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0萬,人口和台灣差不多大小的民主國家澳洲,為什麼在短短不到15年間,徹底被中國滲透?澳洲學者克萊夫.漢密爾頓(Clive Hamilton)描繪了被中國無聲無息入侵的原因:
「因為澳洲和紐西蘭環境開放,有大量中國移民,又堅守多元文化主義,是中共黨國撬動美國同盟、用以測試各種滲透與顛覆手法的練兵場。」
「列寧式宣傳體系的作法,不是用他們自己講的話去說服大家,而是讓媒體無暇去報導真正重要的事情。這筆交易(購買媒體)充分顯示了中國利用西方制度的開放性以及主流媒體搖搖欲墜的財務狀況。」
澳洲痛苦的經歷,值得台灣深思警惕。
當澳洲最大的獨立出版社Allen &Unwin打電話來說要延遲出版他的新書,漢密爾頓十分震驚。
「我相信,這是第一次,西方聲譽卓著的出版社,必須在自己的國家審查批評中國的書籍。當然,這件事本身就證實了我整本書的論點,」現任澳洲查爾斯史都華大學(Charles Sturt University)公共倫理中心哲學教授的漢密爾頓說。
漢密爾頓去年(2018)在澳洲出版的新書《無聲的入侵》,詳細羅列了超過一千名中共的耳目、內線、間諜,全面滲透澳洲的真實事件。從政界到媒體,從大學到小學,從房地產到農牧業,澳洲的民主在中共「銳實力」入侵之下,顯得天真脆弱,「簡直就像童子軍要對抗教父柯里昂,」漢密爾頓比喻。
所謂的銳實力(sharp power)是指一個國家透過操縱性外交政策,企圖影響及控制另一國家政治制度的行為,通常發生在威權國家想要影響他國的內政。漢密爾頓說,銳實力和軟實力不同,中共發展的銳實力並非要贏得認同和好感,而是利用華僑社團與新移民介入澳洲政治,擴大社會對立,讓澳洲自亂陣腳。
根據澳洲當地媒體《法克斯傳媒》(Fairfax Media)報導,澳洲議員曾認真考慮在議會特權下出版此書。
漢密爾頓的調查像是一顆深水炸彈,炸開了澳洲社會中最深層的焦慮: 當中共利用民主的開放性,滲透一個多元文化、開放包容的政體,我們該如何反擊?當我們在經濟上越來越依賴中國,我們是否同時秤斤論兩出賣我們對價值觀與核心利益的堅持?
66歲的漢密爾頓,當他在書中清楚描繪了中共如何用民主摧毀民主時,很快被扣上「反華」的帽子,被指為重啟黃禍論。
延遲出版的消息,早讓此書引發國際媒體注目,《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和BBC都報導澳洲異議之聲被遏制。新書2018年2月一上市,更引發熱切討論,激化澳中關係;3月,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稱這本書「惡意炒作」和「抹黑攻擊」。
批評中國的書不少,但漢密爾頓在過去親中的澳洲,大膽指出中國正企圖將澳洲變為傀儡國家,短短15年間,攏絡澳洲前總理鮑勃.霍克( Robert James Lee “Bob” Hawke)、保羅.基廷(Paul Keating)、陸克文(Kevin Rudd),將前政要變成中共的新買辦,中國資金同時大筆湧入澳洲的農地、房地產、大學。無聲無息間,中國搖身一變成為澳洲官界、學界、產業的最大金主,也成為澳洲第二大地主。漢密爾頓大鳴澳洲自由與法治的警鐘。
「所謂中國因素,不只是香港或台灣的獨特現象。這本書指出中國影響力擴及全世界,它所引發的焦慮也是全球的,」為中文版寫序的中研院社會所副研究員吳介民寫道。
根據漢密爾頓的訪談與調查,對中共而言,澳洲是西方民主陣營的軟肋。近年來,澳洲人憂心忡忡看著一波又一波的中國人蜂擁而至:與黨關係密切的億萬富翁、扮演北京喉舌的媒體老闆、從小被洗腦的愛國留學生等等。
湧入澳洲的資本,漢密爾頓擔心,已對澳洲主權造成威脅。
「中國的朋友們喜歡比較,中國擁有澳洲資產的總量,實際上遠不如美國和日本公司。但是事實上,美國人已經買了100年,日本人也買了50年,中國投資巨幅成長,不過是這10年的事。這900億美元,有鑑於我們的經濟規模只是美國的十三分之一,這就代表湧入澳洲的中國資本是湧入美國的12倍,」漢密爾頓在書中指出。
再加上,澳洲超過2,500萬人口數裡,華人達120萬,佔澳洲人口5.6%,大約和華裔美國人相當。來自中國的留學生,每年為澳洲的大學系統注入180億美元。這提供了中共一個好機會,允許效忠北京的華人冠冕堂皇以弘揚中華民族文化為名,推進中共的意識形態宣傳。
漢密爾頓的消息來源之一、前中國駐雪梨領事館政治事務一等祕書陳用林告訴他,中共按照既定的戰略部署,對澳洲進行全方位的滲透。「因為澳洲和紐西蘭環境開放,有大量中國移民,又堅守多元文化主義,是中共黨國撬動美國同盟、用以測試各種滲透與顛覆手法的練兵場,」已尋求坎培拉政治庇護的陳用林在書中指出。
難擋人民幣魅力的澳洲政治人物,不在少數。
早在2016年,澳洲媒體就揭發工黨明星參議員鄧森(Sam Dastyari)已淪為中共統戰對象。他接受華裔商人黃向墨的捐款,改變他對南海問題的態度。他違反工黨立場發言,表示「南海問題是中國的內政」,最後被迫辭去參議員。曾撰文稱呼「資金是政治的母乳」的黃向墨,也被取消永久居留權。
根據《法克斯傳媒》與澳洲廣播公司(ABC)節目《四角方圓》(Four Corners)的聯合報導,和北京關係密切的華裔富豪周澤榮、黃向墨與其同夥,近年向澳洲兩大政黨,自由黨及工黨,捐獻超過490萬美元。
2009年,澳洲曾有報導指出當時的國防部長喬爾.菲次吉朋(Joel Fitzgibbon)與中國女商人劉海彥過從甚密。劉海彥是手頭闊綽的房地產投資者,和解放軍總參二部有聯繫,長期慷慨贊助工黨。2016年首播的澳洲影集《祕密之城》(Secret City)直接影射此事。
漢密爾頓更披露,影響西方的媒體,也是控制海外華人大戰略中精心規劃的一環。
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劉奇葆曾在2016年5月悄悄造訪澳洲,和澳洲主要媒體簽訂協定,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金錢挹注這些媒體,換取澳洲媒體刊登《新華社》、《人民日報》、《中國日報》等內容。《費爾法克斯》媒體集團(Fairfax Media)和《天空新聞》電視台(Sky News)同意刊載和播送,前者旗下的《雪梨晨鋒報》(The Sydney Morning Herald)、《時代報》(The Age)、《澳洲金融評論報》(Australian Financial Review)更同意每月夾帶8頁《中國日報》的內容。
「列寧式宣傳體系的作法,不是用他們自己講的話去說服大家,而是讓他們(媒體)無暇去報導真正重要的事情。這筆交易充分顯示了中國利用西方制度的開放性以及主流媒體搖搖欲墜的財務狀況,」漢密爾頓在書中評論。
即使對台灣讀者而言,漢密爾頓的發現,仍然駭人聽聞。他直接點名澳洲許多大學的科技研究計畫,間接助長了中國共產黨的軍事野心。
例如,澳洲研究理事會提供3年40萬澳幣的研究基金給阿德雷德大學 (University of Adelaide),和北京航空材料研究院合作,該機構隸屬中國航空工業集團,而中航這間國企是解放軍軍用飛機的主要供應商,包括殲20匿蹤戰機、第五代殲31匿蹤戰機與無人攻擊機。
又例如,雪梨科技大學(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Sydney)和中國電子科技集團締結夥伴關係,研究大數據,研究範圍涵蓋了行動感測、電腦視覺、雲端運算、資料儲存,用來改善國防情報分析與建立公共安全預警防範。「中國電科以其科技協助中共黨國提升世界上最全面、最壓迫、而且是針對自己公民的監控系統。而澳洲科學家社群那值得稱讚的開放合作的文化,正在被利用,」漢密爾頓寫道。
同時,北京不斷撬起地緣經濟的槓桿,善用貿易、投資、經濟制裁、網域、援助、貨幣、能源和商品政策,深度融入全球經濟體系,用經濟這把老虎鉗夾住全世界的政治人物。
漢密爾頓舉例,當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北京報復挪威,大幅減少挪威鮭魚在中國市場的份額。2010年,日本在有爭議的釣魚台海域逮捕一位中國船長,結果中國禁止向日本出口稀土。2012年,菲律賓反對中國入侵黃岩島,有150櫃的菲律賓香蕉被扔在中國碼頭上,任其腐爛。2017年,美國在韓國開始裝備薩德反彈道導彈系統,中國針對韓國祭出報復措施,樂天宣布出售中國店面,撤出中國,首爾的中國旅客減少了85%,中國也封殺了韓國進口的化妝品、電器,並取消韓星演出。希臘和義大利也在不知不覺間被歐盟拋入中國的懷抱。澳洲的旅遊業與觀光業,同樣容易受中國箝制。
「有人說,中共分支已牢牢深入澳洲各個機構的土壤,我們不能再連根拔起,但這首先取決於,澳洲人是否想從我們的社會裡根除中共的影響?我們的天真和自滿,是北京最大的資產。2016年俄羅斯聯邦GDP是1.28兆美元,澳洲是1.2兆美元,到了2020我們的經濟將比俄國還強,那為什麼在俄國熊面前,我們老覺得自己是無尾熊?」漢密爾頓在書中大聲疾呼。
漢密爾頓強調,只要經濟持續多元化,特別是與印度打造更強的貿易、投資、移民、留學生的聯繫,國防上四邊安全對話──美國、印度、日本、澳洲之間非正式的安全夥伴關係──能夠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抗衡力,就能勇敢站起來抵抗北京的經濟欺凌。
去年,澳洲國會通過了《反外國勢力干預法》,許多漢密爾頓在書中描述的,澳洲人被中國反利用的行動,將面臨10年到20年的刑期。新法案正式增加了38條新罪刑,包括替外國政府竊取商業機密,同時擴大對間諜活動等罪行的定義。新法雖然不禁止外國捐款,但要求外國遊說團體登記註冊,接近目前美國作法。
全世界都在看,無尾熊是否能擊退紅色滲透。
對台灣而言,漢米爾頓的觀察和著作,提供了理解中共戰略思維一扇難得的窗。
以下為作者專訪摘要,部分融合書中段落:
報導者(以下簡稱報):為什麼你原本的出版社要延遲出書?
漢密爾頓 (以下簡稱漢):Allen&Unwin是澳洲最大的獨立出版社,出過我之前8本著作。但這一次,他們害怕北京的報復。所謂的報復,並不是直接的威脅,而是程序冗長、要價不菲的訴訟。我出版社的朋友告訴我,新書得延遲,但對作者而言,一旦延遲出書幾乎要重新改寫,以符合時勢,而且也沒有保證一定出版,這本書等於是被放棄了。所以,忽然之間,我沒了出版社,其他出版社也不敢靠近我。被3家出版社拒絕後,最後,我找到Hardie Grant,他們願意出版,因為他們相信言論自由,因為他們相信澳洲人應該讀這本書。
我接到電話時,當然很震驚。中共的陰影竟然已經足以令澳洲一家獨立的出版社進行自我審查。當然,這也直接證明了我整本書的論點,中共正在和澳洲的民主對撞。
報:出版後對澳洲社會和對你有什麼影響?
漢:新書上市後第一天,我就被攻擊是一個仇外的種族主義者。過去許多年,作為澳洲的公共知識分子,我一直強烈譴責種族主義,我來自澳洲政治光譜上的偏左。當然,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就意料到會被貼標籤。但是,我的一些華裔澳洲人朋友告訴我,難道不寫出來,還有其他方法嗎?
在這本書,我不斷強調,這是一本關於中國共產黨的書,不是關於中國人民的書。不過當然中國共產黨一定要把兩者混為一談,才能合理化他們的愛國敘事。所以任何針對中共的批評會被詮釋為針對中國人民的批評。
對剛剛到達西方的許多中國人來說,國家和政府的區分,是最難理解的概念之一。而對民主社會來說,這區分是至關重要的。當他們確實掌握了此一區別,就會願意成為黨的批評者,而不會感到自己在叛國。他們甚至會成為愛中國但討厭中共政權的異議人士。
針對我種族歧視的最佳反駁就是,這本書在台灣出版了。難道台北的出版社仇外嗎?是種族主義者嗎?但是在澳洲,仍然有很多華裔澳洲人都沒有讀過我的書就攻擊我。這就是這本書裡描述的黨國宣傳機器有效率之處。
報:你是指,在120萬華裔澳洲人當中,對你新書的態度十分分歧?
漢:是的,十分分歧,這是因為在華裔澳洲人這個移民社群,對中國共產黨的態度也是十分分歧。
報:你會怎麼描述中共眼中的120萬華裔澳洲人和超過5,000萬的海外華人?
漢:中共非常努力要贏得海外華人的心和靈魂,來成為北京的代理人、北京的政治武器。在澳洲,中共很成功地贏得華語媒體為北京的利益發聲。
同樣地,也有忠於澳洲的華裔澳洲人非常擔憂、厭惡中共在這片自由之土上的影響力。畢竟,他們就是為了呼吸自由的空氣才移居至此。
報:為什麼北京的代理人可以在澳洲政治、媒體、學術機構、商界暢行無阻?
漢:我想有很多原因。
許多年來,有影響力的澳洲政治人物都很支持中國政府。有一部分是要改善華人的地位,另一部分,較年長的智識分子一輩,對毛派思想仍然懷有浪漫憧憬。這鋪墊了我們對中國的理解與思考。我們的前任總理們,常常成為中共的買辦。
第二個因素是,反美情緒。有些澳洲人歡迎中國崛起,來制衡美國。
第三個因素是純粹的財務誘因。很多商人在中國賺了大錢,或是靠拉攏中國人賺大錢。所以澳洲政府也就不管。
第四個原因,是在華裔澳洲人這個社群裡,有些人就被吸收為黨工作,可能是金錢,可能是因為愛國心。
我一個情報來源告訴我,在澳洲國立大學(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裡的中國學生會,會長是被中國大使館任命和批准的,大使館也會給錢,去開宴會或是邀請講者。中國政府想要操控學生,有相互得利的關係。但是沒有合同,沒有人下筆簽下這樁交易。學生會的領袖知道,但其他學生不知道。像是之前在澳大的校園裡,中國學生學者聯誼會會長要求校園藥房不能放置《大紀元》,校方就沒有任何反應。我的情報來源反問我: 你們的學校太自私,他們想要中國學生的錢。大多數中國人對達賴喇嘛感到不快,可是誰給我們權利要求別國不准歡迎他?我的情報來源還問我:如果澳洲華人開始利用他們的人數優勢來選澳洲領袖怎麼辦?現在只有100萬人,我們可以給你送來2,000萬人。
所以原因很複雜。
報:在反美情緒這一點,你認為北京容易複製在澳洲這一套到其他有反美情緒的亞洲和非洲國家嗎?
漢:我想是的,但是必須先說明,中共會依據每個國家的情況來打造滲透策略。
在澳洲,我們有非常大的中國移民社群。在日本或拉丁美洲相較,華裔就比較少,這種情況下,中共會比較傾向採用經濟手段。但是,即使是在非洲,也有人開始把中國因素當成一種新殖民主義。
報:要對抗無聲的入侵,最佳的策略是什麼?
漢:在澳洲,過去一、兩年來我們的聯邦政府制定了《反外國干預法》。國會去年也通過了。這是一項非常重要的立法,針對去中央化的微間諜活動有了更現代的法律框架。很多我在書中描繪的間諜活動、阻礙我國政府民主程序的活動,都將被判刑。我想北京會告訴他們在澳洲的代理人,必須更小心行事。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起點,但是我們還不知道成效。這必須仰賴政治領袖有意願,並且投入資源去抓到罪犯,交由司法判刑。
政治的鐘擺效應也會回到比較綏靖主義、討好北京。北京不會就這樣走開。我認為,正因為我們現在拉高警戒了,北京會增加資源加緊控制澳洲。在坎培拉,這樣的意識比較高了,但是在伯斯、布里斯本其他城市,需要保衛我們自由的警覺意識還很低。
最好的防範策略,來自一個知情的大眾。澳洲人民有多了解中國因素?有多警覺?有多少決心要捍衛我們的主權和民主機構?
我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本報導為《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台(RFA)中文部共同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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