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張士達/《破・地獄》:這個世代的死亡練習和集體療癒
黃子華(右)和許冠文(左)在《破.地獄》中分別飾演殯儀經紀與道士,是香港殯儀中「一文一武」的組合。(劇照提供/華映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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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陳茂賢執導的《破・地獄》,結合了許冠文黃子華兩大跨世代巨星,在港上映僅3週,已打破香港影史票房最快破億港幣紀錄。一部「殯儀電影」竟然引爆了全城熱議的現象,觀眾們紛紛帶著哭得紅腫的眼睛走出戲院,並二刷三刷反覆療癒。隨著電影將於12月6日和14日在台灣、中國陸續上映,這股「破地獄」風潮將會在其他華人地區繼續延燒嗎?

電影的現象級票房,讓「破地獄」這項在香港行之有年的殯葬科儀頓時成為焦點,影迷們熟悉的笑匠許冠文換上道袍,舞劍劈瓦的身影煞是帥氣。然而「破地獄」儘管已是香港非物質文化資產,其實並非一般人喪葬都需要進行,而是「非自然死亡」較為適用。香港有香港要破的地獄,台灣當然也有台灣的。

在台灣相當於「破地獄」的科儀,一般稱為「打枉死城」,或簡稱「打城」,是由佛教、道教與民間信仰綜合而成的超渡科儀。相傳其典故來自《盂蘭盆經》的「目蓮救母」故事:目蓮不忍見母親在地獄受苦,遂打破地獄門救出母親亡魂,是一種人子孝道的展現。民間相信,凡因天災人禍或自殺等原因,而在陽壽未盡前提早身亡的「非自然死亡」亡魂,會墮入地府的枉死城中受苦,需要由道士在「打枉死城」科儀中,透過引魂、開路與出城等流程,救拔冤魂出枉死城;新莊地藏庵與台南東嶽殿均行之有年,是當地頗具盛名的特色科儀。

「破地獄」與「打枉死城」從名稱就相當具有獵奇色彩,彷彿結合了古裝動作片與恐怖片的想像,帶有千軍萬馬的氣勢,但其實只是由幾位道士,以瓦片、火盆與紙紮城牆等象徵性道具完成。曾有觀靈者聲稱前往探訪枉死城,描述地景地物場域分布繪聲繪影,彷彿霍格華茲學院的某處城堡。這種將冥間具象化的思維,是許多民間信仰科儀的基礎。超度水難亡魂的「牽水󸾯」、超度難產亡婦的「牽血󸾯」,都以紙紮竹編的三層長圓筒狀法器,將亡魂從下界一層一層牽引上來接受拔度。「走赦馬」尤其熱鬧,由道士手持紙紮的馬匹不斷追逐奔跑過關,像在玩官兵捉強盜,馬不停蹄連夜趕路前往酆都城,請東嶽大帝赦免亡魂的陽間罪孽。

若是亡者生前纏綿病榻,長年為病痛所苦,台灣最常見的科儀,則是請師父舉行藥懺法會,滿場繞著圈子奔跑宛如遊樂園,最後將藥罐砸碎,象徵再也不需被病痛折磨。有時師父會在科儀過程中取出一條繩子打成一個結,依次將繩索另一端交給在場每一位出席者,一拉即可將結解開,象徵著「解冤釋結」。具象的繩結易於解開,但心中的結豈是如此容易跨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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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地獄、死亡練習、集體療癒
在台灣常見的「走赦馬」科儀中,道士舉著紙馬進行各種繁複儀式以超度亡魂。(攝影/桑道仁)
生死兩界都需要「破地獄」
死亡是生命的終結,但對亡者生命中還活著的至親來說,卻是另一種生命狀態的開始,他們從此有了新的身分──例如孝男、孝女、杖期夫
一般妻子過世,由丈夫主喪,丈夫於訃聞上的家屬稱謂,稱杖期夫。「杖」與「不杖」差別需視夫的父母在世與否,如仍在世,夫不可傷心到要撐拐杖,稱「不杖期夫」。 反之,若夫之父母皆已過世,夫可盡情悲傷,甚至要撐拐杖,稱之「杖期夫」。
、護喪妻、反服父/母
尊長為卑幼服喪,謂「反服」,例如:長男未成年過世,父母必須自譴一年,自稱為「反服父」和「反服母」,其餘子女過世則只稱為「父」和「母」。
,從此因失親而跨入不知何處是盡頭的悲傷,或因遺憾自責憤怒等複雜情緒而長期糾結。又或者,他誰都不是,在世俗認定的親屬身分列表裡,他連「遵禮成服」的資格都沒有,成為後事期間那個彷彿存在卻誰都不可說的隱形人──例如未婚的同性伴侶。

舊時代的殯葬服務人員需要照本宣科,嚴格遵守各種祖師爺傳下來的科儀,根據亡者身分地位、死亡原因及所在地區習俗,和所有相關人等的相對親屬關係,執行不容動搖的禮儀規範。喪服規範需分為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並以麻、苧、藍、黃、紅等不同布料材質與顏色戴孝辨別。新世代的殯葬服務人員在制式禮儀上雖然較為鬆動,卻更多了「悲傷輔導」這種雖然看似意義模糊但卻至關重要的責任。而在《破・地獄》片中,象徵著這兩種不同世代殯儀觀念的,就是黃子華和許冠文這組「一文一武」的搭檔。

許冠文飾演的道士文哥,一絲不苟地面對儀式中的每一個環節,因為深信這樣才能讓亡魂前往該去的地方,他卻從來沒有想過,還活著的人也許正面對著更難解的課題。黃子華飾演的菜鳥殯葬業者道生,原本從事婚禮策畫師,但因疫情慘賠而被迫改行殯儀維生,從賺「新人」的錢改為賺「先人」的錢。隔行如隔山的他在各種異想天開的出包之後,才意識到他以為只是糊口飯吃的工作,竟然可以為喪家帶來多麼巨大的療癒。在看到喪家因後事圓滿而流露出的釋然表情後,他才領會到:「不只死人要超度,生人也需要破地獄,生人都有好多地獄。」

道生在跌跌撞撞中所學到的,正是每一個專業殯葬人員之所以戒慎恐懼的原因:喪禮只能一次到位不能重來,因此不能容許任何錯誤。整個後事過程中,從亡者離世那一刻,一直到做七、出殯、火化、入土、晉塔等所有流程告一段落,每一個環節都可能在喪家失親的傷痛中發揮難以想像的力量──可以因一個無心的失誤,而在原本已很悲痛的心中狠狠刻下永遠無法撫平的創傷;也可以因一個細心的安排,而在以為無法面對明天時,適時帶來無法預期的安慰。

為何一部殯儀電影會打破香港影史票房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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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黃子華(右1)所飾演的殯儀經紀,《破.地獄》片中呈現了殯葬過程中的各種專業環節。(劇照提供/華映娛樂)
透過黃子華(右1)所飾演的殯儀經紀,《破.地獄》片中呈現了殯葬過程中的各種專業環節。(劇照提供/華映娛樂)

至少在10年以前,應該沒有人想到一部殯儀電影會打破香港影史票房紀錄。《破・地獄》中的殯葬呈現以商業電影來看已算相當大膽,從撿骨到入殮、從防腐到為遺體化妝穿衣,毫不避諱地一一入鏡,片商甚至必須在宣傳時請大家告訴大家「這不是恐怖片」。曾經殯儀行業普遍被視為是有損房價的嫌惡設施,是城市中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不潔與不祥之地;如今《破・地獄》卻在一夕之間為這個陰氣逼人的行業披上了親和的外衣,片中各種殯葬環節都被香港媒體聚焦報導,彷彿重新被發掘的文化遺產。

香港兩個不同世代的喜劇泰斗許冠文和黃子華,竟然合作了一部完全不搞笑的電影且破紀錄大賣,這或許並不是時代的巧合。在上映前,兩人在英皇電影安排下進行了一場對談,黃子華好奇地問前輩許冠文,為什麼在香港或甚至全世界,已經很多年不曾出現過真正很成功的喜劇?許冠文說,這也是他思考已久的問題,他認為有了網路和TikTok之類的平台後,「所有人每天都看十幾個《雙星報喜》(1970年代許冠文經典喜劇節目)式的笑話,大家已經習慣了,什麼模式都看過了,現在要大家買門票,坐兩小時來看,比較以前已經艱難百倍,有什麼可以說服大家來看喜劇呢?」

當時兩位主角絕沒有想到,《破・地獄》即將在上映短短數週後打破香港各種影史票房紀錄,戲院內響起的不是哄堂大笑,而是此起彼落的啜泣聲。電影人往往認為在串流平台興起後,如今只有特效大片的聲光效果才能再度吸引觀眾買票進戲院,但也許觀眾的心比他們想像的更複雜難解。

隨著全球許多國家陸續邁入高齡社會,台灣也將在2025年正式迎接超高齡社會,屆時每5人就有一人是超過65歲,面對死亡成為一項漫長的人生功課。而持續數年的新冠疫情,為整個世代的人備好了扎實的死亡練習課程,並在全球電影市場中驗收了電影創作者的反思與觀眾的回饋。死亡不再是不忍想像的未來或不吉利的詛咒,而是既成的事實和另一個故事的起點。

泰國片《金孫暴富攻略》描述一名原本軟爛度日的青年從姥姥的過世中成長,因笑淚交織而在泰國狂賣4.3億泰銖(約新台幣4億元)並熱銷整個東亞。《荊棘天堂》(泰)、《從今以後》(港)、《女兒的女兒》(台)不約而同地從同志伴侶的死亡開始,訴說一段關於各種不同形式遺產的故事。西班牙大師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則在勇奪2024年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隔壁的房間》中,花了一整部電影專心地討論死亡:面對自己的死亡,以及面對他人的死亡。

生命、情感與文化的悼亡合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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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地獄、死亡練習、集體療癒
《破.地獄》片中透過許冠文(左1)飾演的道士文哥一家人,探討不同世代間的觀念衝突與情感課題。(劇照提供/華映娛樂)
殘酷的是,全球或許沒有多少地區比香港更準備好進入破地獄的世界。近年來因為各種原因而幾乎就像從天堂墜落到地獄的香港,為《破・地獄》提供了一個不可能更「天時地利」的舞台,這是真正名符其實的「地獄哏」。觀眾在落淚時一併悼念的,更是一個早已逝去、正在逝去或即將逝去的香港。街巷裡的老火湯所散發出的人情溫暖、文哥愛不釋手的老牌馳名合桃酥
一款傳統中式餅食,又稱桃酥、核桃酥、桃酥餅,由麵粉、雞蛋、豬油等製成。現下一般製法不會加入核桃,只因酥餅表面有如核桃般凹凸不平而得名。也有說法是會加入核桃仁而得名。
,以及片中主角在相濡以沫時共唱一段南音,都在為觀眾留下一幕幕香港曾經最美好的模樣,然而真正「天隔一方難見面」的,是那個已然褪色的東方明珠。

而在片中,透過「破地獄」這項殯葬科儀在銀幕上史無前例的呈現,將生命的悼亡、情感的悼亡與文化的悼亡合為一體。片中雖然因為殯葬劇情需要而不免經歷多起死亡,但導演在所有原可灑狗血催淚的時刻都明顯克制,而將真正的情感高潮留給了最後的壓軸。

這樣的節制為觀眾帶來了一種正向的哭泣體驗:在戲院中所流下的多數淚水都不是來自於失去親人的痛楚,而是來自於殯儀過程中所體會到的釋然、和解與放下。殯葬儀式因此不再只是繁文縟節,而是支持活下來的人走下去的力量,因為對於向來不擅表達情感的傳統華人來說,只有透過這些儀式,才終於為他們說出了那些永遠來不及及時說出口的句子:

「辛苦了。」 「對不起。」 「謝謝你。」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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