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者》能做電子煙的報導嗎?我在宜蘭的一所國中私校,身旁不少同學在抽電子煙,電子煙在國中真的很氾濫。」
這是一位國中生讀者在去年(2020)底捎給《報導者》的來訊,因著這個訊息,開啟我們對於電子煙議題的探索與調查。我們大規模地採訪了第一線的老師與教官;也採訪為數不少正在使用電子煙的國、高中生以及大學生──有買家也有賣家,他們透過社群軟體的人際布線,快速擴大電子煙在年輕族群裡的使用。
透過Instagram、LINE及面對面的訪談,我們看到電子煙這商品如何跨縣市、跨學校、跨年齡,在他們的次文化裡展開,以及各種口味的煙油和尼古丁怎麼進入他們尚未發展完全的身體。
(本專題系列報導裡所稱的新型菸品,泛指市面上常見的電子煙與加熱菸。提醒您:抽菸有害身體健康。)
一對單眼皮、臉上掛著幾顆青春痘,14歲的阿擇(化名)是個年紀很輕的「老」菸槍。大約兩年前,在學長遞給他第一根紙菸後,他就再離不開沒有菸的日子。
「早上起床抽一兩根,下課溜到學校角落抽兩根,放學抽一兩根,睡覺前抽一根,一天抽7根左右。」阿擇翻找每日生活的習慣,靦腆地回應著。
在成為菸友後的一年半,他接觸了電子煙,那是一款黑色外殻,比筆身還短,一個手掌可以遮蓋住有如3C的產品,他總把它塞進外套內裡靠近胸前的地方。老師回頭寫黑板時、長廊轉彎處、校園偏僻角落,他和幾名同校菸友更有機會拿出電子煙,按5下開機子,偷偷深吸一口,煙霧總一散而去,留下的是淡淡綠茶果香或玉米花的蛋糕香氣。
阿擇依不同情境使用紙菸和電子煙,感覺菸癮無形在增加。在學校抽,在家抽,週末跟著附近廟會打工出陣頭時也抽,只要無聊就抽。
「這麼年輕就成癮不怕嗎?」
「好像抽太多,怕長不高。現在運動變差,我放棄跑步了,很喘,跑200公尺就會喘。」
話才落下,他轉頭玩起電子煙來,吐出一個又一個的煙圈。
阿擇所在的學校在台南市西北邊,一個沒那麼都會的地方,這裡距離電子煙的實體店要半小時的車程,但絲亳未阻礙他和同學們對新型菸品的「認識」。滑開手機,YouTube上是網紅的電子煙開箱文,煙具、煙彈、煙油在Instagram、蝦皮(Shopee)都買得到。「這些人本來就打算賣給未成年人吧!」阿擇笑著說。
新型菸品進入校園的情況,一般人感受不到,但學校端的教官、學務主任、輔導老師卻深刻感受到電子煙在很短的時間內,以不同路徑,無差別地進入偏鄉、非山非市、都會區的學校。
台南市,下營國中,學務主任黃佩玲回想起第一次看見電子煙的情境:「約4年前,有一回學生上學,抱著紙箱進校,一盤查,結果是一根電子煙,很像口紅,是在蝦皮購買,早上從便利店取貨就拿到學校。」
在中學教書近20年,黃佩玲曾獲109年度友善校園獎的傑出學輔主管獎。在《報導者》數個月的採訪過程裡,她是少數願意敞開心胸討論這個議題的第一線工作者。多數學校怕被貼標籤怕社會知道學生抽菸,即便私下開戒菸班的學校,也不願談論。
但在教育圈裡,這已是各地教育局頭疼的議題。
新北市衛生局簡任技正林惠萍表示,前幾年新北市教育局和各校共同召開「健康促進學校」會議,一位國中校長就拿了從學生那沒收的一整袋電子煙具,「就是很清楚看到(學校裡)違禁品從紙菸變成電子煙,外型像隨身碟、錄音筆、手錶,老師們查到時不知道那是電子煙,初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使用年紀最輕的從國小就開始。」
從初期至今,電子煙在短短不到7年間,已蔓入校園。一線的老師發現電子煙香味好聞、容易炫耀,在學生間接受度很高;接著,又發現學校周邊起了變化。
在新北市、台中市、台南市,有不少以「小煙館」、「煙霧俱樂部」為名的電子煙店,就開在中學、小學斜對角;也有的店面就開設在明顯的大馬路旁,又或是青少年喜歡前往的夜市等。
過往各縣市教育局之下會以區域劃分,將幾所學校整合一起,成立「菸檳防制校群」,群組裡主要是學務主任、教官、生輔老師,他們經常交流學生抽菸、檳榔的行為或校外熱點。而這兩年,菸檳群組頻繁討論的是電子煙變化的外形、煙油的口味、新式菸品的行銷方法。
從紙菸、電子煙、少數使用加熱菸,新式菸品的滲透性太快,已讓電子煙的青少年使用人數快速攀升。
業者認為問題出在抽菸的年齡層變小,電子煙不過是紙菸的替代品。
雖然《菸防法》尚未修法完成,電子煙尚未納管,但《菸防法》實施14年來,法律明確規定未滿18歲不得吸菸,而對賣菸給未成年人的店家、業者、賣家也施以罰責。只是採訪過程中,多數業者不願明說的祕密是──愈年輕時上癮,愈有可能成為他們永久的顧客。
而這些店家、業者,是如何快速接觸到潛在的學生買家?
《報導者》採訪幾位國、高中生,他們描述自己買、賣電子煙的經驗:
宜蘭的國三生小謹(化名): 「(向上游)批發一只電子煙500到600元,對外賣1,000元;批一顆煙彈90元,可以賣到300元。賣的人都很有錢。」
台北一所高工二年級學生小皓(化名): 「那時我跟一位哥哥拿到一箱煙彈,試著做看看,拿到貨先在IG秀出限時動態,就會有人私訊我;偶爾請朋友試抽,他們有需要再跟我拿貨,通常是面交;第一個月賺得比較少,3萬多元。」
台南國二生顏顏(化名): 「IG上的一位朋友問我要不要試賣,他18歲,也在賣(電子煙);給他貨的好像是20幾歲,在台中讀大學。我們就加入那位大學生的LINE群組,有人叫貨,再跟他說。」
大學生尋覓有興趣打工賺零用錢的國、高中生當下線,找這些年輕的勞動力隨性地開賣電子煙。未曾謀面的他們透過LINE群組叫貨,上線會協助製作貼圖、宣傳照片、影片,分享群組內的賣家;之後學生們會利用個人的或另設的Instagram帳號,向生活圈裡的同學和朋友介紹並兜售電子煙,上頭壓上斗大的字:
XX品牌電子煙、綠豆沙各式水果口味、全新口味搭配 面交、試抽口味 一盒煙彈送一個小禮 買三盒(煙)彈送一支電子煙⋯⋯
學生Instagram帳號限動裡跳出五花八門的資訊,一傳十,十傳百在學生族群裡擴散,大學生批貨後,再吸引國高中生加入地下產業,創造出快速成長的市場。
從大學社工系畢業的育全(化名)很早就接觸紙菸,但開始抽電子煙,也是因大學同學在3年前做起這筆生意,那時電子煙正開始在台灣賣得火熱。他的同學從上游的批發商拿貨,在PChome和蝦皮開起賣場,以「蠟燭」、「精油」、「牙膏」、「固體蠟燭」指稱煙油,「牙刷」指稱煙具,避免引起網路警察的注意。育全總在同學家中看到數百的成堆小紙箱疊在一起,準備出貨給各地中小盤。
育全說,其他同學看到覺得新奇,也跟著玩電子煙,他自己也是;有些人混著紙菸抽,有人因而戒菸,也有從不抽菸的同學開始試抽。「這個地下產業好猛,那時我在便利商店上大夜,做大夜薪水不低,但我同學卻靠這個(電子煙)有了人生第一桶金,還買車了。」
另一位目前就讀大四的小陳告訴我們,他是這個地下銷售鏈裡的下層,自己使用後也兼做小賣家。他會加入也是看到高中同學的電子煙生意愈做愈大,「他們做到集體休學,幾位都牽了賓士車。」
小陳說,他同學的貨源來自中國,他們就從中國批貨(煙油)。過去兩年以一盒不到100元的價格進貨,再以300元到350元的單價賣給他,最末端售出時是450元到500元,視當時市場情況而定。「我同學進一千盒的煙油,一星期就賣出了。」光是小陳加入的這個銷售團隊,4個LINE群組共有一千多個賣家,等著跟他下訂單,再銷貨出去,而這群賣家中的多數也同時是使用者。
過去一年海關對於進口煙油把關比較嚴格,小陳說,但因夠好賺很暴利,他同學開始分散進貨風險與囤貨地點。此外,也開始有台灣人在自家車庫自製煙油,再貼上來自美國或馬來西亞的標籤,就當做來自國外的煙油。
搭著年輕人喜愛交友、快速分享新產品、以及打工賺外快的心理特點,大學生「攜手」中學生,用炫麗簡單的圖片影片,有效解釋了新式菸品為何,也讓電子煙像面膜、化妝品、3C產品一樣售出。至於賣出的煙油成分、是否有尼古丁,沒有人能說清楚。
儘管對新型菸品的成分、製造來源沒有把握,學生買家與賣家協助推動了這股次文化,也讓此產業在尚無明確立法規範的情況下,有了底氣,養大一群潛在的年輕使用者。
同儕間透過借煙來打破社交沉默、派對裡助興,是陳佑禎對年輕電子煙使用者的觀察。
做為一位護理師、衛教師,同時是台灣菸害防制暨戒菸衛教學會常務理事,陳佑禎在醫院臨床和社區裡進行戒菸衛教已有10年的時間。她近期碩士論文研究的就是《大學生電子煙的認知與使用》,對台中地區11所大學裡的995位學生進行抽樣問卷調查後發現,學生對電子煙的認識不足,不少學生以為電子煙沒有焦油所以無害,卻忽略煙油仍充滿不確定的化學物質;也有為數不少誤以為台灣已將電子煙納入尼古丁貼片等二代戒菸的方法之一,「學生們對電子煙的相關知識不太好,盲從身邊同學或朋友的行為和說詞,平均得分僅54.5,處於不及格狀況。」
而她的調查也發現,有高達5成9的大學生是從同學或朋友得知電子煙訊息,從Facebook得知相關訊息是4成5。「他們以為自己在玩一個會冒煙的3C產品,但沒想到煙油裡都是化學物質,只是抽菸草改成抽化學,只是換個方式在吸而已。」
台中榮總胸腔內科醫師、也是戒菸治療管理中心主任的傅彬貴說,這幾年他進到校園演講,看到菸齡驟降,「他們的肺和腦部還在發育,25歲以下都還沒有完成,他的肺還沒(成熟)到最大值,假設從國中開始抽,那就很慘,不管吸加熱菸或電子煙,只要是高熱吸到肺部裡面,都會造成肺部損傷。」 (延伸閱讀:〈真能「減害」?4大關鍵爭點,看電子煙的健康疑慮〉)
年輕的「老」菸槍等到長咳或喘不過氣來,進到診間才意識到已影響健康。
其中最大的問題是尼古丁成癮。當青少年發育中的大腦被尼古丁綁架,可能造成他們出現頭痛、學習障礙、情緒波動,甚至腦部發育遲緩等永久傷害;當青少年想要戒掉尼古丁,也會出現易怒、焦慮、無法集中注意力等戒斷症狀。
更糟的是,若青少年遇到不肖煙油賣家,或因好奇好玩而在煙油中摻入各種非法物質,例如大麻油等新興毒品,造成的健康傷害更大。「我們擔憂的是這個啊!」傅彬貴說。
電子煙竄入校園,然而不像紙菸受規範,就像在校園內裡的一塊「飛地」,處在曖昧空間,無法可管。
但不論是《菸防法》或是《戒菸教育實施辦法》目前都尚未納管電子煙。一旦學校抓到吸食電子煙的學生,通報進到衛生局,與使用紙菸者不能有相同的處置。
老師和教官的處置多半是暫時保管電子煙具,放學後交還學生,又或與家長聯繫注意,但無法有更積極作為。
於是,過去兩年,學校上呈衛生局的通報案例增加,其中被通報的不乏國小學生。
「前幾年我會驚訝,這3年(收案)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馬妹說,「政府沒能早點管,電子煙拖了3、4年還不處理,不少個案是小學高年級的使用者,到七、八年級早已成癮。」
學校端以「校規」、處以小過的方式做為懲罰,但地方縣市政府和校方都知道,校規根本不能逾越法律層級,沒有《菸防法》做為依據的懲處其實是違背中央級的法律,非常冒險。
馬妹總是跟老師和教官們說,「『中央修法快成功了』⋯⋯我已經這樣子跟他們『騙』了兩年,騙到他們也灰心。我們(政府)沒有辦法給他們任何防彈衣穿,去處理新興菸品問題,沒防彈衣就變砲灰。」
像個摘不掉的引線,電子煙一步步進入校園,沒有積極面對的條件。
少數正視此議題並積極迎戰的學校,像台南市下營國中就與台南市衛生局合作,連續兩年為學生開設「吸菸青少年個案管理追蹤」計畫。
為期8週的戒菸追蹤、超過一般法定2到3小時的戒菸教育,再搭配著社工師、心理師的陪伴、定期監測、了解學生的家庭背景生活習慣,她們想釐清早菸者是環境因素或是心理的癮。
這個計畫耗人耗時,增加衛生局和校方的工作量,有的學校怕汙名,並不願意進行追蹤。但2009年從永康轉調下營國中時,黃佩玲在這個非山非市的學校,接觸到不少單親與隔代教養的家庭,學校250名學生,約五分之一屬高關懷學生,爸爸做鐵工媽媽做裁縫的勞動階級不少,為生存忙碌,不一定有充足時間約束小孩。
利用午休,追蹤近況、透過玩桌遊方式認識新式菸品與健康的關聯,學生們在馬妹和黃佩玲面前總是天南地北放心地說話:
學生A:我一天兩包,我去朋友那就有菸,我們那邊的人要我去幫忙買菸,就給我一包。 學生B:我想去買很大枝的電子煙,那種一抽就像買乾冰放在嘴裡。 學生C :我抽「峰」牌是10亳克,七星是0.5亳克,電子煙太薄了! 學生D:你挺陣頭,陣頭就給你。他們很少給錢,就是領檳榔和菸而已。
對話裡不以高道德標準來判斷評價學生,讓她們有機會了解學生為什麼吸菸/煙?為什麼賣煙?貨源哪來?什麼時候使用?是菸癮還是心癮?接著才能對症下藥,提供醫療、心理輔導,以及網路正確訊息的教育。
對這群意志力還不夠的少年少女,老師們只想延遲青少年們過早使用精神刺激的物質,也避免過早接觸毒品的機會。
「我們實在很擔心未來新興菸品開放,學生一定快速往那裡去,要離開菸害,是更不可能了。」馬妹在電話那頭不斷問我們:「立法院那裡怎麼樣?會禁掉電子煙嗎?真的希望國健署的修法趕快過!」 (延伸閱讀:〈新型菸品來襲,政府定調「一開一禁」?修法態度為何轉變?〉)
法律真空期已多年,青少年煙友數量在膨脹。
知道自己敵不過同儕賣家,更拼不過鋪天蓋地的線上線下的誘惑和宣傳,第一線的老師們、衛生局的專員們只能持續努力在網路上把關,用低階的「校規」和「要點」,暫時抵擋這個倒灌進校園的大浪。
一位14歲的學生阿鈞(化名)在最後訪談時這麼說:
換電子煙抽是為了不會臭,也希望戒菸。我紙菸一天要抽一包,一包130元,電子煙一顆煙彈我可以抽三天,抽電子煙比較便宜。我也推這個給我姐姐和媽媽。 我想戒紙菸,但還沒戒掉,現在兩種一起用。現在覺得肺活量很不好,爬五階樓梯就在喘,容易累,要用力才比較吸得到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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