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露被國家社會集體忽視的女性創傷
她用那雙黝黑的雙眼,看盡印度歷史掩蓋女性的陰影。她不斷地挖掘出被忽略的暴力和生命史,因為那些故事「投射出數百萬印度女性想要改變現狀的欲望,至今不曾稍減」。
烏爾瓦西.布塔莉亞(Urvashi Butalia),印度女權作家兼出版人,她1998年出版的《沉默的另一面》,讓世界第一次從印度女性的視角看見,印度與巴基斯坦光榮建國史背後,罕為人知的慘痛真相。
她花了10年,採訪70人、其中包括7位性侵受害者,寫成《沉默的另一面》。從自己的家庭創傷出發,再深入採訪協助受暴女性的社工、殺害自己家人的錫克教徒、強暴的倖存者等等,她靜靜走入歷史最黑暗的深處,挖掘出一個又一個即將被埋葬的記憶,勾勒出一個又一個印度女性掙扎求生的故事,那是一段1,200萬人流離失所、超過100萬人死亡,以及7.5萬女人和女孩被強暴、綁架、懷上「異教徒」孽種的集體歷史記憶。
巴沙.考爾(Basant Kaur)細數,1947年,3月,她的村莊即將被伊斯蘭教徒包圍。她看著90位印度女人投井自盡,她也跳了,卻活了下來,因為井水都已經被屍體擠出來。60多歲的巴沙的記憶很鮮明:
「就像一個土窯爐(tandoor)已經塞了太多小麥烤餅(roti),最上層的沒辦法烤熟,只好被拿出來。井滿了⋯⋯淹不死我了⋯⋯那些人都死了,死了,還活著的,被拖出來⋯⋯」
曼格.辛(Mangal Singh)回憶,1947年,8月,他和他兩位兄弟,親手殺了家族裡17位年輕女性和女孩,包括他16歲的女兒。親手殺害,在他的敘述中,變成了殉教:
「她們逃不了,逃不了⋯⋯如果被抓到她們會被逼著改信伊斯蘭教。所以我們殺了⋯⋯她們殉教⋯⋯殉教了⋯⋯我們的心充滿悲痛,可是我們必須離開了⋯⋯真正的恐懼是喪失名譽。如果她們被伊斯蘭教徒抓到了,我們的名譽會被犧牲。這攸關名譽⋯⋯如果你擁有自尊你就不會恐懼⋯⋯」
如果說,印度建國史像一隻巨龍,吞掉了千千萬萬個女性受害者的記憶與故事,布塔莉亞的採訪寫作就是一把利刃,一刀劃開巨龍的柔軟腹部,讓上一世代隱忍不言的痛,潰堤而出,血肉淋漓地攤在讀者眼前。
早在1984年,她就創立了印度第一家女性主義出版社Kali for Women,為數百萬底層印度女性發聲。
「對我來說,貝貝的故事,投射出數百萬印度女性想要改變現狀的欲望,至今不曾稍減,」布塔莉亞說。
布塔莉亞應龍應台文化基金會之邀來台演講,在《報導者》的專訪中,她談及性、暴力、國家三者之間的交織,談她怎麼走入歷史的暗影,帶出女性受社會與國家暴力的真相,以及印度女性不被看見的身影和貢獻。以下為《報導者》專訪摘要:
報導者(以下簡稱報):妳怎麼描述歷史與故事的關係?什麼是歷史?什麼是故事?
布塔莉亞(以下簡稱布):我並不總是將歷史和故事分開來看。我只是對所謂的歷史存疑。所謂的歷史,都是君王將相,都是一場又一場的戰爭,官方文件構成所謂的史實。可是,當我25年前開始研究印巴分治(Partition of India)那段歷史的時候,我開始理解,應該從平常人的生命史去理解那一段歷史。印巴分治的倖存者,當他們想起建國的歷史,他們想到的不是甘地(Mohandas Karamchand Gandhi)或尼赫魯(Pandit Jawaharlal Nehru),而是生離死別的痛苦,尤其是女人。我開始質問:誰寫的開國史?為什麼女人的聲音不見了?為什麼過了71年,哀悼仍是一種奢侈?
我們慣性地以為,歷史的史實是可靠的,人們的記憶是不可靠的。但是,我舉兩個例子。一個是印巴分治那時候,人們可以自己選擇要去哪個國家,怎麼做紀錄呢?為了要讓雙方政府都有紀錄,所有文件都要備份。你可以想像,那時人口大約4億,在德里40度的酷暑,官員們坐在辦公室哩,手抄謄寫4億份文件,你覺得這種官方紀錄靠得住嗎?
研究的過程中,我採訪一位社會工作者丹雅媞(Damyanti Sabgal),專門幫助被綁架和強暴的印度女人。她告訴我為了找回一位被穆斯林綁架的印度少女,她親自在一個火車站向巴基斯坦總理申訴。她的敘述,包括白色的火車、她的穿著、當天擠進車站的群眾,與我後來看到的新聞報導的描述無誤,除了她申訴的對象其實不是巴基斯坦總理,而是難民部部長。有錯誤,是的。人們的記憶不可靠,是的。可是對丹雅媞來說,他就是一個位居高位的男人,可以命令人、撤換警長,對她而言,這就是真實的歷史。
我在德里的藝術大學教書。那裡的學生還上一門「現代印度的創建者」,只是都只講男人的歷史。我想,好吧,那我就來開一門「現代印度的創建者(二)」。我選了20位女性的歷史和故事,讓學生們知道,其實女性的貢獻,在印度國旗、印度憲法都看得到。我的意思是,不要只傾聽歷史,或只傾聽故事,而是傾聽兩者,你會對歷史和人有更深入、更細微的理解。歷史學家總是很害怕感情,可是你怎麼能敘述一個國家的誕生,而不感到喜悅、陶醉、哀傷還有鄉愁呢?
報:這就回到印巴分治的歷史。為什麼過了71年,這個集體歷史傷口還沒有開始癒合?為什麼在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人們仍然不願意談論那一段歷史?
布: 我想,這有很多原因。
第一個原因,不像猶太人大屠殺,印巴分治那段混戰,你無法清楚區分加害者與受害者。伊斯蘭教徒殺害印度教徒,印度教徒殺害伊斯蘭教徒,每個人都是加害者。
第二個原因,我想,民族主義者絕對不會同意我這樣說,不過,事實就是,印巴分治讓兩國的政治領袖拿到權力。尼赫魯想要成為印度獨立後第一任總理,真納(Muhammad Ali Jinnah)也想要成為印度第一任總理,甘地一直叫尼赫魯讓真納當總理,但尼赫魯不願意放棄。印巴分治,讓兩人都當上總理(真納成為巴基斯坦第一位總督)。我們的歷史學家很難去面對我們政治領袖人性的、脆弱的那一面。這好比說,南非的曼德拉(Nelson Mandela)為了自己的聲望與利益犧牲南非一樣。在歷史上很難去承擔、去面對這部份。
第三個原因是,當大家談論建國史,只想記得令人陶醉、亢奮的部份。誰要去記得自己失去了什麼?這是我感到危險之處。你會發現,通常暴力都奠基在亢奮上。
所以,有很多複雜的原因,讓人們不願意去讓關於失去的記憶,進入建國時期的歷史敘述。人們不願意建國的宏大歷史敘事,沾染了許多男人犯下罪行的事實。
報:但妳認為重新看待那段歷史是必要的,去敘述並承認失去家園的、生離死別的悲劇?
布:我認為這是必要的,這是我們尚未被承認的國家集體創傷。……我必須說,你不可能要人民噤聲,即使印度與巴基斯坦的官方歷史沒有記載,過去這20年來,越來越多印巴分治的倖存者開始敘述他們的回憶,開始敘述他們的故事。
報:印巴分治讓妳的家人付出哪些代價?
布:我的媽媽,那一年聽說將要被分成兩個國家時,她從德里回到巴基斯坦的拉合爾(Lahore),想把她的媽媽、弟弟妹妹們接過來。她第一趟回去時,把弟弟妹妹都接過來了,但是第二趟回去,邊界快要被劃定了,我的舅舅,那一年20歲,拒絕讓她接走我外婆。我舅舅說,拉合爾是他的家,他為什麼要去一個新國家,他要怎麼謀生等等。
他不讓我外婆離開,因為那個房子是在我外婆名下,他必須把我外婆留在身邊才能繼承那棟房子。我外婆是虔誠的印度教徒,在印巴分治後9年才過世。印巴分治後,她再也沒見過她其他的孩子。
我媽媽後來跨過國界,回到她長大的房子見我舅舅,我舅舅已經改信伊斯蘭教,也娶了伊斯蘭教徒妻子,生兒育女,但我母親永遠無法原諒我舅舅,逼她母女分開;直到我外婆去世,我媽媽都不知道。
「妳不知道,被迫離開媽媽是怎麼一回事,妳不知道⋯⋯」我媽媽告訴我。我舅舅呢,改信了伊斯蘭教之後,他說,他沒有一個晚上能平靜地睡著,他覺得這棟房子的每一個磚塊都在詛咒他,他的兒子向村長報告說他們的父親信仰不虔誠,只想從他手中搶走財產。
「我是一個陌生人,在自己的家中被自己的孩子弄得提心吊膽的,」我舅舅告訴我。他的身分認同危機,讓他無法入土為安。
德里和拉合爾,坐飛機只要40分鐘,開車要7個小時,歷史隨意劃下一刀,硬生生斬斷血緣,一道國界把許多心劈成兩半。這樣的集體創傷,我們沒有好好討論過。
即使身為一個女性主義者,當我發現在印巴分治時,有這麼大規模的性侵存在時,我仍感到震撼不已。
報:為什麼有這麼多印度和巴基斯坦女人和女孩被綁架、被強暴?
布:我們不知道強暴發生的原因,我們總是說,這是權力,不是只有性。但我們也知道,這也不是全部的真相。
戰亂與衝突常常伴隨大規模的性暴力。在南斯拉夫、盧安達、孟加拉,我們都看到大規模的性暴力,不論種族、宗教、年齡。在某種意義上,一個國家或是一個部落的男人們要羞辱另外一族的男人們,就強暴他們的女人,好像在說,看吧,這是你的財產,我強暴她,你被閹割,你被去勢了。在印巴分治時期,伊斯蘭教徒與印度教徒都犯下強暴罪。強暴,被當成一種武器。
那時候,40萬印度和巴基斯坦人移動要去各自的新國家,你能想像嗎?40萬人排成一隊長長的隊伍,如果你坐在你家陽台,你整整12天才看到這群隊伍走完。這樣的旅行方式,非常危險,女人被攻擊、被強暴、被綁架,隊伍仍然前進。
不僅只有強暴。還有另外一種形式的暴力,很少被討論,就是殺害自己的家人。
我和曼格.辛長談,他是一個70多歲的慈善長者,我很喜歡他。我也很矛盾。一開始我不想訪談手刃自己家人的人,但我很好奇他怎麼看待那段歷史。所以我問他,你為什麼殺了她們?他說,他沒有殺了她們,是她們殉教了。我跟著問,難道她們不害怕嗎?難道她們沒有哭泣、沒有顫抖、沒有哀求嗎?但他說她們非常冷靜。我不覺得我可以相信他。他的女兒才16歲,哪裡知道什麼宗教、什麼民族主義這些鬼東西?
但是,我傾聽他敘述,沒有讓我的判斷一下跳進來。我們得先學會傾聽。我問他,那你怎麼放下?你怎麼讓這些悲傷的記憶流逝?他告訴我,用非常美的旁遮普語說,祖先流浪到這片土地,誰沒有背負創傷,我們辛辛苦苦耕耘,這片土地也回報給我們豐盛的農作,我們才有這片黃金之地,讓我們得以生存,任何事都必須付出代價。
村民提到他,語氣中充滿尊敬。我想,女人的犧牲,為男人贏得名聲與敬重。我後來深入研究才發現,親手殺死自己的女性家人,以免被異教徒「污染」,在那混亂的時期並不稀奇。但當我第一次聽聞時,我非常震撼。
當時我還很年輕,完全不知道怎麼面對那樣沉痛的歷史事實。
再一次,我質疑歷史的可靠性,為什麼殺害自己的女兒、殺害自己的姊妹、殺害自己的妻子,不算暴力呢?為什麼這些悲劇歷史都沒有紀錄呢?當我們談論印巴分治的代價,我們談到搶劫、縱火、謀殺全村,我們不談論強暴。當我們終於開始談論強暴,我們不談論親人殺害親人。應該是團結一心的時候,怎麼會有人殺害自己所愛的人?我就是想提出各種對歷史的疑問。
報:妳認為,打破沉默,是傷口癒合的第一步嗎?
布:不,我不認為打破沉默永遠都是對的。如果你真的遇過經歷過印巴分治的人,特別是性侵受害者,通常,沉默是她們生存的方式。許多倖存者已經結婚並建立家庭,她們並不想要讓孩子們知道,自己的媽媽曾經被強暴過。這對孩子們來說,難以理解,更難以承受。
我一開始也以為,打破沉默是必要的,是正確的。但是當我開始訪談,她們告訴我:拜託妳,我告訴妳我的故事,可是別寫出我的名字,求求妳。對我而言,這個選擇再也清楚不過。身為一個敘述者,我到底對誰負責?對一個女人的生命、對她的新家庭負責?還是對一個抽象的「真相」負責?我很快就站到女人那一邊。
報:那麼,妳怎麼看最近從社群媒體掀起的#MeToo運動?
布:我覺得十分有趣,有好幾個原因。
首先,我很高興看到全球女性站出來為自己發聲。性侵其實是大規模廣泛地存在,我們很早就知道,只是以前大家認為印度女性特別弱勢,或是容易誤以為第三世界國家女性容易被性侵。不,不論東、西方國家,從好萊塢到寶萊塢,從大學到村莊,性暴力大規模、廣泛地存在著。這或許是女性運動有史以來第一次,有位居高位的男性要為自己犯下的罪行負責、辭去工作。我認為棒透了。
在印度,我們也有#MeToo運動。一位年輕的女學生在網路上公開一份性侵名單,許多名單上的男性都是在西方大學教書的知名教授。
這引發很大的爭議。因為這份名單只有名字,沒有細節。
這讓印度上一代女性主義者反彈。因為上一代印度女性主義者,傾其一生,推動立法,讓印度任何一個雇用20人以上的公家機關、工廠、私人企業都必須針對性侵有一個委員會,讓女性可以申訴並對性侵犯提告。老一輩的女性主義者譴責年輕一輩的女性主義者說,為什麼不從體制內發聲來對抗性侵?年輕一輩的女性主義者說,妳們反對只是因為很多性侵者是妳們的朋友。她們說的也沒有錯。這在印度引起許多討論。
報:妳提到,關於印度女性有很多迷思。那麼,身為一個印度女性是什麼樣子的?
布:很難一概而論。也很難用政策或數據來概括印度女性地位的改變。
怎麼說呢,如果妳看我們2014年的5年政策,那是一個以女性為中心的政策,之後不斷增修、更新,妳一看會覺得,哇,印度真是女性的天堂。但是,政策與現實是有落差的。女性需要支援系統、需要政治意圖、需要教育,才能推動改變。
在印度獨立之初,我們創建了一套法律,允許人們在私人領域保留自己的宗教法律。所有宗教,印度教、伊斯蘭教、基督教、錫克教,都是父權主義的。而私人領域,從婚姻到繼承權、孩子的監護權,都是影響女性最深的。所以印度的私人法對女性歧視很深,男人很也樂意如此。
然後妳看到印度強韌有活力的女權運動,不只活躍於1980、 1990年代,到現在仍然很活躍,想要改變現狀,想要爭取更多的權力。
從1992年開始,因應女權運動,印度政府開始在村落與小鎮等地方政府選舉給予女性33%的配額。第一年,有500萬女性出來競選,有80萬人贏得選舉。當然,妳可以質疑,許多女性只是她們丈夫的替身,確實如此,但扣掉一半,這數字還是很驚人。
我很興奮看到女性學會執掌權力,管理村莊,確認學校有老師教課,確認有乾淨的飲水,確認村內的雜貨店沒有向窮人敲竹槓。從草根往上推,這些女人締造了改變。對我而言,這不亞於一場革命。
我們的國會現在還沒有女性保障名額,因為男人們很害怕,社會最底層的印度女人都做得這麼好了,如果開放女性競選國會議員,他們哪有容身之地呢?哈哈。
對我而言,身為一個印度女人,受過教育、推動改變,這是一個令人自由、令人暢快的經驗。
台灣和印度有許多相通處,我們都被殖民過,我們都有悲痛的過去,我們的憲法都講究性別平等。過去許多年來,我們也都推動一些立法,我們有了家庭暴力防治法、性侵害犯罪防治法,你們把婚內強姦(marital rape)視為家庭暴力的一種,這非常重要。但我們離真正的性別平等,還非常遙遠。這是印度和台灣必須專注的目標,不必對彼此的文化心存懼怕或懷疑,印度和台灣可以成為亞洲性別平權的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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