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分隔東西德的柏林圍牆倒下,民主自由戰勝共產極權,如今卻正面臨國家被極右派撕裂。回看台灣,同樣邁入民主30年,我們的社會是否也正被網路資訊捲起仇恨之火?總統大選前夕,有群年輕人意識到仇恨政治的危險,選擇「翻牆」上街,跟異溫層對話、跟上一代修補關係,一起練習撫平極化情緒。
不管是清晨5點的登山口,還是台北市區的國宅中庭,2018年底縣市長大選和公投後,不少人走著走著,就被路上的青年攔下。
「我沒有要賣你筆,也不是要你個資,只是想要跟你說說話!」「行動山棧花」(後稱山棧花)總召,25歲的許同學(匿名)從今年(2019)6月開始,與50幾個夥伴,2~4個人一組,不定期地上街與陌生人「聊天」,有時最長聊上一個小時。
每次上街聊的話題不同,例如,中國宣布禁止中國電影參加台灣金馬獎那天,他們到西門町電影街和年輕人對話;遇上邦交國斷交、美國軍售等新聞,他們會製作簡單的繪卡,把新聞資訊帶上街頭,聽人們怎麼說。
「其實路人比大家想像中的友善、愛聊天,大家走在路上都會把黑暗面收起來,」今年21歲、還是學生的山棧花成員張同學(匿名)微笑說,社群上陌生人對政治議題的激辯,在街聊過程中並沒有出現。
山棧花上街的理由,與2018年九合一選舉結果有關。選舉和公投結果公布後,他們發現自己與網路同溫層之外的台灣民眾有如兩個世界,彼此不理解,也無法對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想像中的韓粉,也有一個想像中的青年,」張同學比喻,選舉中一方稱青年不賺錢、不拼經濟、不念書,只懂抗爭;另一方,可能寫了好幾篇分析韓粉的文章,卻沒真的與韓國瑜支持者深談過。
「我發現花2個小時出來(跟陌生人)講話,比在電腦前發廢文給同溫層看好很多,」許同學說。
明年初的總統和立委選舉的政治活動早已煙硝四起,在封閉的LINE群組、Facebook私人社團裡,極端內容以圖文並茂的方式傳散,上頭出現砍頭、消滅、起義、一頭撞死等字句,不論是網友或候選人刺激出的極化氣氛,都讓他們更感到對話的必要。許同學表示,「不對話,社會就一定會分裂。」
4個月街聊的經驗,他們歸納出與陌生人對話的幾個雷區:對中高年齡層要避開「政治」二字、對年輕人要強調民生、態度要柔性溫和等。
從幾個學生開始的山棧花,隨著街聊的足跡、工作坊的舉辦,慢慢號召出50幾位上班族和學生加入,以志工形式,在線上、線下展開各種對話。他們認為,台灣需要創造和練習對話的組織;目標不是說服對方,而是資訊的互換,知道同溫層之外的想法,擺脫被資訊操控奪走獨立思考的可能。
除了山棧花,在2018年選後開始練習對話的,還有「對話千層派」,他們辦理最多20人的工作坊,產製教材,希望讓台灣成為多元、分層,卻能對話共好的「千層派」。
11月3日,星期日下午,我們來到他們的聚會,10位陌生的網友聚在一起,投影幕上寫著「知識分子的傲慢」、「太快貼標籤」等字句,由成員Pin(匿名)分享自己的成功與失敗經驗,而後透過遊戲,練習對話。
他們先玩對話大風吹,在3個角色的劇本中,輪番交換立場,體驗彼此的情緒、練習同理;然後他們玩「大家來找碴」,千層派成員把自己的對話紀錄投影出來,讓大家就幾個常犯錯誤來配對,包括「執著輸贏」、「貼標籤」、「堅持己見」、「情緒化」等。
從今年6月第一場工作坊開始,對話千層派成員從身邊的朋友開始邀請,慢慢擴散出去,每2週一次工作坊,近半年之後,28個人的志工團隊,把自己反省、練習的心得變成教案。Pin坦承,過去自己不懂得如何跟朋友談論政治,經常得到對方一句「我們以後不談政治!」的結語,對話的門就關上了,他們希望更多人能夠理解,「對話的目標,是下一次的對話。」
談論政治,在台灣一直是個挑戰。淡江大學公共行政學系系主任蕭怡靖解釋,政治極化可能反映在議題立場光譜,例如歐美國家左右派、自由與保守的意識形態之爭;也可能出現在民眾的政黨認同情感,例如以0至10分測量民眾對於不同政黨厭惡及喜歡的程度,觀察是否出現愈喜歡A黨、愈厭惡B黨的現象(反之亦然)。
蕭怡靖分析歷次總統選舉年「台灣選舉與民主化調查(TEDS)」資料後發現,台灣較明顯的政治極化,來自民眾對藍綠兩黨的認同情緒差異。極化在第一次政黨輪替後漸升溫,2004年、2008年攀上高峰;2012年、2016年雖仍呈現藍綠對立,不過極化現象相對趨緩。但蕭怡靖預測,今年香港反送中示威、亡國感、熱門候選人的討論聲量等,都可能再次推升極化。
距離1月11日總統和立委大選還有2個多月,已經出現香港藝人何韻詩被潑漆、立委參選人林昶佐收到生命威脅等事件。
政治大學選舉研究中心主任蔡佳泓指出,許多台灣民眾至今還是傾向從兩大黨的論述,找到他們認同的依據,作為判斷事情的標準,相較之下,對錯只是其次,大部分只是從兩邊的論述裡,強化、補充自己信念。
簡化的認知、習慣的標籤,加上封閉式群組,深化了對立和矛盾。
政治大學新聞學系副教授鄭宇君表示,過去10年,台灣社群媒體(包含社交網絡服務及通訊軟體)的普及率從7成成長至9成,後期增加的20%,除了自然增加的年輕人外,以中老年人為主;在中老年群體裡,許多人仰賴親友圈組成的封閉式群組作為資訊管道,相信熟人更勝於媒體,讓他們較容易成為不實資訊的受害者。加上近年出現新的數位落差,有些人習慣於LINE和Facebook,不知道可以選擇其他促進公共討論的新平台,「當他沒有自己去找出一個新的媒體的話,他就可能會停留在比較小的、資訊封閉的社群媒體當中,」鄭宇君說。
停留在封閉式群組裡,談論政治,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人們手中的一個個群組,其實正反映了社會的轉變。台灣大學心理學系教授李怡青指出,現代社會強調個人主義、走向分眾化,更多的組織是根據特定興趣、意識形態所組成,在細緻分化同質性高的群體中,人們為了彰顯自己的認同,會競逐式地強化對某人、某事、某黨的支持,最終造就了極化現象。
「主張較極端的人反而發聲特別大,」鄭宇君補充,一旦封閉式群組裡出現表態文化,不論是同學、同事、家人、校友等,為了維護群體和諧,會傾向表達對彼此的贊同。她認為,在封閉式群組裡,「情緒動員其實是比較明顯,理性溝通現在是比較低的。」
當這樣的群組文化帶到了家庭群組裡時,也常常成為家庭關係的地雷。
我們採訪幾個青年團體,發現他們開始練習對話的主因,大都與家人有關。
在家庭群組裡談政治,第一個炸彈是輩分與倫理。山棧花的張同學就表示,在路上與陌生人對話,遠比與家人對話簡單得多,在陌生人面前,他是一個別人家的孩子,「別人家的孩子總是比較好啊!」他笑說,回到家裡,他連讓長輩願意傾聽都是挑戰。
對此,李怡青提醒:「對話的兩方,如果不是在同樣的權力地位上對話,其實往往不是所謂公平的資訊交換、或者是觀點學習,它是去強調比較弱勢的一方『你要不要聽話?』」
第二個地雷,是跨世代的政治認同差異。
老一輩的政治認同圍繞著政黨,但年輕一輩則不同。根據根據政大傳播學院講座教授張卿卿的研究,「議題非盲從者」如今已佔台灣6到7成,他們對政黨主張並非照單全收,年輕選民大多屬於其中。她的研究發現,這類選民又可分為消極派和積極派兩種,後者多半具備公民意識,相信自己的發言有助於改變現況、發揮影響力,這樣的「自我效能」信念,進一步強化他們的政治參與,形成正向循環。
積極抗衡封閉式群組和同溫層帶來的副作用,愈來愈多年輕世代選擇進入實體世界練習對話,試著跟上一代修補關係,也跟同儕和下一代練習找出理想的溝通方式。
軟體工程師Chichi(匿名)在LINE上成立「你今天關心長輩了嗎」帳號、在Facebook上開啟「家庭診聊事」社團,聚集了2萬6千多個網友,大家在此分享跟家人談政治的成功與失敗經驗,「光是看到別人家的事,就能反省自己了,」Chichi說,「我看很多同溫層說話的方式,就是把人推開⋯⋯你也不會那樣跟朋友說話吧?」
與Chichi一起經營社團的宜君(匿名),在社團裡總是提醒同理與去情緒化。她說,談論政治,對許多長輩來說遠不只是討論政策而已,許多長輩的個人認同與政黨綁在一起,也有長輩不知道如何面對世界的變化。每個人成長經驗的不同,遇上全新的數位溝通工具,讓政治相關對話充滿考驗。
宜君的經驗是,在對話之前必須要有「信任存款」,這樣的存款來自於日常的問好、關心、彼此了解,有了信任之後,遇上意見不同的政治議題,才有可能心平氣和、不爭輸贏的對話,「我們才有抵抗分化的能力,」Chichi說。
(如何和長輩、平輩、晚輩溝通?如何幫助身邊的人脫離不實資訊危害?更多祕訣,請看〈不實資訊戰爭的教戰守則:4招教你如何對抗網軍攻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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