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15日,苗栗坤輿事業廢棄處理場的同意設置文件正式失效,延續長達20年的爭議總算落幕。
坤輿掩埋場來到龍昇村,不只改變了地貌,也改變了這裡的人──不識字的老農走出田地,學會舉白布條抗議;中生代從各自賺錢養家,到開始關心社區動態;十多年後,懵懂的新生代亦長大成人,站上抗爭前線。
2022年1月18日,寒風凜冽的夜晚,來自各地的聲援者聚集到反坤輿自救會的據點。黑暗中,人潮來來去去,面貌難辨,但是當陳明志一走近自救會帳篷,就有一眾村民拍手鼓譟:「我們的戰將來了!」
今年55歲的陳明志是自救會據點裡最常見的身影之一。因5年前一場中風,他的左手左腳有些不便,走路時一拐一拐,但他依舊開車奔波家裡和自救會之間,來去自如。
他拿出手機,點開YouTube,搜尋自救會2012年在坤輿掩埋場門口抗議的新聞影片。他指著畫面裡拿著大聲公喊口號的自己,打趣地說:「你看,那時候多強壯多活躍啊!我很欣賞那個少年仔,一看,就是我少年的時陣。」
近年來,老會長逝世、耆老凋零,陳明志自己也從覺醒青年變成了覺醒中年,但滿腔熱血沒有隨時間冷卻。
「一大早,大家都同心協力,搬神桌、請神尊、搭帳篷,」陳明志細數去年(2021年)1月5日,龍昇村民一起籌備新一波抗爭的過程:從事工程業的村民用家裡的吊卡車載來了貨櫃;貨櫃屋架好了,要怎麼走進去?於是又載了一把樓梯過來。
他笑說,以前龍昇村民想像中的「抗議」,就是包遊覽車到縣政府前喊喊口號,沒有主題,抗爭要達到什麼程度,統統都不知道,「就像烏合之眾那樣喊一喊然後回去,那時候絕對沒有想到說要埋鍋造飯什麼的。」
龍昇村所在的造橋鄉位於中苗栗,共有9個村莊,由海岸往山脈,分為外三村、中三村、內三村,愈靠山線的村子,客家人的比例愈高。與海線後龍鎮接壤的龍昇村,就屬於外三村,閩南人與客家人各佔人口一半左右。
龍昇村民形容,被省道台一線貫穿的這裡曾是一座「不夜城」。在國道三號、西濱公路還沒完成之前,每到農曆過年的時候,車流就會從國道一號的尖山、頭份交流道,塞車塞到龍昇村和後龍鎮。
「大家回去過年的時候,南下都一條線變兩條線、三條線、四條線(線道),然後北上的(車道)被南下的佔據,晚上全部都是台一線往南下的啦,散不去。」陳明志回憶,以前台一線旁有許多公路飯店,自救會所在處的對面,剛好就是幾家已經歇業多年的小吃店,寫著「南北店」的手繪招牌還掛在店門口。
一到過年,返鄉車潮大排長龍,村民甚至會在馬路上做起生意,賣飲料和小吃。陳明志指著自救會所在的此地,說:「尤其這裡,晚上那個大貨車有沒有?門庭若市喔!當時我還小,聽說那時候最時興的就是賣泡麵。教你們一個做生意的技巧:你不要問『他要不要加蛋』,他會說『免啦』;你要問『卵欲加幾粒?』他會說『一粒就好』,無形中你就多賣了一個蛋!」
隨著兩條高速公路通車,省道大排長龍的榮景逐漸消退。今年41歲的林仁智有一段與老一輩截然不同的記憶:「民國88年、89年(1999年及2000年),國三還沒通、還沒有大山交流道的時候,我在岡山讀書,都坐半夜12點05分的平快車從岡山回到大山,然後再從大山火車站走路回家。我在岡山買車票,那個賣票員說,他賣票賣了27年,第一次賣這個站。」
「如果從後龍車站走回家,大概6公里,從凌晨走到家剛好天亮,你知道遇到幾台車嗎?南北向,8台。」
蜿蜒在龍昇湖上的南瓜隧道,也是龍昇村反掩埋場抗爭的產物。20年前,反坤輿自救會為了與贊成興建掩埋場的頭人競爭話語權,派出自己的人馬參選地方公職;2006年至2010年,從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村長到最困難的一席鄉代表,果真都讓反坤輿的村民選上了。期間,坤輿案也因捲入行賄弊案而被苗栗縣政府擱置。
抗爭休戰,承平時期的自救會該做什麼?龍昇村民左思右想,決定透過社區發展協會申請農村再生計畫的經費,在當地引以為傲、風景秀麗的龍昇湖畔興建堤防與步道,並在炎熱無遮蔭堤防上,用當地盛產的南瓜「種」一座隧道。
在自救會,若問起「南瓜隧道」是誰設計的,會發現幾乎每一位龍昇村民都有參與。至今還是村裡唯一一位鄉代表的古育誌,就是當年的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熱心載記者到家裡過夜洗澡的陳大姐,一邊開車一邊聊到,自己原本在電子廠上班,自從參與社區活動後,她還身兼社區規劃師;陳大姐的公公則是全村最會做藤編藝術的耆老,曾為社區編織巨大的立體南瓜造景⋯⋯。
從抗爭休戰期至今,籌備「南瓜節」成了凝聚村莊的活動。每年初夏南瓜豐收之際,龍昇村都會傾全村之力,在湖畔舉行南瓜節吸引遊客;用來搭建自救會帳篷的帆布,還是2014年金瓜藝術季的活動舞台布景。
春日傍晚,反坤輿自救會一如往常地輪三班駐守。這天,有值班的、沒值班的村民三三兩兩聚在自救會的貨櫃屋裡聊天,剛完成照顧南瓜隧道例行工作的羅順資也在。在場村民異口同聲說,羅順資是龍昇村的「綠手指」。
從今年初春到仲夏,羅順資的一天,常常是從南瓜隧道開始。從種下幼苗開始,他每天來到湖畔照顧南瓜,施肥、抓蟲、澆水。這天,羅順資的工作是固定南瓜藤──他拿著綁枝機,每壓一下,機器前端的嘴喙就會吐出一截紅色的紙帶,圈住南瓜藤和隧道骨架,好讓柔軟的南瓜藤不會被風吹斷。
「蛇要吃青蛙,總要有人幫牠開通道。坤輿是蛇,𧊅窟就是掩埋場,幫忙開通道的就是縣政府啦,不然為什麼以前(坤輿案)都退回,一夜之間又復活了呢?」
62歲的羅順資不習慣向記者說自己的故事。但是,當我問起坤輿20年前聘僱村中長者做工務的往事,又或者是幾十年前龍昇村、後龍一帶不時有非法濫倒事業廢棄物的新聞,他立刻帶我拜訪了當年做工務的長輩,也騎車引路帶我到幾年前曾被濫倒廢棄物的山林地。
坤輿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的地點,離最近的民居約有700公尺,但它所坐落的淺山,卻與許多龍昇村民的農地相連,羅順資的菜園也不例外。
騎車駛進淺山裡的蜿蜒小路,經過水圳、小橋,深入蔥綠蓊鬱的山林,在愈來愈小條的農路上彎進一條又窄又崎嶇的田埂,田埂盡頭,就是羅順資與他哥哥的田地。在不懂植物的人眼裡看來,那裡看起來是一片雜草叢生的野地,但羅順資一眼就能在半人高的青草之間,認出自己親手種的作物。
他指著農路兩旁開始點名:芭樂、三色堇、魚腥草⋯⋯。「因為我太太是越南人,所以我有種很多東南亞來的植物,那個是香茅,」他指著一株植物說,「這你應該知道是什麼吧?這是鳳梨。」走在這片父親留下來的農地,羅順資像是植物學家,連路邊蔓生的雜草野菜都能細說療效和料理方式。
在反坤輿掩埋場抗爭裡,有許多像羅順資這樣的村民,這些叔叔阿姨、阿公阿媽不是負責拿麥克風的人,但是輪班守夜、開記者會,他們從不缺席。
離開羅順資的菜園,往北騎進淺山的另一頭,會到達陳明志家的梯田。
春分,天氣晴朗,正是適合種南瓜的日子。早上9點,陳明志32歲的長子陳柏弦在龍昇村的家裡等待家族成員到齊。這天,陳柏弦在台北工作的弟弟、住在台南的嬸嬸和堂弟、甚至是定居新竹的大姑姑和小姑姑都攜家帶眷地來了,林林總總20人,來到陳家耕種了半世紀的梯田,準備種南瓜。
從大學到出社會從事餐飲業,陳柏弦在台北待了10年,直到3年前才返鄉照顧中風的父親;回到龍昇村後,他一邊照顧父親,一邊接工作和料理農務,同時也協助社區發展協會處理行政工作。
陳柏弦自豪地說,他們家的南瓜雖然沒有申請有機認證,但是完全無毒沒有用藥,「有些南瓜為了生長快速會用化學藥劑,但是用化學藥劑催的南瓜雖然大,卻很水。南瓜要長愈慢才會愈好吃,果肉會比較扎實。」
每年,到了種南瓜、採收南瓜的時節,就是陳家家族聚會的日子,而陳柏弦就是田裡的「指揮官」:他與家族壯丁操作中耕機,在旱田裡開出一條條的土溝;陳柏弦的母親則帶著其他家族女性和幾個蹦蹦跳跳的小孩,一邊拿鋤頭整地、一邊鋪上防水帆布。
在自救會值夜班的晚上,陳柏弦聊起返鄉3年的心境:「(返鄉)前兩年,我幾乎沒有休假,雖然身體很累,可是心裡不會累。在台北,我覺得自己很像一顆螺絲釘,每天做同樣的事情、累得跟狗一樣,但是餐廳少了我好像也沒什麼差別,還是可以營業,就算我明天死了,對台北市也沒什麼影響⋯⋯不要說沒什麼影響,根本沒有人會發現。每天就這樣,日復一日。」
「回來這邊,我好像比螺絲釘重要一點點,也能幫社區,」他說。
20年前坤輿掩埋場申設案來到龍昇村時,陳柏弦還在讀國中,但當時的他已經可以感覺到村裡異樣的氣氛。
「我印象很深刻,有一天早上起床,我爸要載我去搭校車,發現家門前車子的4顆輪胎都被割破,然後整台原本是銀色的車被噴成紅色;甚至我跟我弟的手機也會接到恐嚇電話,一接起來就說,他是竹聯幫什麼堂的堂主,然後說『叫你爸給我小心一點』。」
「那時我還不太懂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爸就說:『不用怕,因為我們不是在做壞事。』」
時過境遷,當值青壯年的陳明志步入中年,從抗爭前線退到後勤部隊;陳柏弦則從懵懂的國中生長大成人,站到抗爭前線。個性溫和的他是抗爭的直播手,每當掩埋場有動靜,他便立刻拿出手機記錄現場。
「我覺得有部分也算是坤輿幫了我爸,」陳柏弦笑道,「我爸是個很愛面子的人,中風後那陣子,他都不太想出門,坤輿重啟就像幫他復健,讓他每天都要來自救會送便當。」
2022年9月18日早上,反坤輿自救會的帳篷特別熱鬧。
3天前,經過20年的抗爭、618天的日夜輪守,坤輿掩埋場的申設文件正式過期,龍昇村民、各地聲援者和政治人物,甚至是從外地返鄉的龍昇村鄉親,全都聚到這裡慶祝抗爭勝利,準備把在自救會庇祐村民一年多的玄天上帝神尊,迎回後龍北極宮。
載著玄天上帝的神轎起駕時,長長的鞭炮在前方劈哩啪啦地開路。隨著大鼓與鑼陣的節奏,送神隊伍沿著省道台一線前行,一路上眾人持香緊跟著神轎,在大太陽下虔誠送駕。
送神隊伍離開沒多久,村民請來的工人開始拆除坤輿掩埋場門口的自救會帳篷,移走這1年9個月以來、村民在此埋鍋造飯的生活痕跡。
看著清拆到一半的自救會據點,陳明志說:
「抗爭勝利,當然心情好啊,但這只是階段性勝利。濫倒(事業廢棄物)的還是比正牌的(掩埋場)多,因為愛鄉愛土,所以我們還是不能放鬆。」
此刻,工人口袋裡的手機正巧播放出張雨生的歌〈我期待〉,唱著「Say Goodbye」。
這回,希望龍昇村真的能和坤輿事業廢棄物掩埋場說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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