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興毒品像個浪潮,鋪天蓋地向年輕族群席捲而來,行政院在今年(2024)11月27日公告將「依托咪酯類」從三級升到二級毒品,盼能有效遏阻快速流行的「喪屍煙彈」。從檢驗單位回溯查驗,依托咪酯類濫用問題早在2023年末開始流行,不僅耗費大量社會資源,造成多起公共交通意外,無辜民眾、第一線警察遭受波及,在社會輿論壓力下,政府將刑責加重,但毒駕查緝、鑑驗、司法判定仍是未解難題。
《報導者》走訪擁有國內最尖端技術的檢驗單位,看見在新興毒品的未知挑戰下,第一線如何在實驗室扮演科學偵探,從蛛絲馬跡拼湊證據,尋找真相。
「我女兒抽電子煙時,只是站著發呆,卻突然倒下去,躺在地上不斷抽搐、失去意識。」聽到病患家屬心急如焚描述症狀,台北市聯合醫院松德院區成癮防治科主任張祜銘心裡已經有底,猜測最有可能的元凶,不是疾病,而是「依托咪酯」。
不料,女孩的尿液、血液、煙彈通通送往台北榮民總醫院毒物科檢驗,遲遲驗不出結果,張祜銘多次打電話詢問,數週後得到答案竟是:異丙帕酯。有多年藥癮治療經驗的他坦言:「當時我們根本沒有想到,也不知道異丙帕酯是什麼成分。」
異丙帕酯同屬依托咪酯類──這個1964年由楊森製藥(Janssen Pharmaceutica)研發出的麻醉藥在幾年前從中國開始流傳到台灣,成為國內目前最新型的毒品。國內首位鑑定出異丙帕酯結構的刑事警察局理化科技正謝金霖指出:「依托咪酯類的主架構都一樣,差別在於有機合成過程中多加了碳、氫。查到文獻,它至少可以變化數十種以上。」
根據刑事局鑑識中心統計,今年截至10月底,依托咪酯類鑑定最多案量的是異丙帕酯,共41案,淨重3萬6,461公克;量最大的則是依托咪酯有22案,淨重13萬8,234公克;美托咪酯最少為14案,5,549公克。
依托咪酯類的流行,凸顯新興毒品更迭的速度,製毒者變化毒品化學結構,也對檢警查緝形成一大挑戰。謝金霖進行鑑識工作20幾年,深究宛如達文西密碼的圖譜,運用化學知識研判毒品,他坦言,「即便化學式小小變化都可能導致鑑定不出來,甚至誤判。」因此檢驗人員身負重任,要科學佐證犯罪事實證據,更是打擊毒梟重中之重。
新興毒品永遠不會消失,與毒梟鬥智的道路上,需要各領域共同投入。謝金霖有感而發,「光是鑑定出一個新興毒品,要耗費好幾個月,鑑定出來還要提出文獻佐證,不可能每個毒品案件都如此處理。」他感嘆,現在毒品變化速度太快,除了不斷精進學識知識,也仰賴更多優秀人才投入鑑定領域。
數台精密檢測儀器運轉中,台灣大學法醫學研究所所長翁德怡穿梭在實驗室裡,交辦助理、回覆電話、思忖著檢測策略。與儀器為伍的日子,看似樸實無華,默默在用科學伸張正義。台大法醫所常受司法單位委託進行鑑驗,不光是「檢驗」出東西,具備法醫毒物學及臨床毒物學專長的翁德怡得判斷檢驗結果象徵什麼意義,能否在法庭上成為有效證據。
今年上半年,新北市一起嚴重車禍,監視器畫面中,大學生騎著摩托車在停等紅燈,駕駛突然從後面高速撞上,造成一死兩傷。駕駛自稱恍神失控釀禍,檢警懷疑毒駕,雖然找到電子煙,當下卻苦無證據,只能依過失致死罪移送。
不到一週,台大法醫研究所收到駕駛檢體,卻「驗不出毒品」。翁德怡坦言,「看起來是毒駕,我們都知道一定有東西,」但試過多種標準品,始終沒有找到答案。
為了確認毒駕檢體,檢驗人員前前後後花費一個多月。不料,相隔不到半個月,悲劇再次上演,又有員警遭撞殉職,檢驗團隊很快地從肇事者檢體驗出第三級毒品愷他命(Ketamine,又稱K他命)、異丙帕酯及依托咪酯。
新興毒品有如蝗蟲大舉入侵,滲透台灣不同毒品施用人口,更擴及到年輕族群。光是今年下半年,台大法醫研究所驗出60多支依托咪酯類陽性檢體,更觀察到令人憂心的現象:單用依托咪酯的族群年齡層下降,就連國中生也在施用,且混用的狀況嚴重。
新興毒品濫用也讓檢驗需求量能提升,但光仰賴3個中央檢驗單位:法務部法醫研究所、警政署刑事局鑑識中心、調查局並不足夠,民間實驗室是政府減輕篩檢壓力的重要夥伴之一。
直到今年11月,衛福部食藥署修正「濫用藥物或其代謝物尿液初步檢驗及確認檢驗判定檢出濃度」公告範圍,依托咪酯類檢驗標準,以每毫升50奈克(50ng/mL)作為閾值,即使尿液被驗出毒品反應,濃度還要超過該數值,才會呈陽性。
明定閾值是為了讓各實驗室檢驗標準統一。由於依托咪酯類屬於新興毒品,國際間並未有充足科學證據確立合適閾值的濃度,經過專家多方討論後,考量若將閾值訂太嚴格,會讓民間實驗室打退堂鼓,才折衷訂為每毫升50奈克,希望民間實驗室能主動申請該品項檢驗認證。
到底閾值該怎麼制定?謝金霖認為,「只要有被驗出毒品,理論上都是犯罪行為,」但實務上判定閾值非常困難,理想是訂在儀器能驗到的最低定量極限(LOQ),也就是將最低檢測濃度設為閾值,然而現實的困難在於每間實驗室儀器都不盡相同。
現行閾值看在陳冠元眼中尚存在疑慮,他指出,「倘若以日前新規範為閾值,院內僅有25%檢體會被判為陽性檢出,就怕閾值過高,恐怕無法真實呈現濫用狀況。」
陳冠元更擔心閾值被司法單位視為「毒駕」標準,陽性就是有毒駕、陰性則沒有,但數值判定依照情境,有不同解釋。他說明,「依托咪酯類代謝速度非常快,如果想要知道有沒有曾經施用,閾值愈低愈好;但若是要判斷『當下』有沒有施用,那則要看濃度高不高。」
翁德怡強調,尿液檢驗是為了抓吸毒的人,但不是應用在毒駕,「吸毒」跟「毒駕」是兩回事,前者是只要曾經有做過,後者強調是當下的行為。
毒駕判斷之所以難,不是非黑即白,是模糊灰色地帶,同時與藥理特性、施用途徑、施用者耐受性高度相關,光看數值難以解釋施用者是何時施用毒品,必須與採集檢體的時間點共同判斷。
對此翁德怡以研究經驗提出另一個問題:「三分之一陽性檢體案件,原型藥物已經驗不到,只剩下代謝物。」她深怕,「萬一駕駛肇事逃逸,回家多喝水、排尿,隔天被抓就會驗不出原型藥物。」
- 安非他命類藥物:500ng/mL
- 鴉片代謝物:300ng/mL
- 大麻代謝物:50ng/mL
- 古柯鹼代謝物:300ng/mL
- 愷他命代謝物:100ng/mL
但國內多位學者在「濫用藥物尿液檢驗機構認證審議委員會」提出不同見解:不將代謝物納入檢驗標準,主要考量「依托咪酯酸不具專一性」,除了依托咪酯、美托咪酯、異丙帕酯,包括魚類所使用的麻醉藥「丙帕酯(Propoxate)」都是相同代謝物,即便驗到依托咪酯酸,也無法確定是使用哪一種藥物。
因此近年來,除了尿檢以外,血液被認為是毒品檢測首選,可了解短期內施用毒品狀況、毒品在體內濃度,證據力更強。
去年彰化縣首例國民法庭案件,彰化分局快官派出所警員高偉倫於2023年1月23日執勤遭毒駕撞死,負責鑑定的翁德怡說,當時駕駛者不認罪,他辯稱「我有吸毒,但是沒有毒駕,距離上次吸毒時間已經過了16小時」,但血液中毒品濃度高,證據會說話,打破不管吸毒是多久以前的行為,同樣視為毒駕。
毒駕並非第一次躍上媒體版面,賴楷淳認為,依托咪酯之所以會快速引起社會關注,是因為以往傳統毒駕危害不會這麼嚴重,依托咪酯毒性會麻醉中樞神經,沒辦法自我控制,開車上路形同「人肉炸彈」。
「毒駕」不論在執行、定罪上,比起「酒駕」都相對不足,也可能存在著黑數,賴楷淳無奈說道,「我們在執行擴大臨檢時,一台車開過來都是幾秒鐘的時間,必須快速判斷這台車有沒有問題。」酒駕能看駕駛有無臉紅、聞酒精味道,但並不知道車子內有沒有毒品,取締十分困難。
往往駕駛吸到神志不清,違規、自撞、發生重大車禍,才會被警方發現,當警察抓到人後卻是面臨第二個難題。賴楷淳說:「酒駕可以透過酒測器,呼氣酒精濃度超過0.25mg/L,就能依公共危險罪送辦;若駕駛有吸毒,當下我們沒有任何儀器能檢驗,只能尿液快篩檢驗。」
現行執法程序上,第一線並沒有取締毒駕的科學化設備,國外趨勢廣泛使用「唾液毒品儀器」,建立路邊毒品檢測制度,像是澳洲取締毒駕,攔下後直接進行唾液檢測,5分鐘後若為陽性,才會進一步送醫療檢驗機構採取血液檢驗,發現血液與唾液中毒品濃度是有97%一致性。
國內國科會也有相關唾液篩檢研究計畫,翁德怡過往也曾建議採取唾液篩檢,政府單位卻擔憂唾液準確度,並未有施行意願。在檢測、工具、法規都未完備下,「毒駕零容忍」是否真的是主政者的決心或淪為口號?
每一樁刑事案件裡,看到要將施用毒品者定罪過程,需經過層層關卡,仰賴員警前期查緝、完整蒐證檢體,後期專業鑑驗。這次依托咪酯浪潮來襲,像是提供一次機會,讓各單位從檢驗流程優化、缺失中學習。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