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台中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出現了一名讓治療團隊傷透腦筋的青少年個案。

「15歲男學生，發燒、肺炎住院，X光檢查發現肺部有點狀、瀰漫性症狀，當時我們不以為意，認為症狀就是一般感染肺炎，卻怎麼治療都沒有成效，」中山附醫家庭醫學科主治醫師、從事多年菸害防制工作的顏啟華回憶。

「我們連其他感染症、愛滋都驗過了，卻都沒看到病患有好轉的跡象，」顏啟華說。後來，因青少年身心不穩定，醫院在照會身心科看診後，意外發現青少年有使用電子煙，時間長達4年之久，等於從小學五年級就開始抽。

中山附醫參考2019年美國因電子煙造成的肺損傷事件（Electronic Cigarette or Vaping Product Use Associated Lung Injury, EVALI），嘗試透過類固醇治療，結果不到兩週，青少年就逐漸好轉、出院。

這起案件，被醫界視為台灣第一件，因吸食電子煙而造成肺部損傷的案例。

顏啟華說，主責菸害防制的衛生福利部國民健康署高度關注此事，第一時間就來詢問，也發函通知醫界，要求醫院若收治吸食電子煙、出現肺損傷的個案，就必須通報。

電子煙造成的肺部傷害，開始受到醫界重視，又陸續出現疑似因吸食電子煙而入院的患者。從2020年12月至今，台灣已通報4件，包含使用電子煙造成肺傷害的高度可能個案、加重或誘發氣喘等。同時，電子煙也正掀起醫界、民間團體與擁煙者的論戰。

「了解不誤解！英國公共衛生部（Pubic Health England, PHE）發布研究結果：有證據表明，電子煙比尼古丁替代療法更好！」

這是電子煙專賣店「HC Vape 永昇蒸氣」Facebook粉絲專頁上宣傳電子煙的貼文標題。

業者在網頁上大力宣稱：「英國已建議吸菸者改用電子煙產品，藉此幫助戒菸，但不吸菸者不應使用電子煙」；「電子煙比香菸少了許多有害化學物質，但並非沒有風險」；最後寫下「請大家好好轉發給各大『大醫生』和『官爺』們好嗎？」，擁煙業者與醫界、政府抗衡意味濃厚。

一傳十、十傳百，業者推廣的「電子煙可減害」訊息逐漸成為使用者接觸電子煙的第一印象。這個說法來源，最早可追溯到2015年，英國公共衛生部發布的評估報告，指出電子煙對健康的傷害，比傳統紙菸少了95%。

英國公共衛生部引用的「減害95%」說法，來自2014年英國另一份研究報告。報告透過菸害專家學者們進行的「問卷調查」，由他們評價傳統紙菸、電子煙等物質的危害程度，結果紙菸得到99.6分、電子煙僅4分，報告結論「電子煙危害比紙菸少了95%」，就此被廣為流傳。

但這份報告出刊後也引起其他醫生的質疑。2015年，醫學四大期刊之一《刺胳針》（The Lancet）刊登社論，指出這份報告兩個問題，一是針對各物質的健康危害定義，沒有提供一致的標準，以致專家對不同物質的危害程度定義不一；另一則是在聘僱專家時，沒有正式的審核標準。意即是透過少數、不具代表性的專家，來對沒有明確危害標準的產品進行評分，進而得到結果。社論中也認為，英國公衛部門立刻採用這個結論顯得太過倉促。

該篇《刺胳針》社論更進一步揭露，在此報告裡做出減害說法的作者之一，曾擔任過電子煙商的顧問，該篇報告審核編輯則在結尾加上聲明，報告內容可能有「潛在利益衝突」。

面對業者不斷推廣電子煙減害說，台灣的主管機關衛福部也曾正式回應，認為該報告並非化學檢驗分析，或動物毒理試驗結果，參考價值不高。直到現在，電子煙減害與否的論戰，各國醫學界並沒有因此停歇。

對於吸菸人口高達600萬人、每年因菸害死亡超過7萬人的傳統吸菸大國英國來說，有著迫切的菸害公共衛生危機，於是英國公共衛生部在2021年最新電子煙評估報告中表明：

「抽菸是造成民眾死亡、影響健康的最大單一危險因子，若有適度管理，且由政府戒菸服務中心提供電子煙，在尼古丁劑量也有限制的前提下，使用電子煙取代紙菸，可以減少人民吸菸量，並達到減少菸害的重要效果。」

電子煙減害的論述在國際上並不是共識，英國對電子煙的態度是相對開放，但有些國家如新加坡卻完全禁止。

對新型菸品管制相對完善的美國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 CDC）研究指出，「電子煙危害比香菸小，若能完全取代香菸、其他菸草產品，就對吸菸者有幫助。」但仍語帶保留的加上註解：「電子煙是很新穎的產品，科學家們還需要更多研究與觀察，才能了解電子煙對人體健康的影響。」

國內少數做過電子煙動物研究的陽明交通大學藥理學研究所副教授王湘翠指出，根據目前的短期研究來看，若使用者從傳統紙菸完全轉換到電子煙，除了尼古丁以外，其他的傷害確實比紙菸來得少，但目前依然沒有長期研究。現在仍有多國政府、醫界無法百分百斷定電子煙優於傳統紙菸。

前衛生署管制藥品管理局局長、現為高雄醫學大學藥學院教授、專長毒理學研究的李志恒認為，傳統紙菸跟電子煙的施用方式和原理都不同，實驗技術上無法定劑定量做測量，進而難以比較兩者吸進人體的菸草、煙霧量所造成的傷害孰多孰少。

李志恒認為，對待電子煙等新型菸品，應整體檢視成癮性、毒性、致癌性等各方面對身體的危害。「但目前業者都強調電子煙比傳統紙菸少了燃燒後產生的致癌物質，因此可以減害。這樣的數據並不完整，電子煙一樣有尼古丁成癮問題，而尼古丁也需要溶媒產生揮發作用來吸入，過程中常會產生新的毒性物質等，這些問題都要並重來看，才能真正解讀電子煙對人體的健康影響。」

從醫學角度，「減害」的解讀也不同。高雄榮民總醫院家庭醫學科主治醫師、戒菸治療管理中心主任薛光傑說，就算只是極低的有害物質劑量，吸食電子煙仍會對人體造成傷害。「如致癌物下降9成，這不代表對人體的傷害也少了9成；或許剩下的那1成毒性，就已能造成問題。」

薛光傑觀察到許多吸食電子煙的人，多數都採雙重使用（Dual use）──即電子煙、紙菸兩個都抽，極少數完全轉換成電子煙。薛光傑認為，雙重使用囊括了兩種不同毒物來源，對身體危害高於單一菸品，更不可能減害。

電子煙最主要的健康疑慮，來自於對煙油成分的未知。

更糟的是，負責菸品健康風險評估的衛福部國健署在電子煙不被認定是菸的情況下，並沒有電子煙油的製造規範，只能管制是否含有尼古丁，讓電子煙品質只能透過電子煙業者「各自表述」，也無法確定煙油是否會造成健康危害。

消極檢驗的結果，造就了李志恒口中的混亂現況。 現在就連電子煙業者都對網路上的煙油品質沒有信心，一位熟悉電子煙市場的業者透露：「這是亂象啊！這個行業真的沒有任何規矩，大家都是為了賺錢，各種產品氾濫、品質不一，尤其從網路購買到的油，幾乎從中國走私，或是自行調製的劣質品。」

食藥署技正退休、現為輔仁大學食品科學系講師的文長安認為，若煙油成分單純，只採用丙二醇、丙三醇，對身體的影響確實不大，但仍有風險。當這些成分加熱反應到200至250度時，會產生「縮水甘油」，被世界衛生組織國際癌症機構（International Agency for Research on Cancer, IARC）歸為2A級致癌物。「撇除其他未知的成份，最基本至少也得檢驗煙油燃燒至250度後是否出現縮水甘油，」文長安指出。

2012年開始，王湘翠跟美國紐約大學教授湯猛雄實驗室團隊合作電子煙研究。他們試圖模擬電子煙的吸食過程，煙油只用最簡單的丙二醇、丙三醇和尼古丁鹽，再將煙油加熱霧化後，導進有小鼠的暴露裝置，觀察小鼠的健康影響。

另一方面，實驗室也正爭取經費，分析電子煙霧的成分。初步發現煙霧成分除了尼古丁之外，還有多樣金屬、揮發性有機化合物、羰基化合物等，每一大類別，物質都十分複雜，其中不少是對身體有害的致癌物。

「電子煙油的物質看起來那麼單純，甚至很多用吃的、用塗抹的都沒有問題，但拿來加熱吸食，毒害就出現。我們一檢測，竟發現這麼多物質產生！」

王湘翠說，一是這些甘油、丙二醇等成分可能本身純度不高，帶有雜質，加熱就會產生其他危害物質；二是電子煙油有上千萬種香料，組合起來會產生各式各樣的化學反應，「如果再添加其他香料，很有可能危害毒物會更多。」

她解釋，雖然研究看來，這些物質與傳統紙菸的已知有害物質相比確實比較少，但電子煙也沒有想像的健康，更因為缺乏長期研究，無法知道還有沒有其他未知的危害物質，因此各國對電子煙減害說才有不同認知與因應做法。

該實驗室也於2019年再發表長期研究，小鼠暴露在電子煙霧下54週後，出現肺癌、膀胱癌前病變。儘管實驗方式在美國引起討論和挑戰──例如電子煙的劑量、每天讓小鼠暴露的時間，甚至小鼠的種類都有學者質疑；最受挑戰的是吸食方式的不同：人類是吸食電子煙，但小鼠並沒有吸食，而是全身暴露在煙霧環境裡──但王湘翠說，這是首份將電子煙與癌症連結的研究，也可作為電子煙可能致癌的初步參考證據。

此外，澳洲最新研究指出，市售電子煙中有164種有毒化學物質，多數煙油也都被檢出尼古丁。另一份歐盟贊助針對市售122種煙油的研究計畫，則在171種化合物中檢測出50多個有危害疑慮的化合物，其中不少成分對皮膚、眼睛有強烈的刺激性。

「我都跟學生說，你今天吸的煙油裡面含有什麼？你如果不清楚，哪天在路上被警察臨檢，結果抽血發現有毒品反應，不就毀了嗎？」台中榮民總醫院戒菸治療管理中心主任傅彬貴說。

李志恒也憂心忡忡：「我這大半輩子都在做毒品濫用研究，了解早期台灣的安非他命濫用，常起因於抽菸、吃檳榔、飲酒，最後進一步吸食安非他命，所以菸、酒、檳榔，被認為是吸毒的入門藥（gateway drug）；現在有些青少年原本不抽菸，可能從吸食電子煙作為起始點，或轉為吸菸或併同吸菸，電子煙是否會變成使用物質濫用的新入門藥，這是我最擔心的。」

他們的擔心其來有自。

注油的電子煙彈多屬開放式系統，除了加入電子煙油外，使用者也能輕易的加入新興毒品，是近年國內外反對電子煙的重點。

2019年，因吸食電子煙造成最大的肺損傷事件，被廣泛稱為EVALI，美國CDC針對這些病患調查，發現多數患者在電子煙油中，添加了非法、具成癮成分的四氫大麻酚（THC，在台灣屬二級毒品）。

根據美國CDC統計，截至2020年2月，共有2,807例EVALI患者住院，68人死亡，這些患者出現咳嗽、胸痛、呼吸急促、腹痛、噁心、嘔吐，也有部分患者出現發燒、發冷、體重減輕等症狀。 在台灣擁有最多家電子煙專賣店的永昇蒸氣總監Tobe喊冤，他認為，電子煙成為新興毒品的載具，並非電子煙的問題，應該要進行源頭管制，而非因此就禁止電子煙，「任何載具都能加上毒品！有人捲菸裡加上K他命變成K菸、有人把強力膠拿來吸，但政府也沒有因此禁止啊！」

有抽傳統紙菸習慣的29歲自由接案攝影記者小姜（化名）改抽電子煙一年多了。談話到一半，他從口袋裡拿出約10公分、類似隨身碟的長條形盒子。他對著盒子最上方的吸嘴吸了一口，吐氣瞬間伴著少少的煙霧，以及清新的橘子味道。

吸吐之間，小姜把電子煙放回口袋。若不是目睹了這短短三秒鐘，根本不會發現他有抽菸習慣。

「我不是為了減害才轉抽電子煙的，我知道紙菸、電子煙都會造成一定程度的傷害，但改抽電子煙的原因，是因為電子煙方便，不用像紙菸要抽完一整根；身上也不會充滿難聞菸味，讓雇主印象不好，」小姜說。

長期耕耘菸害防制的台北榮總家庭醫學部主治醫師賴志冠觀察到，美國在電子煙初流行時，紙菸吸食人口確實降低，但不久又反升。「電子煙吸引了本不會接觸到紙菸的年輕族群，他們一旦尼古丁成癮後，就會開始尋求其他尼古丁物質，包含傳統紙菸。」

2019年由Netflix推出調查性質的紀錄片《消費市場：當心買》（Broken），曾探討電子煙的危害。紀錄片中談及電子煙的一集中提到，在美國，業者透過行銷手段，讓電子煙廣泛流行在青少年的時尚流行圈。青少年厭惡傳統紙菸，但熱衷於吐出一個一個花俏的電子煙煙圈，卻沒想到這其實也是另外一種物質的上癮。 「我覺得我抽電子煙抽上癮了！」紀錄片中一名年輕受訪者說。電子煙商用幫助戒菸、減害、時尚、口味多變的行銷手段，快速佔領市場同時，卻讓青少年更沒有戒心的掉入另一個成癮物質，受訪者說：「要一了百了戒掉它，太難了。」

「有戒菸動機的人都難以成功，更何況是對戒菸無感的年輕人，」傅彬貴說。2020年4月，台中榮民總醫院開設全台首間電子煙戒菸門診，牆外的蘋果樹留言版中掛著戒菸成功者寫下的留言：「想用電子煙戒菸，發現身體沒辦法⋯⋯」

傅彬貴憂心的表示：「年輕人身體好、沒有病症，早早施用電子煙，形同慢性自殺，在肺部還沒發育完全時，就累積肺傷害，再加上尼古丁成癮，問題會很大。」他也發現在戒菸門診裡出現好幾個抽電子煙的年輕人，已經開始氣喘、慢性咳嗽，他說：「站在胸腔科醫學會的立場，沒有『減害』這個東西，我們對菸害零容忍啊！」

近10年間，電子煙業者不斷推動電子煙能減害、是比傳統紙菸好的替代品；然而從把關健康的角度來看，電子煙對沒有抽菸習慣的人，仍是百分百的有害物質。

既然同樣是有害物質，要如何做到兩權相害取其輕，需要更多細緻的配套考量，如英國就限制尼古丁含量、讓真正需要戒菸的老菸槍嘗試電子煙，達到部分減害的效果。

美國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醫學院退休教授林慶順指出，以現階段的科學證據來看，電子煙跟已有明確證據會致癌的紙菸相比，對健康的危害確實較小，但若要使用電子煙，就得有更多配套措施，例如將電子煙作為藥品管理，透過醫師開立處方才能取得，提供真正想戒菸的人使用。 他在自己的網站上與擁煙者爭論時更直言：「無差別地鼓勵人使用電子煙，是一件缺德的事。」

王湘翠也認為，英國是透過非常嚴謹的配套方式，才成功讓電子煙做為戒菸方式，「電子煙得由醫師處方開立，使用方式也有管控，尤其煙油是封閉式的，不能隨意添加東西進去。」

年輕族群戒菸動機不足，電子煙又有著明顯優於紙菸的好處，無臭味、吸食方便，再加上電子煙作為紙菸替代品的減害形象強烈，淡化了使用者危害自己身體的罪惡感。

新型菸品的挑戰，只會愈來愈多。 不只電子煙，「加熱菸」也正在台灣流行。加熱菸類似傳統紙菸，同樣用菸草燃燒，因此紙菸造成的成癮性、毒性與致癌物，加熱菸都不少，唯二差別是少了臭味，以及產品包裝神似iPhone，從口袋裡拿出時，加熱菸就像時尚配件，受到較有經濟能力的消費者青睞。

董氏基金會菸害防制中心主任林清麗很憂心，加熱菸很可能會是另外一個反菸新戰場，她看到日本、韓國的加熱菸廠商，為了增加年輕族群的用戶，甚至透過「借用加熱菸機具」的活動，提供免費加熱菸載具給年輕族群，藉此讓更多人使用。

儘管關於電子煙的各項爭點仍未有定論，但政府面對菸害防制的公衛議題應負起把關責任，從提出電子煙的健康評估報告，到修法納管電子煙等新型菸品、要求配套使用電子煙，都是各界期待政府可以扮演的重要角色。當各國都已面對電子煙問題之際，政府應該要加快腳步、積極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