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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書】從半屏山望向「護國神山」:六燃、中油、台積電,高雄產業轉型和居民抗爭的前世今生
分隔了半屏山與後勁社區之間近80年的中油高雄煉油廠,如今將整治多年累積的土地汙染,由台積電進駐,地方政府期望能磁吸半導體上下游產業鏈。後勁社區做為高雄轉型的樞紐,其歷史和抗爭記憶、生活環境能否亦藉此機會與經濟共榮?(攝影/林彥廷,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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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台灣積體電路製造公司(以下簡稱台積電)第一座高雄廠即將完工,預計今年(2024)年底進行設備裝機。但繼8月底在整地時挖掘到日治時期美軍空襲的未爆彈,11月又發現一顆生鏽未爆彈。台積電高雄廠現址前身是「中油高雄煉油廠」,但在日治時期,這塊地是什麼用途?為何是美軍轟炸焦點?恐怕鮮少人知曉。

本文嘗試回溯從日治時期高雄的軍事戰略定位、國府治台以來的經濟布局、後勁反五輕運動,到目前被稱為「護國神山」的台積電來此設廠,而觸及的高雄城市轉型課題。以歷史回望的視角,讓我們一起來思考什麼是城市的永續發展。

Ⅰ.半屏山麓,太陽旗下的護國工業

台積電高雄廠即將進駐的這塊區域位於半屏山旁、緊鄰高雄市楠梓區、中油第五輕油裂解廠原址的後勁聚落,附近有過去以中油員工及眷屬為主體的宏南、宏毅及國光新村等宿舍群,國內舉辦大型演唱會時經常使用的「高雄國家體育場」同在不遠處,捷運紅線的行經也將使這裡在未來成為全台第一個擁有捷運串連的科學園區。

台積電使用全台最大的工業汙染「褐地」來建廠,從環境角度是相對好的選擇。然而,在半屏山腳下的這塊建廠之地並非憑空得來。雖然,高雄市政府以超高效率進行汙染整治,為台積電排除各種投資障礙是最重要的因素。但是,從民間社會的角度,若不是後勁社區的堅定反汙染,和中油進行近30年的抗爭運動,加上環保社會力量的相挺支持,才讓中油高雄煉油廠依承諾在2015年遷廠(關廠),台積電才能來高雄這塊地設廠。

而隨著產業轉型,高雄又可能會出現哪些改變?首先就讓我們先從這塊土地這裡的前世今生說起。

大高雄工業發展濫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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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規劃之高雄都市計畫,道路呈棋盤狀設計。(圖片來源/〈高雄市市區改正工事費(指令第六三二一號)〉,《台灣總督府公文類纂》,國史館 台灣文獻館藏)
1930年代規劃之高雄都市計畫,道路呈棋盤狀設計。(圖片來源/〈高雄市市區改正工事費(指令第六三二一號)〉,《台灣總督府公文類纂》,國史館 台灣文獻館藏)

台灣進入日治時期時後,日本政府便開始對台灣進行一系列涵蓋人文舊慣、自然生態、產業發展等全方位調查,並著手規劃在台興建各項大型工程,其中便包含了帶動台灣第一次陸地交通大變革的縱貫鐵路工程。而在縱貫鐵路的終點──舊時仍為小漁村的打狗港,日本政府也開始進行分階段的築港工程計畫。

這兩項建設──縱貫鐵路及築港工,使得打狗港的地景在20世紀初時有了天翻地覆的重大改變,而配合築港工程而生的海埔新生地,以及後續實行於該地上的城市規畫,則成為了台灣最早實施現代都市計畫的地區。棋盤式的道路、系統性的穩定水電供應,以及象徵現代化資本的金融機構、象徵法治社會的行政機構等設施,一一出現在這座依港而生的嶄新市鎮。

憑藉陸、海兩大交通優勢,並在官、民協力投入的狀態下,高雄開始發展各類現代工業。

1899年(明治32年)由日本企業家鮫島盛在愛河中游河畔設立的「鮫島煉瓦工場」,是高雄邁向現代工業發展的濫觴。隨後數十年間,位於今天橋頭區的橋仔頭製糖所、壽山山腳的淺野水泥台灣工場、港邊的武智鐵工所等產業設施,逐步確立高雄工業發展的定位。

1930年代末,高雄市的人口數便已正式超越台南,躍升成為台灣第二大城。而也正是從這時候開始,工業便一步步成了高雄的代名詞。彼時,國際局勢也逐漸改變,日本與西方各國關係日益緊張,而在日本將目光放向充滿各類資源的南洋並積極備戰時,位於帝國南端的高雄更備受重視。

在日本政府主導下,全台第一個工業區──「戲獅甲工業區」在高雄近郊的港邊正式成立,一座座工廠在區域內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包含化工、製鋁、製鐵、煉瓦、肥料及畜產的產業設施,這些廠區改變了此處既有的海岸地貌,也成為當今高雄工業發展的根基。

而在同時期的左楠地區,也有另外一系列包含築港、軍事、煉油等項目在內的大型建設計畫,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中。

戰爭下誕生的「護國」燃料廠
高雄煉油廠的前身是二戰期間由日本政府規劃興建的第六海軍燃料廠
日本海軍燃料廠一共有六座,前四座在日本,第五座在北韓,第六座設在高雄。分別是: 一燃:神奈川─鎌倉─大船 二燃:三重─四日 三燃:山口─德山 四燃:福岡─糟屋─新原 五燃:朝鮮─平壤 六燃:台灣─高雄
本部(以下簡稱六燃),該廠在1941年(昭和16年)4月確立興建,隔年成立建設委員會並動工,1944年4月1日正式啟用。

根據杜正宇與謝濟全、金智、吳建昇等人在2014年合著的《日治下大高雄的飛行場》一書中的考證,舊時六燃的建設委員及幹部大多皆由位於日本三重縣四日市的二燃廠人員兼任,也因此兩廠在實際運作模式上頗為相近。

而六燃除了位於高雄的本部暨精製部外,也計劃在新竹建有合成部、台中港建有化成部,惟至終戰前兩座支廠皆未完工,且根據美軍掌握的情資,高雄本部最終也未能達成日方於設廠前所評估的產能,其原因不外乎就是戰時資源匱乏所致。

1940年(昭和15年)7月26日起,美國宣布對日本實施石油、鋼鐵等戰略物資禁運,並凍結日本在美國所有資產,隨後荷蘭、英國也跟進此政策。在此背景下誕生的第六海軍燃料廠,除了正常以原油加工製造潛艦及戰機所需的汽油外,也不得不嘗試使用番薯、樹薯等甘藷發酵來提煉汽油,這雖然是戰時不得不的偏門作法,但於某方面也與近來廣受討論的生質能源概念十分接近。

阡陌縱橫的水道系統,工業的維生「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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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書、半屏山、野望、護國神山
1945年美軍繪製之左營地圖,完整描繪出軍港、燃料廠、宿舍區甚至舊聚落範圍。(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另依據戰後接收時留存之資料,緊鄰六燃廠區的半屏山下應存在一座地下水庫,且地方上也長期流傳著地下水庫之說。2017年時左營在地文史團體「舊城文化協會」與中油員工一同前往探勘,證明此傳言,並在2019年由廖德宗、郭吉清撰述〈二戰時期高雄海軍水道踏查〉一文。

根據該文記載,半屏山下諾大的地下水庫其實是日治末期興建的「高雄海軍水道」之其中一部分,該水道系統橫跨當今大樹、大寮、仁武、鳥松、左營、鼓山、岡山等行政區,甚至一路延伸至彌陀漯底山,範圍龐大且複雜。而左營部分又可分為自大樹引水、供左營軍港官民使用的水道,以及自大寮引水、專供六燃廠區使用的工業用水道。

其中專供六燃使用的工業用水道興建時間較原先自大樹引水的水道來得晚,供水量也較大。該水道由鄰近高屏大橋的大寮水源地自高屏溪引水,架設管線途徑鳥松、仁武,最後由半屏山北側引入六燃廠區內,是為六燃廠區工業用水的來源。

劇變的地景,種下「經濟起飛」種子

自1930年代末大東亞戰爭開打以來,左楠一帶先後歷經了被日本軍方暱稱為「F要地」的左營軍港築港、六燃興建,以及為因應這兩大設施而衍伸出的龐大宿舍群等大型建設。

在興建之初宿舍群大致上可以分為3個不同區域,分別是位於廠區北側、緊鄰後勁舊聚落,供正式職員居住的「宏毅新邨」;位於廠區西側,供高階職工居住的「後勁宿舍」,以及供普通職工居住的「東門外宿舍區」。

這些建設不僅在短時間內直接改變左楠一帶舊有的地景、地貌,原先傳統聚落,很快地被工業、軍事設施以及棋盤式街廓的宿舍群取代,也連帶的讓舊時此處由清代一脈發展下來社會結構、聚落型態、人口密度及產業發展都產生重大改變。

短短的10年內,這裡從原先的鄉村,成為了帝國軍事及軍需工業的重地,而高雄的石化工業發展,乃至在未來帶動台灣經濟起飛的其中一顆種子,也悄悄的在此時被埋下。

1945終戰之夏

六燃廠正式啟用後,常伴著廠內機械運作聲的,是廠外美軍的空襲聲。除了煉油之外,廠區的防空規劃也是必須考量的重點,因此除了建造防空洞外,當時日本政府也曾在半屏山山麓開挖,將重要的煉油設備藏入山腰中。

在六燃啟用僅逾一年不久的隔年夏天日本戰敗,隨後中國將接收台灣的資訊如震撼彈般落下。這時的台灣或有人為戰爭結束開心、有人為即將回歸曾經的祖國而滿心期待、也有人為帝國的落敗感到沮喪,而更多的或許是對於自身及台灣未來的不確定而感到徬徨。

短時間內已因為戰爭而從單純的傳統聚落,成為位處軍港及煉油廠所在地的左楠地區,又將迎向怎樣的未來,此時尚無人知曉。

Ⅱ.太陽落下、白日升起:國民政府來台的中油時代

隨著中華民國政府的來到,第六海軍燃料廠(以下簡稱六燃)也準備進行清點並交由中華民國接收。1945年11月1日,在台灣地區授降典禮落幕的一週後,台灣省行政長官陳儀下令開始進行接收,1946年3月28日與日方簽字完成移交。從這時開始,六燃有了新的名字──「高雄煉油廠」。

直至同年6月1日,當時仍設立於中國的行政院資源委員會整併了位於四川及甘肅等地的既有油礦相關資源,加上在台灣接收而來的天然氣、石油等天然資源相關設施,於上海成立「中國石油公司」(以下簡稱中油)。

但就在中油成立的3年多後,隨著中華民國政府在國共內戰中節節敗退,中油也在1949年末正式遷往台灣,辦公室落腳在台北市,而這也為中油日後的爭議埋下一個伏筆。

工業帶動經濟成長,人人樂道的「黃金年代」

隨著國共內戰局勢逐漸轉變為冷戰,高雄煉油廠的運作也逐步回到正軌,中油在1965年因應製造需求在廠內興建第一輕油裂解工廠,也就是俗稱的一輕。隨後又在美國Stone & Webster等相關產業公司的協助下,於1975年啟用台灣首座真正具規模的新型石化工業廠──「二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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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起飛的年代,同時也是高雄逐步被石化工業包圍的年代。(製圖/地球公民基金會)

1970年代,受到第一次石油危機影響,台灣經濟發展出現瓶頸,當時政府決定興建「十大建設」來因應時局,而十大建設中的「石油化學工業」項目就包含在高雄興建仁武、大社及林園等工業區,其中「林園工業區」不僅至今仍為全台規模最大的工業區,區內也包含了中油的「林園石化廠」。

在林園石化廠內,中油先後於1979年及1983年啟用「三輕」、「四輕」兩座輕油裂解工廠。此時若攤開大高雄的地圖,會發現高雄市區四面八方都已經被工業區包圍,原先清幽純樸的市郊綠地也已被一座座的工廠和煙囪取代。

光鮮亮麗的「經濟起飛」之下,與石化工業抗衡的勁旅

在政府計劃經濟下的石化工業發展,確實成功地的帶動台灣經濟發展,創造了那個為人津津樂道「台灣錢淹腳目」的黃金年代。但在這片光彩背後,卻是有一群人被迫犧牲自己世代生活的家園、被迫承受工廠帶來的環境汙染、被迫成為國家感謝其犧牲奉獻的對象。

中油遷台以來,總部就一直設立於台北市(台北甚至沒有任何一處中油廠房或設施),但事實上中油大部分的廠區都位於高雄,造就了長年以來為人詬病的「稅繳台北、汙染留高雄」問題。台灣經濟起飛為人所樂道,但留給高雄的,卻只剩陳年不良的空氣品質、消失殆盡的自然環境、還有被廠區分割破碎的社區。

鏡頭快轉到1987年6月,政府宣布解嚴前夕,中油傳出將繼續在高雄市楠梓區後勁地區(今高雄油廠國小至後勁站一帶),於一輕、二輕的既有石油工業基礎上,興建第五輕油裂解廠的消息。

後勁在哪裡呢?當你搭乘高鐵南下高雄,即將抵達新左營站時,只要往西邊窗子一望,便會看見半屏山,後勁便位於半屏山西北側山麓。

後勁,是自明鄭時期承繼下來的傳統聚落,清朝時隸屬萬年縣,時因糧食稀缺,隨行軍隊屯墾於前、後、左、右、中五鎮,分別為「前鋒」、「後勁」、「左營」、「右衝」(今右昌)、「中權」等,也成為「後勁」一名的由來。即使在行政區域的劃分上,並沒有設置所謂的「後勁里」,卻因著歷史上一脈相承的地緣關係,與往後文化、地方信仰和愛鄉情懷上彼此肯認的基礎。

五輕興建消息一出,引發地方震動。當時後勁地區,流傳各個公廟多次有人問事擲出立筊的事蹟,眾人皆懷疑是否與五輕設廠有關,於是便前往當地主祀保生大帝老祖廟(聖雲宮),就「是否反五輕」一事擲筊問神,竟連續擲出6次聖筊。8月,有志抗爭者在後勁鳳屏宮(主祀神農大帝)成立「反五輕自力救濟委員會」,後由鳳屏宮、聖雲宮、福德祠、有應公、萬應公等5間寺廟聯合成立的「後勁廟產管理委員會」決議,挹注200萬元作為抗爭基金,組成了一支敢於與政府及石化工業抗衡的勁旅。

後勁反五輕,愛護屬於咱的生活方式

1987年7月開始,後勁反五輕人士,圍堵於高雄煉油廠西門(約今高雄捷運世運站),搭棚造飯,展開了長達3年的反五輕運動;背後支持他們的觀念,並不全然是基於普世的環保價值,而更可能是面對一、二輕造成的汙染史時,長期累積下來的身體感受和地方風聞,所引發的反抗意識:1983年時,一名婦人點蚊香突然爆炸;1987年,煉油廠在半年內發生3次爆炸;1988年,中油員工在宿舍抽菸發生氣爆,下油雨、農作歉收、豬隻暴斃種種異象,彷彿一條隱形的火藥引線,即將準備點燃爆發。

事實上,台灣戒嚴(1987年)前後,由上而下、忽視民眾知情同意、轉嫁汙染給民間社會的經濟發展,早已喚醒了全台各地,愛護生活領域和方式的社會運動。如1987年3月,美國杜邦公司(DuPont)亦曾規劃於彰化、鹿港興設二氧化鈦廠,引發鹿港人以「我愛鹿港,不要杜邦」的訴求,進行長達400天的抗爭;同年10月,後勁人亦以「我愛後勁,不要五輕」此等護鄉愛土、召喚地方認同的口號,包車北上環保署(今環境部)與立法院陳訴衷情。

當時記錄全國社會運動,試圖挑戰主流媒體的民間影像記錄團隊「綠色小組」,就曾見證過反五輕的抗爭過程。當時,居民從井裡撈出的地下水,能用打火機點燃,而時任經濟部次長的李模則冷淡表示:「經濟發展是個過程,必須忍受這個過程中有某些的痛苦,當然並不能平均叫1,900萬人各個都來忍受同樣的痛苦,個人在不同的崗位上,忍受不同的痛苦。」這樣的說法,無異指出經濟發展過程中,某些人必須付出一定程度的犧牲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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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五輕自力救濟委員會李玉坤當年設計的反五輕運動標誌,清楚表達反對建置五輕的立場。(攝影/余嘉榮)
圍廠攀塔宋江陣,僅換得25年後遷廠承諾

北上陳情未果,抗爭只能從長計議,自1987年7月至1990年9月,1,000多個日子,後勁居民輪番駐守於高雄煉油廠西門之外,期間亦不乏大學生、學者和環保人士一同參與。生祥樂隊〈拜請保生大帝〉一曲歌詞寫道:「搭棚西門外,圍廠論隻月」,便是在描述後勁堅定反五輕的決心。

1990年3月二位後勁人劉永鈴、楊朝明爬上高煉廠燃燒塔,將自己反銬並掛上「反五輕」三個大字的白布條,後竟遭逮捕判刑。同年5月,後勁社區舉辦了全台灣第一個地方公投,「堅決反對」的票數超過6成,如此公民意志的展現,卻換來時任行政院長郝柏村攜萬餘名軍警,夜宿後勁,暴力驅離圍廠的「環保流氓」。國家的力量,似乎不僅汙染後勁社區,更試圖汙染後勁的名譽。

1990年9月13日,居民雖以當地傳統的宋江陣,自攜械具,與裝備齊眉棍和盾牌的鎮暴警察和鎮暴車,展開激烈的身體對抗,最後仍不敵優勢武力,21至22日,在軍警戒護下,五輕動工,同時,政府承諾25年後五輕將如期遷廠,並成立15億的回饋金,以其「孳息」作為地方回饋的資金,後勁反五輕運動暫告一小段落。

★延伸閱讀:〈後勁血淚抗爭史──困在1990年的反五輕戰將〉

後勁,高雄工業發展的歷史負片

以整個大高雄為尺度,我們可以看到,日治時期設定了宏觀的戰略目標,將高雄視為南進的軍事基地,到國民黨政府威權時代,為了經濟發展,選擇性忽視長期的嚴重汙染,採取強硬的開發手段,毀社區既有的生活方式。和常人所理解的,不食人間煙火的環保思維有別,後勁人的反抗意識,並不只是出於純然的環境保護價值,而是對於生活領域受到侵害、被經濟洪流輾壓的過程中,與龐大工業史相對,展現出不願意被輕易犧牲的行動。

後見之明來看,五輕的確已然關廠,後勁人爭取與盼望的乾淨土地,即將迎來台灣積體電路製造股份有限公司(台積電)入駐。如今高雄市面臨全球2050淨零排放的壓力,以半導體S廊帶啟動產業轉型,期待高附加價值、高耗能的科技產業,帶動低附加價值、高耗能的傳統產業邁向低碳永續。

然而,若我們置於30年前的半屏山山麓,與劍拔弩張的鎮暴警察對壘之時,其實,又有誰能夠預料逆料,看似叛逆的抗爭,其實正展望了前瞻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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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中油高雄廠半年內三次大爆炸火警、化學氣體外洩、漏油等工安事,附近居民噴漆抗議,要求遷廠滾出後勁。(攝影/何俊彥)
Ⅲ.高雄科技產業的黎明之光,在後勁探照過去

1990年行政院長郝柏村挾優勢武力鎮壓後勁居民,宣布興建中油五輕煉油廠,並承諾25年遷廠後,直至2015年經過後勁居民及環保團體強力監督及訴求,方才如期迎來關廠。這片飽經戰爭動盪、政權嬗替的土地,自提供第一桶日本海軍燃料油開始,其土壤、地下水和周邊生靈,壟罩在近80年的汙染和高健康風險的居住環境中,與軍事國防、經濟成長等全國乃至全球化與地緣政治,有不可忽視的必然關係。

2021年4月,行政院發布「加速半導體前瞻科研及人才布局」新聞稿,欲於美中貿易戰,中國半導體先進製程受阻、疫情期間全球性晶片缺貨等契機,推動半導體產業「護國群山」。高雄市政府隨即以築巢引鳳之姿,宣布台灣積體電路公司進駐半屏山山麓,預計將磁吸半導體上下游產業鏈。

後勁社區及北高雄地區,似乎迎來了自「煉油廠」轉型至新型態「科技廠」的契機,醞釀著一股平衡南北產業發展、生活品質不均之苦的期待。

2021年11月,高市府高速啟動兩項重大的國家政策把關機制:都市計畫變更和環境影響評估。前者逾半年內迅即通過變更,後者更在1.5個月內就由地方環保局審查通過。

彷彿普天同慶的半導體開發案,背後卻是後勁地區,自日治末期、十大建設乃至五輕設廠迄今,近80年面對的汙染史、健康風險被輕巧地忽略帶過。

高雄身處於傳統與前瞻經濟發展的交匯之處,如何回頭面對棘手的水土汙染和工業文化史蹟保存議題?而半導體供應鏈高度成長的用電、用水壓力、石化鋼鐵等重工業高碳排、高汙染的產業型態,又如何面對全球淨零排放的國際潮流,正視經濟發展之中,長久被隱蔽的環境、社會成本?

半屏山下的汙染史,後勁人不可承受之「輕」

高煉廠自1990年建廠至2015年停工的25年期間,土壤、地下水汙染和工安事件層出不窮。2021年9月,《天下》雜誌《台積電翻轉鐵鏽之城》專題報導指出,中油原先提出的整治計畫需時17年(至2033年完工),而後因應台積公司設廠需求及市府壓力,才對外宣稱將透過生物復育、土壤清洗、熱處理等環境工程,縮短至2年內整治完畢。同年底,中油在高雄市議會中提出「中油高雄廠土地汙染整治」專案報告,證實整治計畫預計提前至2023年完成整治,然而,2024年的今天,高煉廠舊址整治進度仍僅達全區面積一半,和中油專案報告、市府拍胸補保證的期程,產生嚴重落差。

2007至2014年,五輕每年都發生過工廠爆炸火警、化學氣體外洩、漏油等工安事故,時環保署調查後,更將之公告為「土壤及地下水汙染整治及控制場址」。我們將時間倒轉至2002年4月,時任高雄市市議員、前副議長黃石龍向市府檢舉,五輕P37油槽滲漏27,850公秉原油,相當於140座加油站替半屏山「加油」。

如此龐大的汙染量,中油隨即火速「應變」,並在短短數年間便對外宣稱整治完成,黃石龍邀集環保局官員現勘求證,僅用簡單工具刨挖,土地竟仍是一片「油肭肭
台灣台語,發音iû-leh-leh,油膩膩之意,形容含油量過多的樣子。
」,宛如中油謊言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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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01月05日中油氣爆,聚集千人抗議,入夜後居民搭起篷架,封鎖廠區新北門,打算長期抗爭要求中油關廠。(攝影/李根政)
中油延宕遷廠、台積電閃電襲來,被擱置的公民行動與願景

高雄看似一片光明的半導體轉型,背後是一個又一個地方居民和公民團體,基於珍視地方永續和公平發展,堅持發聲的行動。後勁居民如何回應過往的汙染史,應作為高雄產業轉型的借鑑之處。

地球公民協會(地球公民基金會前身)2008年曾與高雄市議會合作舉辦〈從魯爾工業區的再造,談後勁/高雄的未來〉座談會,播放《公視》影片〈城市的遠見──蛻變中的魯爾工業區〉。會中,後勁社會福利基金會董事長李玉坤主張:「發展經濟固然重要,但保障人民生活環境及品質更為重要,後勁人為了成全台灣的經濟發展的犧牲太大,若中油如期在2015年遷廠,全國人應回饋後勁人,改善後勁人的生活環境。」有鑑於德國的改造經驗,後勁廟產管理委員會為進一步探索未來五輕用地發展,更攜團前往魯爾工業區現場考察。

魯爾(Ruhr),位於德國西北方,自工業革命起便以開採煤礦、煉鐵技術等聞名,19世紀一躍成為普魯士王國鐵路、軍需等重工業要塞,1950年代一度被譽為德國經濟發展的火車頭。

後因高科技產業興起、全球煤礦產量增加、採礦成本提高等因素,1989年起開始著手經濟結構轉型,鼓勵太陽能工業及其他高科技產業投資,煉鋼廠轉型,成為與自然生態、周邊環境共融的科學公園,如本來的儲油槽發展成潛水救難場地、礦場岩壁成為攀岩場、工廠廠房改建為公共及聯誼活動場地,並同時邀請民眾,參與住宅更新、河川復育等共同擘劃未來的城市發展,在經濟發展、都市規劃、生活品質和環境保護之間,找到令人羨煞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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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從魯爾工業區的再造,談後勁/高雄的未來〉座談會現場。(攝影/何俊彥)

2013年由後勁社會福利基金會、地球公民基金會、高雄後勁中油遷廠促進會、煉油廠轉型生態公園促進會等團體,共同舉辦「環境復育×產業轉型:後勁生態公園全國競圖比賽」,邀集全國建築、景觀或都市計畫相關科系學生,一起來後勁尋覓屬於台灣本土的轉型脈絡。

在每一組學生團隊的構想中,均懷抱著能在後續受汙染的褐地利用上,規劃出遊憩、汙染教育、自然復育等區塊,多元利用轉型後的場址,獲得社會各界與高市府的認同。2014年反五輕24週年的地方晚會中,時任高雄市長陳菊更親口承諾未來高煉廠舊址,將轉型為生態公園,「還給後勁一片乾乾淨淨的土地」。

遺憾的是,在2016年元旦時,等待了25年的後勁居民,率團至五輕煉油廠要求提出實質的遷廠期程,卻換得中油托推延宕之詞,僅表示正在與印尼、印度等石油公司洽談出售五輕設備,無法給出明確搬遷計畫,引發地方人士的強烈不滿。

五輕停工,既有的煉油設備原地擱置。2016年至2020年這段無聲的空窗期,乃至2021年台積電急速入駐、中油勉強配合整治的過程,讓後勁人耗費青春年華,盼望乾淨土地和地方參與的發展願景,再一次因國家政策的強勢主導,失去了部分由下而上、由社區作為發展主體的話語權。

迎接高產值、高耗能的「護國群山」,淨零永續並非康莊坦途

回到2024年的今天,因應全球性的全球暖化危機,聯合國已於2015年巴黎氣候協議,要求世界各國2050年前,控制升溫在攝氏1.5度以下,達到溫室氣體歸零(包含碳匯等方式)的「淨零目標」,國家發展委員會更於2022年年底,公布「台灣2050淨零排放路徑及策略」;今年6月高雄市則透過「高雄市淨零城市發展自治條例」(以下簡稱「高雄淨零條例」),訂定2030年前減碳30%的法定減量目標。

回過頭看,因應美中關係、利用台積電的優質技術,以高附加價值打造出台灣半導體供應鏈的「護國群山」,讓台灣國際聲量水漲船高。然而,其高耗電、高耗水的特性,卻也帶來區域開發的沉重壓力,更引人思考,高雄若要邁向淨零,如何同時承載半導體業、傳統石化業和鋼鐵業的無限成長?

台積電目前已規劃3廠區開發,用電量加總後已達55億度,約占2023年高雄市總用電量18%、民生住宅用電93%,每日平均用水量則達64,500 CMD(立方米/每天)。目前台積電承諾,用電部分,2030年將取得60%、2040年100%再生能源(RE100);再生水部分,則預計需遲至2029年,橋頭、楠梓再生水廠方能日供給約7萬噸,彌足現有3廠區需求,若再加上未來外傳的2座廠區共5座,以及相關產業鏈如義隆電、日月光、艾司摩爾等等,勢必將引起民眾對於用電、用水和淨零排放的時程疑慮。

「舊的不去,新的又來」,高雄傳統產業須跟上台積電腳步轉型

除了台積電及S廊帶相關產業鏈壓力外,高雄市必須考量目前高雄碳預算「排擠」的問題。所謂的碳預算,是依「高雄淨零條例」規劃,2030年減碳30%、2050年淨零,所設定的「碳排放上限」。

高雄面對未來的淨零趨勢,又希望傳統重工業如中鋼、中油、台塑等子母企業能與未來的城市發展共存,則應積極要求跟上台積電的腳步,提出RE100、100%再生水的務實路徑,並提出實質的減碳方案,而不僅僅只是停留在企業ESG永續報告書中,轉移焦點的說詞。

否則高雄市在當前「舊的不去、新的又來」的產業結構下,龐大的能資源消耗、空、水、電、廢、毒等環境壓力又持續累積,引動各種能源設施的設置壓力、甚至可能延役既有核電廠,滿足無上限的電力需求,恐怕又落入1990年代後勁反五輕時,經濟發展「有人必須無條件犧牲」的過時思維。

尤其,經2022年碳排查統計數據整理後,高雄市前12名排碳大戶,竟已占高雄全市工業碳排放量的80%,而中鋼更是足足有2,000萬噸的年排放量,獨占約50%。永續、前瞻的未來發展,從高雄煉油廠的前世今身回頭一望,國家和企業均應負起責任,避免再一次讓高雄落入的汙染與犧牲的「歷史宿命」。

後勁社區做為高雄轉型的樞紐,經濟需與歷史記憶、生活環境共榮

許多人懷疑,顧環保,怎麼吃得飽?然而,後勁居民堅持數十年,追求的從未是金錢上的補償,而是盼望「還原」既有的土地和健康的日常生活。據後勁耆老回憶,在煉油廠尚未隔絕後勁聚落與半屏山前,偶時能聽見半屏山上的山羌啼鳴,聲聞時必雨,隱隱暗示了傳統農村聚落最直覺、也最有力的的身體感官和歷史記憶。

中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李翠萍在2021年〈工業汙染區住民之正義觀:後勁與台西個案分析〉一文中,針對後勁居民進行訪談,研究顯示,居民在報復、補償個人和補償自然環境的正義觀中,多半傾向能夠清除汙染,恢復自然環境和過去賴以為生的生活方式,而個人的損失,更希望大量的社區服務,讓補償資源實質投入到「社區生活」中。

我們可以看見,過去中油廠區因其產業的特性,築起綿延圍牆,不僅讓周遭居民難以接近,亦阻絕了聚落與半屏山之間的傳統生活路徑。而如今既然廠區已裁撤,在舊建築的利用與再規劃上,除了性質單純的歷史展覽與回顧外,或許可以思考將鄰近的舊宿舍群一併納入規劃,縫合聚落與廠區,並在地方創生發展上提供更多的參與想像。

在邁向淨零永續發展的路上,或可借鑑魯爾工業區和後勁生態公園競圖中所展現出的精神:與生態、社會、參與式民主及經濟發展並存不悖的發展方式。透過「高雄淨零條例」,調查環境與土地特性基礎,以都市計畫、道路規畫、再生綠建材、再生能源的設置等,讓市府各局處與公民共同協作,結合各地區的具體社會脈絡,打造「淨零示範社區」。

環境永續,不只是顧環保,因為「環境」一詞,包含聚落、城市、國家等環繞在個人周邊的生活處境,其中有族群差異的歷史文化、生活方式、勞動狀態等等,經濟發展不應僅侷限於GDP的抽象數字,而應細緻具體的探究,任何一種經濟開發方式,有沒有人被遠遠拋在後頭,有沒有人因此而無條件犧牲,以及是否真實兼顧民主審議、周邊生活品質與經濟成果的公平分配。

高雄站在經濟發展的山頭上,眼前迎來的曙光,背後仍是一片歷史的灰霧。

索引
Ⅰ.半屏山麓,太陽旗下的護國工業
Ⅱ.太陽落下、白日升起:國民政府來台的中油時代
Ⅲ.高雄科技產業的黎明之光,在後勁探照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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