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2018年9月1日文化部召開「全國文化資產會議」,目前就讀於政治大學亞太研究英語學程的美籍博士生James X. Morris以"Cemeteries are heritage – they deserve our attention"(墓園是文化遺產,值得關注)為題,呼籲重視墓園文化遺產,接著呼應發言的是來自德國的高雄大學西洋語文學系副教授奧利華(Oliver Streiter)以及艾琳達(Linda Gail Arrigo)女士。一個西洋人站在臺上,提醒我們保留祖先遺骨長眠之所,襯在他背後的投影有座墓碑,碑上鐫刻著大大的「后土」二字映在所有人的眼中,這畫面相當諷刺,也格外讓人震懾。
同樣具有移民社會的背景,同樣在工商業快速發展、都市擴張的需求下,有著類似墓葬形式的新加坡,民間搶救咖啡山墓園(Bukit Brown Cemetery)的過程,可供台灣借鏡。
新加坡咖啡山墓園位於新加坡中部的丘陵地上,面積233公頃的土地容納了10萬座華人的墓塚,是中國境外最大的華人墓區,其正式名稱是「武吉布朗」(Bukit Brown),源於1840年代登陸新加坡的英國船長布朗(George Henry Brown)曾居住在此,因brown也意為咖啡色,bukit則是馬來語「山丘」之意,福建移民於是稱之為「咖啡山」(Kopi Sua/coffee hill)。
1872年福建商人王氏家族買下這塊地用以耕作和埋葬,並由福建會館管理這塊土地而形成排他性,為移民到新加坡的福建人專屬墓園。目前可考的最早墓穴能追溯至1830年代,之後許多福建移民埋骨於此,包括早期參與新加坡開發的先賢、同盟會革命家與現今名人的長輩。20世紀初,大量遷入的中國移民需要墓地,因而1922年政府介入將咖啡山由私人墓園改變為公墓,直到1973年不再新葬為止。
這座老墓園在奠基百餘年後卻面臨危機。2011年新加坡市區重建局宣布了一項預估供5萬人居住的住宅發展計畫,陸路交通管理局、市區重建局和國家公園局也聯合宣布計劃興建一條平行於羅尼路(Lornie Road)的新道路,以紓解交通,還有相關基礎建設也會在沿線建構起來,住宅發展計畫併同道路興建工程預計在2013年展開,2017年竣工,將穿越咖啡山墓園,影響5,000座墓塚及周邊環境。
隨即有學者跳出來陳情,保護組織群起,如SOS Bukit Brown和All Things Bukit Brown(AtBB)成立,新加坡自然學會(Nature Society Singapore)、新加坡遺產學會(Singapore Heritage Society)和亞洲超自然調查組織(Asia Paranormal Investigators)也參與其中。
華人墓園常予人太多負面觀感,諸如幽暗、讓人恐懼、雜亂無章、衛生堪慮、浪費土地、特定節日發生火災、管理不易、影響附近房地產價值等,加上它不像歷史性建築物,可以透過設計手法調適再利用並增加機能,新舊建築共容(榮);擁有多元族群的新加坡,「華人專屬墓園」的標籤還容易被連結上「華人優勢」(Chinese privilege)的邏輯中,與長期推行的「種族平等」政策背道而馳,因此,政府面對咖啡山開發非議時更加小心,不希望因退讓而陷入種族議題中。
這場民間對上政府、5千位先民長眠居所對上5萬人住宅與交通權益的戰役,民間保護組織的立場堅定卻也相當艱辛。首先數個民間組織結合學術單位投入咖啡山調查研究,這片廣大墓園提供了生態、移民史、產業與開發史、工藝與材料史、戰爭史等多面向的研究資源。
學者和民間組織首先關注的是生態。由於長期處於低度人為干擾的狀況下,咖啡山呈現林木自然生長的景觀,因緊鄰著新加坡最大的自然保護區「中央集水自然保護區」(Central Catchment Nature Reserve),成為新加坡自然學會的整體規劃中28個保護區塊之一,該學會也針對生物多樣性進行調查,得知咖啡山擁有90種鳥類,其中13種為國家級瀕危物種,因此對高度開發的新加坡而言,具有水土保持、減少災害、降低熱島效應,兼供民眾休憩的功能。
2014年世界歷史遺蹟基金會(World Monuments Fund)宣布咖啡山列入世界歷史遺蹟觀察名單(2014 World Monuments Watch list),肯定其豐富的人文與生態,民間組織持續透過調查研究、撰文發表、旅遊導覽等方式吸引更多人關注,並設想以收費控制車流、拓寬羅尼路等替代方案。
咖啡山亦是新加坡少數可以憑弔二次大戰的場域。1942年2月15日,入侵新加坡的日軍與駐守的英軍激戰,咖啡山是馬來亞戰役最後的一場激戰兩軍短兵相接的現場,砲火飛竄時,墓碑成為士兵肉身的屏障。
除了英雄、偉人事蹟足資紀念之外,一個個刻有「金門」、「廈門」、「同安」、「海澄」等新加坡境外地名的墓碑,隱藏著成千上萬落葉無法歸根或客死異鄉的故事,墓主或許未能名留青史,但泛泛之輩的他們就是眾多新加坡人的源頭。
民間組織從一開始以生態保育議題切入,讓不同族群的新加坡人投以關注。當議題開始發酵時,咖啡山作為具有殖民地港口身分國家的古老墓園,其實提供了比「國家」或「種族」更複雜的多元文化概念,一些業餘文史工作者在此探尋和挖掘歷史寶藏的同時,也開始設計遊程帶領民眾來瞭解,並掀起一股歷史熱潮;另有民眾發覺此處遠離塵囂、空氣清新,到此運動、練習馬術,百年前「華人專屬墓園」如今已不再專屬「華人」。而奇妙的是,「華人」的身分認同,也如墓園多種文化元素揉雜一般,有了點變化、多了些成分。由於許多華人族裔業以英文為母語,因此新加坡遺產學會2018年出版的導覽手冊"Bukit Brown Wayfinder",是以英文介紹福建人(Hokkien)的墓葬,為民眾規劃了認識自然、開拓先驅、墓塋工藝設計、二次大戰等主題的建議遊程。
在這個強調「以協商的同意取代爭論」的國家,咖啡山成為政府與民間、開發與保護間拉鋸的社會運動中心。雖然國家機器依然將怪手伸入,雙向各4線道的造路工程已展開,但民間組織持續的努力,讓政府釋出善意,不僅將影響範圍縮減至4,000個墓塚,也將透露著東南亞與中國特定地區之間豐富聯繫的墓碑及構件編目建檔。
一位咖啡山墓園家屬的文章裡,提起中國俗語「富不過三代」──這句話意味著若後代不珍惜祖先留下的東西,通常財富將在幾代後消散──他希望這代人保留咖啡山,讓墓園蘊含的財富傳揚。
回看台灣,如果墓園不是「文化資產」而被視為「文化負累」,相信新店第一公墓不會是最後一個被迫拆遷的例子;如果以為切斷環境的關係、失去場所精神,將墓碑獨立到異地保存就是「保存」,則在我們這代佚失的是精神上的根。
失去了根,我們如何抉擇並走向正確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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