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因為美麗島事件坐牢的工人作家,兩個奮發考上台大的中油建教合作工人,在五輕關廠前夕重回高雄煉油廠,帶我們一睹這座屹立南台灣數十年的神祕石化王國真面目。同時,與40多年前的年少青春,做一次最後的告別。
來到高雄煉油廠旁的國光中學,40多年前,蔡滄波曾在此讀書,10月29日,五輕熄火關廠前兩天,他帶我們重遊舊地,「我常想起這裏的一草一木」,他邊說邊哽咽
起來,始終講不完一句話。錄影器材還對著他,誰都不知道該拿這個尷尬時刻怎麼辦,教室裡突然唱起生日快樂歌,青春洋溢的高中生正在慶生,他們的光亮歡快,將蔡滄波推往黯淡的過去。
1973年蔡滄波國中畢業,因家貧,經人介紹從雲林到高雄高工讀建教班,在高雄煉油廠裡半工半讀,不但免學費,每個月還有750元的零用錢(當時的教師薪水一個月約3,000元)。建教班跟國光中學借教室用,國光在往昔是私立學校,專門提供給煉油廠員工的子女就讀。建教班分儀器與管鉗科,跟國光的制服和師資都不同。蔡滄波帶我們東繞西拐找到往昔建教班教室,僻處國光校園一角,像是很懂得謹守本分。
在當時,建教生和預備升學的高中生在校園裡狹路相逢,其實沒有想像中的戲劇性衝突,只是淡淡地走過去,但知道彼此是很不同的。同齡的少年,如果穿上國光的制服,那麼父親可能是工程師,住在花木扶疏,擁有室內溫水游泳池、高爾夫球場的宏南宿舍區;如果穿上高工制服,那麼可能他家裡在雲林種田,家裡有7個兄弟姊妹,考上台中一中卻擔心繳不出註冊費⋯⋯
「以前我很羨慕國光的學生,他們的目標是考大學,我們只能做工。如果當工人,最多只能當上領班,一輩子如此。」蔡滄波如今是民視新聞部副理,他穿著襯衫西褲,趁著年底煉油廠關廠前回來,算是衣錦還鄉了。一向門禁森嚴的中油,特別派專車專人來接待這位嬌客,我們事先提出採訪申請,也沾了他的光,得以參觀包括五輕在內的各種中央控制室。蔡滄波也是第一次來,往昔煉油廠被視為軍事工業重地,門禁森嚴,連保警都禁止進入,而他只是小工,當然走不進管制區。他的工作在電話機房,得暇便自習讀書,廠內鼎盛時期有5,000員工,共有2,500支電話,紅藍交纏的電話線像是血管,疏通石化重工業的經濟命脈。
為了「蔡副理」的侯鳥歸返,中油把昔日蔡滄波的同學都找來,建教班畢業後繼續留下工作,40多年過去後,也屆臨退休年紀。老同學阿輝叫蔡滄波的小名 「阿波」,用欽羨的眼光看著喝過洋墨水回來的友人,少年同學多不賤,工人服與襯衫西裝,表面看來涇渭分明,但當阿輝跟我講起阿波從前曾向他借摩托車去追女 朋友:「我還記得阿波追的是張XX,是其他工廠的女工。」
阿波後來娶的當然不是張小姐,他成為煉油廠第一個考上台大的工人,妻子是台大政治系的學妹,日後以「瑪法達」的星座占卜聞名,蔡滄波常戲稱他家裡有位「女巫」,鯉魚躍龍門後,他娶了女巫,而非女工。
關廠前與蔡滄波一起重回現場的還有張金塗,頭銜是高雄高分檢主任檢察官,前民進黨主席信介仙的女婿。從前也讀建教班,晚蔡滄波一屆,小名阿塗,讀化工科。 阿塗同樣來自雲林農家,比阿波家裡更窮,5歲以前,一家人棲身於別人的茅屋裡,貧無立錐之地。考高中時,阿塗的報名費繳不出來,由老師代墊,老師同時還拿 給他一張高雄高工的報名表,阿塗考上嘉義高中和師專正取,但赤貧的家裡沒有太多選擇,阿塗也背起行囊來到高雄。
阿塗來自窮苦鄉下,到煉油廠裡算開了眼界,在雲林他連唱片都沒看過,在這裡他參加古典吉他社,享受各種運動設施:籃球、網球、桌球、保齡球、游泳⋯⋯因為家貧,營養不夠,阿塗本來長得瘦小,在這裡因為經常運動,他漸漸強壯起來。當時他還不會知道,此時打的底子,竟然會在日後起了保命的作用。20年後他是檢察官,1995年因查緝毒品被黑道開了12槍,性命垂危,因為讀建教班勤運動養成的身體底子,幫他熬過鬼門關。
阿塗當兵時,聽見同鄉學長蔡滄波考上台大政治系,引起很大的轟動。當時「全職」讀書的國光中學畢業生,一屆也才考上一個台大生,阿波在吵雜的電話機房裡, 靠著自習,居然考上台大,這帶給建教生很大的激勵。阿塗當兵回來又回到煉油廠工作,他沒錢補習,連教科書都是和國中同學的弟弟借來,苦讀不到一年,他高中 台大法律系。
「那時候有別的工廠的工人,特別從很遠的地方騎腳踏車來問,是不是有中油工人考上台大法律系,」張金塗笑得瞇起眼來,他穿著白襯衫西裝褲,在法院有自己的 辦公室,身上早沒有工人的痕跡。槍擊案的後遺症還在,他走路微跛,無損剛正耿介氣質,唯有談起建教班時,他才流露出一點柔軟。
建教班頭兩年,自由自在,除了體育設施多,煉油廠的藝文風氣也濃厚,廠內還有自己發行的刊物:《拾穗》雜誌,蔡滄波和張金塗都對此印象深刻,高工3年讀不了什麼教科書,卻在自由開放的氛圍下,讀了不少課外書。阿塗當時喜歡讀倪匡的科幻小說,也讀李敖、王曉波等思想性書籍,當時建教班同學還有讀黨外雜誌被教官沒收的。阿波喜讀翻譯自日本的商戰小說,當時他在圖書館遭遇了日後對他影響最大的一篇文章,登在《大學雜誌》,由許信良、張俊宏等人合寫的〈台灣社會力的分析〉,剖析當時的社會階層問題。
並非阿塗、阿波特別早慧,而是煉油廠的藝文環境使然。3年潛移默化的發展,讓這群小工自己長出課本上學不到的獨立思考能力,這也是為什麼在激烈競爭下靠自習就能考上台大。重回現場的這一天,蔡滄波回到昔日苦讀的電話機房,當時他把考大學的課本都帶來,「我把歷史、地理課本當小說讀,讀得津津有味,但是如果我像國光的學生3年都在讀這個,可能就不會覺得有趣了。」張金塗說,「在煉油廠那幾年簡直像在『天堂』一樣。」
建教班畢業後,還須留下工作3年,才不用賠公費。成為正式工人的第一年,阿波最要好的國中同學已考上大學,寫信給他,信裡滿滿都是青春飛揚的新鮮人生活。蔡滄波說:「讀書是往上攀爬的最佳管道,只有靠讀書才能改變自身的命運。我的建教班同學,有很多當時都考上高中第一志願,我們的資質沒有不如國光的學生。從我考上之後,學弟們也開始『敢想』普通大學,人生也能有別種可能。
15歲的阿波,在煉油廠裡已經很能感覺到「階級」這回事。在昔日教室裡讓他講到哭的,是因為他回想起以前在週記裡寫過一個清潔工的故事。我們經過煉油廠外的一段圍牆,蔡滄波突然停了下來,若有所思,他還記得40年前清掃馬路的清潔工,就是在這裡被車撞死,「我每天早上都看他在那裏掃地,那種低微的生命,沒有人會注意。」
15歲的那個小工,始終還住在蔡滄波的心裡,搭上捷運,他又是一陣悲從中來,難掩心中的激動。煉油廠附近的這段捷運,是高雄捷運中少見的高架路段,蔡滄波家住台北市中心,位於復興南路捷運高架橋旁,景物相似,「明明40年前就離開了,卻是一樣的高架橋,彷彿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他對清潔工的憐惜,何嘗不是一名小工對清潔工同處低微的深刻共感。
讀化工科的阿塗,到了高三,就要開始輪三班制。早上8點到下午4點是日班,下午4點到晚上12點是小夜班,晚上12點接著再到早上8點是大夜班,每兩天就 要換一個時段,幾乎全年無休。「對於未滿18歲的『童工』,這是完全違法的」,日後成為檢察官的阿塗,很能精確地援引法條,但在當時他只能逆來順受。「會想讀法律,一來因為小時候家裡窮,強凌弱的事看太多;二來就是在煉油廠的童工經歷使然,當時還只是學生,卻做一般工人的工作,但領的完全不是一般工人的薪水!」
每兩天就要調一次生理時鐘,使得少年阿塗總是睡不好,失眠的毛病,在那時就種下遠因,難以入眠的毛病持續至今。回憶有苦也有樂,煉油廠的水不需自來水公司供給,而是自己有水處理廠。阿塗在水處理廠工作,廠裡的水經過石灰沉澱過濾,經動力鍋爐暖化後成蒸餾水,接著是實驗室用的純水,供應煉油廠的精密機械使用。廠裡用最純淨的水,廠外卻是飽受嚴重汙染的後勁溪滴滴悲鳴。
重回現場這一天,張金塗走到哪裡都有人喊他檢察官,彷彿廠裡出過這樣的一個人,是不得了的大事。煉油廠特別安排參觀水處理廠,重回舊地,張金塗說:「都變了,跟以前完全不一樣!」好不容易找到幾個以前就有的水栓,他忍不住上前試圖轉轉看,做做樣子讓我們拍照,「以前為了轉這個,腰常扭到,有時轉開沒握好, 還會被撞傷。」
由於水場有動力鍋爐,蒸氣可以回收,當阿塗的雲林老家還在燒柴,廠內就有源源不絕的熱水澡,工人自己焊接蒸氣管線,拿來煮飯,「生米10分鐘就熟!」張金塗眉飛色舞地說,生活中充斥著實用的科學實驗,每當回雲林,他就覺得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判若雲泥。
同甘共苦的一群小工們,感情深厚,日後張金塗在槍擊案時身受重傷,是這些建教班的老同學自願排班照料他,而不是台大法律系的同學,也不是司法特考同期的學員。老同學陪他下棋,故意都讓他贏,而每當這群工人有什麼法律問題,阿塗就成了最好的顧問。
阿波和阿塗在工廠時,都看過作家楊青矗的工人小說,張金塗說:「當時就知道工廠有這麼一個工人小說家,他那時寫這個算是黑五類,但非常貼近工人的生活。」蔡滄波和楊青矗的淵源更深,讀大二時蔡滄波在台大成立勞工服務團,到新莊紡織工廠做訪調,也曾請楊青矗到社團演講。1978年楊青矗以中油工會成員的身分,出來競選工人團體立委(與區域立委不同,選舉後來因台美斷交而中斷),蔡滄波還曾經為其助選。
楊青矗的父親是專屬於煉油廠的消防隊員,在楊青矗21歲時因搶救油輪爆炸而殉職,家中頓失所依,中油安排長子楊青矗進來工作,並非繼承父職,沒去危險的消 防隊,而是安排在事務課,負責家具倉庫。能有專門一個放家具的倉庫,和中油的優厚的員工福利有關,不過僅限於主管階級,楊青矗曾在小說〈囿〉裡寫:「在公司裡,重視職員,不注重工人。職員待遇好,住的是高級宿舍,一切傢具由公司供給,只差太太要自己娶。職員有股長、課長一直長上去的機會,工人永遠是工人。」
75歲的楊青矗站在從前他負責修繕家具的宏南宿舍前,如今已恍如隔世。宏南、宏毅宿舍群佔地87公頃,兩年前已被高雄市文化局登錄為文化景觀。昔日宛如小 別墅的氣派已難想像,如今長滿青苔,蕭索破敗。這天一大早,楊青矗拄著拐杖,由外傭和女兒陪同,從台北坐高鐵南下,重回他在1979年因美麗島事件入獄後,就離開的工作崗位。
職務的緣故,使得他能進去宏南宿舍一探究竟,「那時候裡頭的家具,像沙發椅、彈簧床,都是外面沒有的,外面還在睡木板床。」陪同父親一起重返舊地的女兒楊士慧,她記得父親每次下班回家都會買剛出爐的胖(麵包)回來,廠內的福利社自己有麵包廠,「在這裡可以買到太陽餅,外面都沒有。」
「外面都沒有」,是重返舊地的蔡滄波、張金塗以及楊青矗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廠內的中山堂當時有設備最好的電影院,外面都沒有,張金塗津津樂道,「一個禮拜放3次電影,而且都是不一樣的片子,看一次5毛錢而已。」宏南宿舍區有保齡球館,蔡滄波說,「12個球道,那時還沒有排球瓶的電動機器,所以在球道的盡頭有12個boy,負責把球瓶擺好。除了保齡球館,還有冰宮,是真正的冰塊,要穿冰刀的那一種,帶外面的朋友來玩,很有面子。」外面沒有的,還有位於宏南社區的招待所,當時高雄市中心的飯店都不及這裡高級豪華,楊青矗說,「中央的官員來到高雄,往往都來住在這裡,還會派黑頭轎車給他們。」
楊青矗22歲進入煉油廠工作,他原來只有小學學歷,由於煉油廠的工作穩定,讓他可以白天工作,晚上讀書,取得高中補校文憑。從小因家貧而失學,但他大量閱讀,也試圖寫作,28歲時發表〈在室男〉一砲而紅。1970年開始他發表一系列以煉油廠為背景的工人小說,原先登在兩大報副刊,但因為工人題材容易讓人扣 上工農兵文學的紅帽子,《聯合報》登了一篇就不敢登,楊青矗說,「我還要寄第二篇過去,《聯合報》叫我不要寄了,還說警備總部要找我去說明。
煉油廠是國營事業,當時公家機關都有情治單位,有廠內小警總之稱的「人事二課」常叫楊青矗不要發表,但楊青矗也沒因此被免職,小說不能登在副刊,但還能登在文學刊物上,仍然保有創作的空間。小說反映了煉油廠內部逢迎拍馬送紅包、靠關係才能升遷的生態,那是〈上等人〉;還有另一種是〈低等人〉,寫的是清潔工董粗樹的故事。
楊青矗在半屏山腳下,跟我們說起低等人董粗樹。董粗樹經年和垃圾混在一起,膚色混沌黑銹,像是永遠洗不乾淨,有一身和蟾蜍一樣的疙瘩皮,人見人嫌。清潔工不是編制內的正式員工,而是臨時工,因此粗樹沒有資格搭交通車,每天透早出門,單程要走兩個小時的路才能到工廠。
粗樹在高級主管的社區裡收垃圾,楊青矗藉由粗樹的眼,穿透以宏南社區為雛型的高等人住宅區,家家有女傭(彼時還沒輸入外傭,女傭大多是從鄉村出來幫傭的農家女孩),每家門前就是一個小花園,煉油廠還編制有園丁幫忙剪枝除草。先生去上班,太太在家裡沒事就約人來打麻將,此起彼落的洗牌聲就像條小溪,淙淙流過。
上等人悠閒度日,低等人卻要拖著疲憊的身軀,收工後再走兩小時的路回家,家裡還有一個92歲的瞎眼老父等他回去吃飯,白飯加鹽就是一餐。粗樹將滿65歲, 將要被強制退休,但因為是臨時工,工作30年卻沒有退休金。粗樹憂心沒有積蓄的將來,他設想了好幾種意外死法,最後慘死在車輪下,在解僱日的前幾天,終於 「升為正工」,讓盲父獲得撫卹。
董粗樹的故事,確有所本,楊青矗說著說著身體開始抖動,眼角淌淚。他在《工廠人》裡寫了很多臨時工的故事,他自己不是,但他選擇用小說將其卑微的命運承接 起來。從前他常來半屏山腳下的公園散步、構思小說題材,這裡幾乎不會有什麼人來,工廠的工人沒有閒情逸致來,工廠外的後勁居民想進來也不得其門而入。煉油廠圍起高牆後,後勁居民早不能直直走到半屏山下,孩提時期,他們的共同記憶是到山上割五節芒,曬乾後販售給農家,當成番茄攀爬的支架。後來煙囪架起,噴發 烈焰,稻也不能種了,當然管芒也割不了了。
後勁的孩子長大,成為憤怒的中年人,只因他們望向半屏山,一邊是排出惡臭的燃燒塔,一邊是籠罩在粉塵中的水泥廠。
時間回到1979年12月10日,國際人權日,在高雄發生美麗島事件。當時楊青矗已經在《美麗島》的高雄服務處幫忙編雜誌,山雨欲來,煉油廠怕他惹事,還 特別把他支開,派車讓他去台北出差,楊青矗說,「我叫司機趕回高雄,大街小巷已經開始封鎖了。」當時熱衷政治活動,在《美麗島》雜誌當志工的蔡滄波,因為準備研究所考試,因此沒有南下。張金塗在煉油廠工作一年半後先去當兵,那時他是憲兵,隨時待命要去處理「暴民」,但他知道事實並非像媒體報的那樣,他的許 多煉油廠同事都在現場,跟他講事情不是那樣。
美麗島事件後,楊青矗被判刑4年,離開他工作19年的煉油廠。蔡滄波逃過一劫,他順利考上研究所及外交特考,後來出國讀書。張金塗當兵回來,繼續在煉油廠工作到不用賠公費後,靠自修考上台大法律系,一時傳為佳話。
兩個建教班小工,一個工人作家,在命運的交叉點上從此錯開,動如參商。將近40年後,他們仨約定在關廠前一起回來高雄煉油廠,巡舊景,探故人,與共同的年少青春,做一次最後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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