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第十七區的Boulevard Bessières大道上，門號96的三層樓建築物全年無休地亮著燈，它不是超市、不是餐飲店、也不是醫院，而是一所程式學校：School 42 （法文：Ecole 42）。

取名42的靈感來自於英國小說家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Adams）的科幻小說《銀河旅遊指南》（Th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書中主角問超級電腦：「宇宙生命的終極答案是什麼？」電腦只回答了一個數字：「42。」

走進教室，就像是來到電子科技廠房，只不過生產線的機器換成了一台台蘋果電腦和人體工學座椅。一列又一列長桌兩側的電腦螢幕交錯排放，方便學生可以和對面同學彼此交談，一層樓有300台電腦。每個樓層都有自己的名字，一樓是「大都會」（Metropolis，取自科幻片《大都會》），二樓是「維斯特洛」（Westeros，喬治．馬丁小說《冰與火之歌》故事發生地），三樓是「塔圖因」（Tatooine，《星際大戰》電影中的行星名）。亮白燈管、銀色螢幕、白色長桌、黑色座椅，全是冷調色系的空間設計。走出教室外，卻又是另一番風景。

樓梯間的手把，掛滿等著晾乾的毛巾，有不少學生會在學校盥洗；休息室有各式電玩遊戲機，寫程式寫累了，就來這裡拿起搖桿手把捉對廝殺紓壓；連結上下三層樓的電梯內，裝飾著昏暗的霓虹燈管，放著電子音樂，讓人有種身在夜店的錯覺。

學校全天24小時、一星期7天都開著，學生想要什麼時候進來、想要待多久，都是個人自由，不會有人干涉。

School 42的出現，是針對法國高等教育面臨的難題而提出的創新實驗。昂貴的學費以及與實務需求的脫鉤，是當今許多國家高等教育面臨的危機，法國自然也不例外。

在法國，雖然公立大學學費免費，但私立大學和高等專業學院（Grandes Ecoles）的學費，卻不是人人負擔得起。私立大學一年學費最高有可能到2萬歐元（約台幣70萬元）。高等專業學院（Grande Ecole）一年學費約6千到1萬歐元（約台幣21～35萬元）。

法國高等教育面臨的另一個危機是過於偏重理論研究，雖然因此培養出優秀的科學與科技研究人才，卻缺乏實務技能。「傳統的教育體制太過僵化，強調標準答案和制式規則，」School 42主任尼可拉斯・薩迪拉克（Nicolas Sadirac）接受《紐約時報》採訪時說道，「如果你要創新，這樣的學習方法根本是一場災難。」薩迪拉克認為，傳統的資訊科技教育浪費在實務上根本用不到的背景知識，重要的是學會如何學習、如何解決問題，而不是背誦與實務知識或技能無關的內容，「資訊科技與數學、物理無關；它更像是一門藝術，而不是科學。」

為了打破現有高等教育的屏障，法國電信集團Free創辦人澤維爾．尼爾（Xavier Niel），決定自己獨資成立新學校：不需要學費，減輕學生經濟負擔；強調「做中學」，沒有教科書、沒有老師，學生透過實際解決一個個任務挑戰，累積寫程式的功力。2013年正式打造了School 42。

事實上，尼爾自己本身就是正統教育體制的「逃學生」。16歲時用一台8位元的家用電腦，自學程式，之後輟學工作。90年代，尼爾創辦法國第一家網路服務供應商Worldnet（2000年時，以5千萬美元的價格出售這家公司）。1999年成立Free，目前是法國第二大網路服務供應商。他投資的全球最大、可容納1千家新創公司的育成中心Station F，在今年7月1日於巴黎日開幕。根據《富比世》（Forbes）估算，2016年尼爾財產淨值達80億美元，全球排名第129，全法國排名第7。

2013年，尼爾投資7千萬歐元（約台幣24.5億元）成立School 42，包括從政府手中買下曾為教師訓練中心的建築物。為了推動「人人都有機會入學」的理念，School 42的學生不需要支付任何學費，因此學校的營運成本全部由尼爾承擔。他在接受英國《連線》雜誌採訪時表示，成立學校的初期成本將近2千萬歐元（約台幣7億元），前10年每年營運成本為700萬歐元（約台幣2.4億元），全部由尼爾自行負擔。預計在10年後，以公開募款或校友捐贈的方式籌措資金。

School 42唯一的入學條件是年齡必須在18～30歲。入學申請流程非常簡單，只要進入學校官網，填寫全名、生日、email三個欄位，按下「送出」鍵，即可完成申請。學歷、工作經歷、證書等書面文件，一概不需要，目的是希望吸引到真正不同背景、不同領域的人才加入。

這裡臥虎藏龍，每個人各自有著極為不同的人生經歷。有人念完高中直接工作，卻想來學程式；有人擁有高學歷，因為想創業而來。

School 42共同創辦人之一夸米・揚姆亞尼（Kwame Yamgnane）接受網站《連結》（The Connexion）採訪時，曾針對這點，就當今法國的教育系統提出批評，「法國的教育系統是篩選最頂尖的人才，進入最頂尖的名校，頂尖名校的負責人認為，那些和他們自己相近的人，才是最優秀的人才⋯⋯但如此一來，根本不會有創新。要能真正的創新，必須容納來自不同背景、文化、地區的人，用不同的思考角度去解決問題。」

然而，教學長奧利佛・克魯塞特（Olivier Crouzet）也不諱言，目前女性學生的比例偏低，僅有10％，法國學生也佔了絕大多數。

但不論你的背景為何，要證明你有入學資格，得拿出真本事。School 42採取類似電玩遊戲過關的入學測試設計，目的是希望能真正篩選出有解決問題能力、能創意思考的箇中高手。

測試的第一關是將近兩小時的線上遊戲，目的是測試學生的邏輯力，這是寫程式必須具備的基本能力。過關之後，便要接受長達一個月、名為「游泳池」（Piscine）的魔鬼測試，通過的人才能順利入學。學生每天到學校，打開電腦就會收到新指令，告訴你今天要完成的任務是什麼。

「那一個月，每天都非常崩潰，每天有新的project，每星期有考試⋯⋯完全沒有休息，沒有週休二日，有時候一天可能要待到15個小時。」來自台灣、今年4月取得入學資格的Cherlyn Hsu說。她剛從法國巴黎高等商業研究學院（HEC Paris）畢業，主修行銷，面對數位科技的發展快速改變行銷工具與形式，她認為如果具備程式能力，也能增加自己職場上的優勢。但是在進入School 42之前，完全沒有程式設計背景，只有在入學前臨時抱佛腳，參加免費的線上課程惡補。

在這一個月的測試期，學生每個週五都得迎接一個4小時的考試，沒有網路，不能向外求援，也不能和同學交談。最後一星期的考試，是最嚴苛的考驗，時間長達8小時，從早上10點到下午6點，除了吃東西上洗手間，其餘時候就只能和電腦面對面，完成一個又一個的任務，可能是寫一個棋盤程式，或是用程式計算字串的長度，或是用程式解出數獨問題。

School 42的申請流程雖然簡單，但入學前的這兩大關測試，成了殘酷的生死關。根據科技新聞網站《Venture Beat》，學校成立的第一年（2013），線上申請人數達到7萬人，其中2萬人內完成邏輯力線上測驗，這當中只有大約4千人的測驗成績符合資格，可以繼續參加「游泳池」，最後有890名學生取得入學資格。換算下來，錄取率不到1％；若是以通過線上測驗的2萬人來計算，錄取率為4.5％，低於美國哈佛大學6％的錄取率。第一年入學的學生當中，有40％沒有高中文憑。至今平均每年有將近8萬人提出申請，錄取入學人數約900人。

在School 42，沒有教授、沒有固定課表、沒有教材，所謂的課程，就如同入學前在「游泳池」的經歷，學生必須完成一個又一個的任務挑戰，一關關過，才能晉級到下一個階段。

在School 42，你得不斷地碰壁撞牆，自己摸索，不會有人事先告訴你該怎麼做。入學時，學生唯一收到的資訊就是登入系統的帳號密碼。到了學校，你要自己找位置坐，打開電腦、登入系統。要如何開始第一天課程？你要自己從電腦中想辦法找到介紹影片，學會如何使用課程系統平台。沒用過蘋果電腦？很抱歉，沒人可幫你，要自己想辦法。

每個學生都會有自己的一張學習路徑圖（如下圖），原本不可外流，教學長克魯塞特破例提供一張截圖給《報導者》。學生在完成核心的基礎課程之後，可選擇想要主修的方向，例如人工智慧、3D模型或大數據等等。如果在某關失敗（如圖中的紅色原點），就得重來一次，直到順利過關，才能繼續進到下一關。

School 42的學習內容設計總共有21級，全部完成最快紀錄是18個月，最慢的可能長達5年。學習時間長短，由學生自己決定，如果學到一半想放棄，不會有人阻止你；如果想休息一段時間，再回學校繼續學，也沒問題。一切由學生自己掌控所有的學習進度。完成課程後，不會有任何文憑、學位。

這樣的學習方式其實需要高度的自主能力與自制力，也在無形中形成一道門檻，並非所有人都適合。

「在這裡我們看重的是自學（self-learning）與自我激發（self-motivation）的能力，」School 42的教學行政人員凱瑟琳・瑪迪尼葉（Catherine Madinier）說道，「在沒有任何指引的情況下，你必須一個人學習、激發自己，做我自我管理、讓自己進步。如果你能做到這些，這世界沒有你不能做的工作。」凱瑟琳在加入School 42之前，原本在網站公司從事財務顧問工作，但時間久了感到倦怠，「想接觸新的環境，學習新的能力，所以就來這裡自我挑戰。」目前她除了負責行政工作，也同時是School 42的學生。

但有趣的是，儘管現今線上課程大為流行，School 42卻反其道而行，強調線下同儕學習（peer-to-peer learning）的重要性，這也是為什麼學校要求所有學生必須進到學校，而非採行線上自我學習的方式。面對面的接觸與討論，更能刺激思考，實體空間的集體學習，也更容易激發學習動機。

對Cherlyn來說，在這裡學習的一大收穫，便是認識許多背景完全不同的朋友。「以前在商學院唸書，同學的教育背景和思考模式基本上都非常類似，但在這裡不看你的學歷、不看你的工作，反而可以遇到非常不一樣的人，這是我覺得很特別的地方。」同學之間毫無保留的相互支援，也讓她減輕不少壓力。「有個法國同學有天跑來問我：『你是不是一個人？』如果是的話，很歡迎我跟他坐在一起，因為在這裡會需要很多朋友，一起討論，不要害怕問問題，需要的話都可以問他。」

除了教室內的學習，School 42要求學生必須接受兩次的實習機會。當學生完成三分之一的課程進度時，可申請4～6個月的實習工作；所有課程結束後，必須再實習半年。學生可登入校內的媒合平台entreprises42.fr，找實習機會，一般企業也可使用這個平台，公告實習機會。

不過，關於學生畢業後的就業情況，目前無法確切得知。由於學校成立至今僅3年多，要完成所有課程平均需要2～3年的時間，目前真正完成所有課程的學生人數不多，有學生未完成學業便找到工作，School 42並沒有確切的畢業生就業率指標，而這也是部分人士對於School 42學習模式的成效與價值仍有所質疑之處。

但School 42創意有趣的課程設計，已吸引不少傳統學校的注意，其中最積極的就屬巴黎高等商業研究學院，這是法國最知名的商學院之一，在《金融時報》全球商學院排名第15，管理碩士與金融碩士課程更高居全球第2。目前巴黎高等商業研究學院與School 42之間有3項合作案，開放給兩所學校的學生，主要以科技創業領域為主，同樣不授予學位。

「合作的最主要目的，是希望讓不同背景的學生彼此交流與合作，刺激新的思考與創意。商學院的學生可以從School 42的學生學到關於程式實務的思維與發展，School 42的學生可以從我們這裡更了解商業運作機制，有助於他們日後創業的成功。」巴黎高等商業研究學院創業中心的學術主任艾田・克里格（Etienne Krieger）接受《報導者》採訪時表示。

令人意外的是，School 42的辦學理念竟然也吸引了來自藝術界的跨界合作機會。

六年級前段班的拉賽荷，從事街頭藝術收藏將近20年，目前是法國「藝術生涯學院」（Institute of Artistic Careers, ICART）主任。在School 42開幕前，他在一本雜誌上看到關於這所學校的報導，「對於他們的理念感到著迷，我非常希望能夠參與，我希望學生除了程式之外，也能接觸到藝術，我認為這很重要。」拉賽荷接受《報導者》採訪時說道。

他長期推動「藝術的民主化」，透過免費展覽的方式，打破隔閡，讓每個人都可以接觸藝術，而不再只是少數菁英的享受。「藝術必須是世界的核心，藝術提供我們看待世界的不同角度，」拉賽荷希望藉由在School 42的展覽，讓這裡的學生在程式世界之外，透過藝術有更多元的思考。

2016年中，School 42正式進軍美國矽谷，成立第一所海外分校，資金同樣由尼爾一手包辦，包括推特執行長傑克・多西（Jack Dorsey）、Snapchat執行長伊萬・斯皮格（Evan Spiegel），都大力為School 42背書。School 42的教育理念和經營手法，讓過去被傳統學校拒於門外的學生，有了另一個選擇。而這套原生於法國的教育實驗，若能順利在矽谷生根，將更能證明這套學習模式的價值和有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