加比賽。」
國際奧會感覺遭羞辱,七嘴八舌、眾口鑠金,一致決議莫斯科奧運絕對如期舉行。國際奧會主席基蘭寧(Lord Killanin)怒斥美國政府的行動公然牴觸奧林匹克憲章,他公開質疑道:「為何美國一方面繼續進行跟蘇聯數十億美元的貿易談判,卻堅持美國運動員絕不能現身蘇聯?請教標準何在?」
當然,媒體不久後揭發,說基蘭寧正受英國勞合社保險公司(Lloyd's of London)請託,因為如果美國不參加,勞合社必須理賠取得轉播權之美國國家廣播公司(NBC)巨額保險金,主席聲音似乎變小了。美國奧會祕書長發表公開談話:「奧運會,不該是其他人、特別是政治人物玩弄的工具,我們必須捍衛奧林匹克的獨立性。」總結國際上許多政治人物與評論家的說法,法國運動報紙《隊報》(L'Équipe)建議說:不如我們來想像一個完全沒有國家與國歌的運動會吧。
蘇聯政府出聲了,表示部隊越過國境,是為了保護蘇聯南部邊界的安全,那裡激進的伊斯蘭化運動,可能主動攻擊蘇聯同胞,完全是自衛行為;更何況是基於與阿富汗政府的互助協定,是他們拜託我們入侵的喔。2月20日,最後通牒時間已到,范錫宣布美國一定杯葛;3月底,美國進一步宣布禁運制裁,其中包括所有與運動賽會有關的商品與服務,特別是重要的電視影像技術,有些則不禁令人發噱:連美國郵政,都全面撤回他們例來一定發行的奧林匹克郵票。
蘇聯當局有些慌了,舉辦奧運的意義非凡。當時,共產黨對於社會各領域的控制能力,早大不如前,與民間的緊張關係,摭拾可見,不安潛藏。俄共總書記布里茲涅夫(Leonid Breschnew)古板保守、面貌僵硬、缺乏魅力,也無力處理複雜的社會與經濟問題,只好繼續空談意識形態,將隱然狂暴的現實發展視而不見。軍備競賽下的巨大國防支出,嚴重傷害經濟,連正常充沛的糧食供應都做不到。
國際上,蘇聯是塊惡名昭彰的招牌,別說被資本主義與第三世界國家孤立,連東歐親密夥伴們,也多選擇敬而遠之,特別是早早另起爐灶的狄托(Josip Broz Tito)之南斯拉夫。正因如此,蘇聯需要一個完美的奧運會:務必向世人展現蘇聯的強大與優越,要再讓馬列意識形態重燃吸引力。蘇聯不斷地與外國政府接觸,主動而熱心地派遣教練到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等第三世界國家,以便協助友邦,準備好「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有史以來最具代表性的一次賽會」。
在自家選手的選拔上,除運動表現,還要慎重考慮「意識形態上的忠誠度、有無反駁外國人批評祖國之能力、有無宣揚蘇聯生活方式與社會主義優越性之說服力」。為了舉辦奧運,莫斯科蓋了新機場、新的街道、新的運動場館、新的餐廳與旅館,與重建多條地鐵,更有強化一些使人民「在意識形態上準備好迎接奧運」之措施:歷史上第一次,奧運賽事門票不是用買的,而是用分發的──當然只發給那些經調查、有資格、可信賴、在意識形態上完美無瑕的人民群眾。面對美國甚囂塵上的杯葛,蘇聯呼籲「請政治退出競技運動」、「還給運動員沒有政治干擾的純淨空間」,大罵「卡特綁架運動員以遂行自己的政治目標」、「無恥至極」、「請政治尊重運動」。
美國政府自然不管,決意杯葛莫斯科奧運到底,2月份早拍板定案;但麻煩的是,不是政府派人參加奧運,而是「民間的」國家奧會啊。美國政府向美國奧會使出殺手鐧,如果堅持要去,就減少租稅優惠、收回供免費使用的辦公與訓練處所;當然要軟硬兼施,同時不停地好言相勸,杯葛是維護國家安全的大事啊,務必相忍為國。1980年4月,美國奧會舉行全體會議,副總統孟岱爾(Walter Mondale)「堅持」親自出席,重申杯葛莫斯科的重要性,也不忘提醒大家不杯葛的嚴重後果。最終投票以1,604對797票,一改之前的強硬,美國奧會多數代表贊同政府的杯葛決定,不參加莫斯科奧運。
接下來,該處理「其他國家」了。卡特派出世界重量級拳王阿里(Muhammad Ali)巡迴非洲各國,力邀一同杯葛那個「侵入鄰居的邪惡國家舉行的奧運」,各種外交手段不斷出籠。
最終,有42國高舉杯葛之牌,另外24國則因財務或運動上的考量,沒有接受邀請。81國仍前往莫斯科參加,比1960年羅馬奧運還少,也遠少於奧運籌委會所預估之125至130國。堪可告慰的,仍有一些西方國家參賽,特別是令人欣慰的英國、法國、義大利、西班牙、奧地利、瑞士,這些令美國氣結的歐洲盟邦。有些隊伍雖堪稱完整,有些如英國,則任由運動員自行決定是否參賽而顯得殘缺不全。
如果所屬政府表明要支持美國人的杯葛,但仍有代表團參加者,則代表團拿的是奧林匹克會旗,並非國旗,成為難得一見的景象。據統計,有16個代表團,沒有拿自己家的國旗。西德運動員中的意見領袖、歐洲400公尺中欄紀錄保持人施密特(Harald Schmid),公開譴責自己政府,稱杯葛奧運行為是欺騙且犧牲了運動員。基蘭寧則在莫斯科大劇院(Bolshoi Theatre)召開國際奧會會議,表達最深的遺憾,特別提到那些因政治命令而只能缺席的各國運動員。
奧運開幕前夕,白宮主動發布新聞稿指出:沒有西方頂尖運動員參加,莫斯科奧運,從競技水準上看來,實在不值一提。這可相當難得一見,白宮對於某項國際運動賽會發表有關「競技成績」的預測與評論,彷彿是新成立的華盛頓體育聯播網,而且還是國營的。
蘇聯當局則刻意強調不同景緻,例如在開幕式中,當持著奧林匹克會旗的英國運動員進場時,電視卻不斷地將鏡頭轉向看台上熱烈揮舞英國國旗的群眾。奧地利某位女性職員在繞場時,眼神飄向觀眾席,巧妙的俄方轉播單位,立刻插入布里茲涅夫微笑致意的鏡頭,好似兩人相互對望;事實上,兩者根本不相干。閉幕時,傳統上,下一屆主辦國、主辦城市的代表必須出席,接手過來,表達傳承,但由於卡特嚴令不准拿星條旗,最後出現揮舞的是洛杉磯市旗,亦屬奧運史上首見。
奧運本身,在令人難忘而無比精彩的列寧運動場開幕式表演後,在數不清的音樂會、芭雷舞劇、馬戲團表演等周邊活動之餘,競技場上,也充斥不少詭譎的「社會主義優越舉動」。撐竿跳決賽,只要波蘭運動員柯查基維茲(Wladyslaw Kozakiewicz)上陣,成堆的蘇聯觀眾就喧鬧鼓譟,詛咒他失手,以讓自家人沃卡夫(Konstantin Wolkow)有機可趁;不料波蘭佬竟以5公尺78的世界紀錄奪金,在空中過竿轉身時,不滿的蘇聯愛國者不斷地吹油壓汽笛,頻喝倒采。頒獎台上,柯查基維茲對觀眾席上的蘇聯人們,做了「比手腕扳倒手勢」的不禮貌動作。回到波蘭,這位老兄成為民族英雄,蘇聯駐華沙大使則多次要求當局接見,正式請波蘭政府歸還恥辱的撐竿跳金牌。
真實狀況,與白宮預言的略有不同,莫斯科奧運既不缺階級,也不乏有色人種,且水準還不差:
- 甫獲得巴里大學(University of Bari)法學博士的義大利高材生美尼亞(Pietro Mennea),19秒72世界紀錄的保持人,以20秒19的一流成績贏得男子200公尺金牌,這個世界紀錄直到1996年才被打破;
- 蘇聯泳將沙尼科夫(Wladimir Salnikow)獲3面金牌,1,500公尺自由式創世界紀錄;
- 東德史賓斯基(Waldemar Cierpinski)衛冕馬拉松金牌成功;
- 衣索比亞老將伊夫特(Miruts Yifter)連拿5,000公尺、1萬公尺金牌,成績均優 。
最引人注目的,則是兩位英國名將主宰中距離,800公尺世界紀錄保持人柯伊(Sebastian Coe)贏得1,500公尺金牌;而1,500公尺好手的同袍歐維特(Steve Ovett)則意外地打敗柯伊,成為800公尺金牌得主。兩人的瑜亮情結,長久之爭,來自背景的截然迴異:柯伊出身上流階級、歐維特出身貧困,彼此為敵但非友的競爭,膾炙人口。柯伊男爵,現為英國上議院議員、2012年倫敦奧運籌委會主席,也是目前世界田徑總會(IAAF)主席,威名遠播,筆者就是他的忠實粉絲,難忘他在莫斯科奧運的隔年,在義大利佛羅倫斯創下的800公尺世界紀錄:1分41秒73。
但一切不似莫斯科奧運籌委會主委所說的:這是一場爭奪奧林匹克純粹理想的偉大勝利。事實上,賽會期間不論是運動員還是觀眾,也不分是否為本地人或外國人,「嚴防異種意識形態的灌入」,儼然成為當局最重要的任務。記者被禁止自由採訪,不准拍攝運動場館以外的地方,莫斯科的學童被送出城,政治異議分子也被逐出;電視上除了每日賽事精華、蘇聯與東歐選手英姿,就是醜化西方的影片,描寫美國中情局密探醜事者不停地上演。
莫科斯這場據估計最後留下25億美元赤字的奧運大戲,不知鞏固了多少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吾人只能推想,對於當時經濟形勢已趨大壞走向的蘇聯及東歐國家,不到10年後的瓦解,不知道要將奧運會如何記上一筆?對了,納粹運動最為閃亮的象徵之一,1936年的柏林奧運,也正是在10年後,正式宣告第三帝國的崩潰,歷史教訓,總是重蹈。
發起杯葛,美國總統卡特直接挑起國際運動界的核心提問:究竟,參與哪一種戰爭或行為,可以合理化杯葛或排除某一國家主辦或參加奧運會?
有人不禁問道:1968年墨西哥奧運,美國不也深陷越戰中嗎?2004年雅典奧運,美軍也正在阿富汗境內啊?這兩個例子,不都是美國人身處其他國家中,與該國人民組成之部隊作戰嗎?運動,要在什麼範圍內,才能脫離或必須且應該受制於政治呢?當然,什麼樣的政治呢?唯一可以確定的是:1980年7月19日,在紅色蘇聯首都莫斯科,第22屆奧運會揭幕,美國及許多國家未參加,這是運動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杯葛。
3年後,1983年9月1日,由美國阿拉斯加安克拉治起飛,目的地為韓國漢城的大韓航空007號班機,在庫頁島的蘇聯領空內,遭蘇聯國防軍蘇愷15戰機擊落,共269人死亡,其中包括62名美國人、中華民國國籍者23人。群情激憤之下,美國多位保守派國會議員再起呼聲,要求隔年舉行的洛杉磯夏季奧運,應拒絕蘇聯參加。當然,此呼籲沒有下文,而另一波杯葛奧運之風潮,卻已然再起。1984年洛杉磯,蘇聯為首的等16個國家和地區抵制參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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