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品日新月異，「喪屍煙彈」卻成為新興毒品中的新霸主，使用狀況氾濫，光是衛福部食藥署濫用藥物檢驗通報系統之非尿液檢體，今年（2024）1月至10月檢出2,905件，比起去年的22件，數量增加132倍。依托咪酯施用者吸食後無法自我控制，半年來造成多起車禍意外，讓無辜員警及民眾喪命，引起各界公憤。
政府單位史無前例加快「依托咪酯」納管程序，8月公告列管三級毒品，今日（27日）上午由行政院長卓榮泰宣布將依托咪酯公告為二級毒品，期盼藉由法律公權力增強檢警查緝及壓制力。但毒品問題光靠升級就能改善嗎？《報導者》梳理第一線警政、藥癮工作者、公衛專家看見喪屍煙彈此一新興毒品為社會帶來的衝擊與挑戰，以及在政府強力掃蕩下，還可能產生哪些新效應。
行政院今日正式公告列管「喪屍煙彈」依托咪酯為二級毒品，檢警著重以「阻絕境外輸入」、「境內分裝製造」加強查緝。
多數喪屍煙彈原料都是白色粉末狀，經由走私到國內再加工分裝，今年10月，檢警攔查到國內最大宗依托咪酯走私案，135公斤粉末純度高達99%，保安警察第三總隊偵查隊長陳鴻中指出，毒梟冒用合法公司自印度進口化學貨物，以往申報量低於100公斤，該次卻突然暴增到265公斤，數量異常，再加上印度未管制依托咪酯，讓警察第一時間有所警覺，進行查驗果真查到。若原料未被攔查，就會一路往下進入分裝，1公斤依托咪酯可製作約1萬顆煙彈。
依托咪酯（Etomidate）是一種醫療使用的麻醉劑藥物，最早是中國、香港地區流行將依托咪酯加入煙油中，以電子煙方式施用。因為是中樞神經鎮定劑，吸食很快達到酥麻放鬆快感，不同於安非他命是中樞神經興奮劑，依托咪酯效果會讓人無法思考、昏迷、意識不清、無法控制身體、身體顫抖宛如殭屍，才被稱作「喪屍煙彈」。
醫療臨床採取靜脈注射方式讓人短暫昏睡，優點是藥效來得快，作用時間短、藥物代謝快，屬於短效麻醉劑。具有類似的藥理及毒性的美托咪酯（Metomidate）、異丙帕酯（Isopropyl 1-(1-phenylethyl)-1H-imidazole-5-carboxylate）也常被加入煙彈，關鍵差異在化學結構上碳數量不同。
業者利用網路社群、短影音，塑造電子煙是流行風潮，搭配各種水果風味吸引年輕族群，更打出「合法替代大麻」等口號，濫用性及危害性遠不亞於傳統毒品，中國在2023年10月將依托咪酯列管為毒品，近來也悄悄地滲透進台灣社會中。
同樣是今年10月，嘉義警察局在高雄追查到一名曾姓賣家，他自己愛抽電子煙，雖然本身不是化學背景，從網路上學習各種煙彈製作方式，自行調配異丙醇和甘油的比例，抽抽看怎麼樣效果比較好，再把煙彈賣給其他賣家，還自製名片行銷販售。
警察一路從藥腳慢慢往上溯源，追了四層才發現藥頭就隱身在一般社區大樓，民宅內有許多分裝器具和原料，現場查扣的證物相當驚人，在記者會上擺滿整桌各式各樣的煙油香精，採訪過程都還可以聞到陣陣香精味道。嘉義縣警察局民雄分局偵查隊隊長侯宗文觀察，新興毒品交易都靠網路，讓前端查緝蒐證時有較多挑戰。
台灣高等檢察署執行「第11波安居緝毒專案」，每一案都有依托咪酯的身影，政府會如此重視，起因為4個月前的這場意外。
凌晨街頭少了喧囂聲，簽完巡邏表的黃瑋震坐上副駕駛座，與同事準備返回派出所。警車停在機車停等區後，警示燈規律閃爍，紅燈倒數秒數格外漫長，正當車輪向前滾動，嘎然而止。
一瞬間，眼前一片白，煞車聲都沒有。
銀色轎車逆向飆行，警車遭重擊，速度快到監視器僅拍下殘影，兩台車像被炸開，車殼向四周噴出，反作用力讓警車倒退滑行數公尺，撞進騎樓。「我剛結束擴大臨檢，就聽到無線電在喊出車禍要支援。」想起那一夜的經歷，新北市三重分局厚德派出所所長廖廷浩歷歷在目。
「聽到無線電多叫兩台救護車，猜車禍比較嚴重，到現場看才知道滿目瘡痍。」看過各種現場的廖廷浩，太過震驚，腦海還無法拼湊事發過程，倒抽一口氣冷靜下來，先確認同仁安全，駕駛座上的周姓員警已脫困坐在路邊，黃瑋震受困車頭，意識清楚地一直說：「我的腰跟腳很痛。」
消防人員圍著黃瑋震，派上破壞器材將人救出，還沒到醫院，一道心跳停止聲劃破救護車寂靜空氣。急救下心跳恢復，內出血嚴重，陷入昏迷，趕到醫院的父親，一手捂著自己臉，一手難過輕撫兒子，阿媽忍著淚、摸著孫子的頭在他耳邊低語「不用擔心，好好走」。
晨曦剛透亮光，清晨5點24分黃瑋震宣告不治，8年警職畫下生涯句點，留下妻子和4歲的孩子。
黃瑋震自小由阿媽及爸爸拉拔長大，受姑丈影響選擇從警，弟弟也是警察，警專畢業後就一直待在厚德所服務。事發當天，黃瑋震值了5天夜班，嘴裡還念著「好久沒看到小孩了」，正期待著再兩小時就能下班陪家人。
派出所內一片靜默、啜泣聲，「所內氣氛很低迷，同事們也覺得不值，」廖廷浩非常憤慨，肇事者黃國維被帶回派出所倒頭就睡，看到他精神恍惚、走路不穩、問話也講不出來，第一個反應推測是喝酒釀禍，酒測值卻為零。
毒駕悲歌，黃瑋震不是第一個受害者、也不是最後一個。
今年9月「新竹虎林國中前毒駕釀1死6傷」、10月「土城清水派出所長遭毒駕拖行不幸殉職」，依托咪酯頻繁出現於社會版面，即便行政院在8月就公告「依托咪酯」列管三級毒品，但新政策擋不住施用人口、遏阻不了藥癮者的癮頭。
社會輿論延燒下，毒品審議委員會在11月14日將依托咪酯改列二級毒品，不到兩週行政院正式公告上路。台北市刑事警察大隊毒品查緝中心隊長賴楷淳直言：「依托咪酯真的是超級大魔王，所有政策為它一路開綠燈。」
依托咪酯除了效果快，高雄醫學大學毒理學博士學位學程名譽教授李志恒直指，依托咪酯是「新興毒品」與「新興菸品」的首次結合，「載具使用變特殊，以前用海洛因需要針具，吸食容易被抓，但青少年人人都在用電子煙，所以根本很難防範，」也使得使用者快速增加。
「這個電子煙是誰的？」 「就我的啊，」副駕駛的女乘客大方承認。 「電子煙現在不能抽，你知道裡面有什麼成分嗎？」 「就一般水果口味，」她也不畏懼警察盤查。
廖廷浩把煙彈剪破進行快篩，不到幾分鐘，依托咪酯快篩試劑呈現「陽性」。女乘客當場嚇到哭出來，「怎麼可能，我沒有！這真的是一般電子煙。」
在同事殉職後，廖廷浩化悲憤為力量，著重力道查緝煙彈，「以前只關注透明夾鏈袋的白色粉末，現在看到電子煙都更警覺。」他發現，煙彈驗出依托咪酯陽性反應比例高，他推測「買家可能加入非常微量藥物，讓你吸食時感受不錯，願意回購，」也足以顯現依托咪酯流行、氾濫至此。
據食藥署統計，2023年通報濫用藥物檢驗通報系統中，非尿液檢體檢出依托咪酯類件數為22件，2024年1至10月檢出2,905件，比起去年的22件，暴增132倍，恐怕有更多施用黑數未被發掘。政府為遏止依托咪酯氾濫，短短不到半年將依托咪酯列管層級從三級升高為二級毒品。
政策趨嚴下，全台警察查緝行動也更加積極，累計至11月合計查獲喪屍煙彈案2,646件、3,010人次，查扣喪屍煙彈1萬7,540顆、依托咪酯類毒品煙油159.7公斤、毒品粉末157.2公斤，查扣不法所得現金新台幣1,830萬元、犯罪使用車輛21部。
依托咪酯管制加嚴，賴楷淳樂見其成，「依托咪酯若在三級毒品施用是行政裁罰，抓到你有一顆煙彈不算是現行犯，因為還不是《刑法》，現在升到二級構成犯罪，我才更有依據可以搜索。」查緝製造、運輸、販賣更具執法力道，也有嚇阻作用。
然而，毒癮並非只是單靠「重刑化」就能解決。
「最近喪屍煙彈價格飆漲，至少漲了5～6倍。」不少「同學」（泛指藥癮使用者）主動向台灣師範大學成癮防制與政策研究中心主任李思賢提及，自從依托咪酯變成重點查緝項目、升為二級毒品後，使用風險高，價格也水漲船高。
政策最直接連動到毒品市場供需、價格波動，一般煙彈價格一顆落在300～400元，加入依托咪酯類價格翻倍跳到2,500～3,000元不等，管制嚴、風聲緊之下，一顆甚至喊到上萬塊，「即便抽個幾口就沒了，他們就會想辦法，拿出更多的錢去買。」李思賢表示，依托咪酯列為二級管制對成癮防制不見得是好。
實務面上，依托咪酯改為二級後，藥癮者一旦被抓到還得觀察勒戒，政策美意是短時間內隔離毒品來源。但李思賢從研究發現，施用者觀察勒戒後，很高比例會失去原本的工作，回不去原本的生活，陷入更依賴毒品的循環。他贊成製造、運輸、販賣應加強公權力，但施用端應該從施用角度解決問題。
政府將防堵煙彈政策著重在查緝，李志恒建議，管理不能只有針對毒品跟藥物，同時也應該針對施用的載具，在《毒品危害防制條例》中應該也要管理吸食工具，以及各部會横向溝通要加強，毒品不是單靠一個單位處理。
賴楷淳統整台北市刑大偵辦的依托咪酯案件，了解施用者的樣貌，7成都集中在18～29歲的族群，比傳統毒品施用者年輕，施用者還可能同時有3種角色：吸食、持有、販賣。
《報導者》曾在2021年進行新型菸品調查報導，預警煙油中可能摻入各種非法物質，接觸新型菸品學生也可能是未來接觸毒品的高風險人群；3年後，這些問題在台灣真實發生。比起過往新興毒品，依托咪酯類的三大特殊性，更形成當前社會的巨大危機：
一、施用年輕化，校園內的入門毒品？
李思賢感慨，「既然電子煙如此流行，怎麼可能預期依托咪酯不會進入學生生活裡？」
施用年輕化跡象在醫療端早有所警覺，今年年中在醫院急診就曾有14歲國中生施用依托咪酯不適送醫。施用毒品載具改變，使得依托咪酯彷彿變成一種「入門」毒品。
警覺的家長會主動把孩子帶到成癮科就診，台北市聯合醫院松德院區成癮防治科張祜銘主任收過不少未成年的個案，每當問起他們為什麼使用？「孩子回應都很簡短：酷、帥」，除了是一種酷炫表現，更多是想嘗鮮。賣家還會標榜「新型電子煙幫助很快放鬆、入睡，不會像喝酒宿醉」，對他們就很有吸引力，再加上網路購買且取得容易，間接助長施用可近性。
二、分裝門檻低、混用頻率高，人人都能是賣家
李思賢則分析，毒品使用習慣與世代環境有關，「混用」的確是當前潮流，單一毒品已經沒有辦法滿足新世代追求的快感，「『同學』會告訴我，他們渴望混合的狀態，時而放鬆、時而興奮、時而高歌。」他認為，台灣新興毒品能夠混用的型態已經差不多，所以才開發出依托咪酯此一新產品。
像卡西酮與依託咪酯常見合併混用，不同藥物之間仍有交互作用，對身體危害難以評估，更重要的是可能會更難戒斷。
三、煙彈抽到送急診，過量仍有致命風險
依托咪酯在中國綽號「上頭」，代表效果來得快，賴楷淳觀察，「施用者就拿著一直抽，讓藥效一直維持著，到底吸進去多少量，你也不知道。」一不小心就可能過量，低估成癮性問題。
中國今年5月才有一篇醫學文獻指出，兩名男性頻繁地吸食喪屍煙彈，突然無預警地出現四肢無力、行走困難，最後送醫被診斷為「低血鉀症」及「腎上腺機能不全」。
為了娛樂吸食依托咪酯，若過量也有致命風險，張祜銘分享，曾有其他精神科醫師被叫去急診會診，結果發現施用者血壓很低、意識不清，必須靠大量注射食鹽水恢復血壓。若有混用毒品的情況，即便毒品濃度不高，在不同毒理交互作用之下，低劑量也可能致死。
政府大刀闊斧，大力掃蕩依托咪酯，讓第一線的賴楷淳有感，「以前認為一、二、三、四級毒品的重要性，就是一大於四，現在反過來，哪一個熱門就是那個重要。」現在賴楷淳平時就在各個社群平台上找依托咪酯線索，更考驗網路搜查能力。
在新興毒品課題下，考驗的不只檢警，還有後續司法、社會承接的能力，也不代表升級二級後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再怎麼趕盡殺絕，政府就算遏止依托咪酯，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來填補需求。李思賢認為，相信隔幾個月以後，警方大力查緝下，販賣者風險變更高、不願代理，大盤就會開發新毒品，「下一波從美國、中國經驗，已經看到開始流行另外一種麻醉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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