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台灣,還有成年女性不能自由地決定今晚要幾點回到宿舍。
也是到了2016年的台灣,教育部終於在9月19日對部分大學實施「女宿宵禁」的現象作出決議,認為校方若因為性別不同而進行差別管理,是違反《性別平等教育法》。
能夠和意識清醒的受訪者講話真好,因為我第一次見到輔大學生廖郁雯時,她是水平地、昏睡地,倒在輔仁大學女生宿舍前方,她的胃腸已經兩三天無法施展長才了。
那是今年5月底,連續幾天特別酷熱的日子,輔仁大學四年級學生廖郁雯正為了女宿宵禁的問題向校方絕食抗議。按照輔仁大學的女宿規定,女學生們必須在晚上12點以前回到宿舍,否則就要從事勞動服務,晚歸三次甚至要被退宿,而回來的學生就遭反鎖出不去了。男學生則可以透過刷卡機隨時進出男宿,生活規範更由學生自治。因此,廖郁雯和她的夥伴們給了自己的抗爭團體一個名字──「輔大灰姑娘」。
在廖郁雯走到貌似激烈的「絕食」這步以前,2009年早有「輔大好宿連線」就辦過遊行,直到2015年也有「輔大女宿自由陣線」陸續進行其他的抗爭行動,但女宿的宵禁政策始終沒有改變,頂多將門禁時間從11點半延到12點。廖郁雯曾經是學生會的幹部,試圖從體制內尋求改革,以學生會幹部身分不斷與校方協調,同時和輔大女宿自由陣線互通情報,可謂裡應外合。但每個月的校務會議只讓她累積了幾乎像是「怨恨」的東西。
「每次開會都被摸頭,每次幫他們規劃方案、做問卷調查,都沒人想聽我講話。每個人都說以後新蓋的宿舍可以怎樣怎樣⋯⋯那個新宿舍的建照都還沒拿到,就拿那個來呼攏我!而且他們是很認真地講那些呼攏的話,所有人都很『誠懇』,所以你就會覺得你『很認真地被呼攏』了。」
悲憤的、飢餓的「灰姑娘」就此誕生。
「輔大灰姑娘」今年3月開始集結,一方面尋求立法院教育及文化委員會的立委,如蘇巧慧、黃國書、吳思瑤的聲援,一方面籌備未來的抗爭活動,5月底更進軍教育部陳情,接著開始在女生宿舍(文德文舍)前方擺攤,發放文宣、與更多老師和同學對話,同時由廖郁雯帶頭絕食。這些學生要的東西很簡單:不該再有女生因為幾點回到宿舍而受罰,所訴求的廢除宵禁也並不是罔顧學生安全,他們主張校方要替女宿裝設刷卡機,讓住宿生透過感應卡自由進出。
我遇見廖郁雯的時候,她絕食將近70小時,懨懨地睡在攤位下方,暫時無法受訪。她的重要夥伴、哲學系學生黃台禮出面受訪,劈頭就戳破校方以「安全」為名,針對「女」學生行囚禁之實的現象:
「大部分法律的定調是為了保障其他人,所以限制你的自由範圍,讓你不要去傷害到其他人。可是這變成限制你的自由是為了『讓其他人不要來傷害你』。那不然就戒嚴啊!全台都宵禁,這樣最安全。那為什麼有人會覺得戒嚴聽起來不好,但女宿宵禁好像可以接受?我覺得這就凸顯女宿問題同時是人權也是性別問題,因為它就是女性的人權不被重視,好像男生有人權是很正常的,女生擁有完全的自由還有待討論,這就是一種性別不平等的意識。」
外界有人批評輔大灰姑娘「不爽不要住(宿舍)」,黃台禮則平靜地回應說,「會講出這種話的人一定是既得利益者,一定是你有一些優勢才說得出這種話。」她解釋,大部分住宿的同學都來自外縣市,住宿一定是比較便宜的選項。撇開是否不得已才需要住宿舍的問題,她也強調,不合理的事情純粹就是不合理,「難道不能去改變一個制度嗎?」
另一位絕食者、法律系學生王子綺靜靜地在附近的木椅上看書。王子綺是南投人,諷刺的是,她念高中時,家裡沒有門禁,上了大學反而被限制人身自由,連帶影響了她參與社團、娛樂活動、打工等機會。舉例來說,王子綺在過去一年的住宿期間只有一次晚歸,那是一個禮拜六的夜晚,她看完劉若英的演唱會回到宿舍前,時間是12點10分。
王子綺確實有方法可以叫醒宿舍阿姨來開門,但這樣一來就會被處罰,於是她乾脆到校外的24小時咖啡廳「檸檬草」熬著,直到一位住在校外的學姊收留她。這種「晚歸便乾脆不歸」的狀況不是個案,也是輔大灰姑娘的論點之一──難道讓學生們寧可流落在外,就比較安全嗎?
輔大灰姑娘的擺攤過程中,有男同學前來質疑,「女宿宵禁若廢除,就算『出事率』只有0.0001%,你們誰要負責?」這樣的論調在所有女性的生命經驗裡層出不窮,王子綺則認為,女性自己的觀念要先改變,不能把自己當作弱者,「如果連女生自己都不支持女生了,那誰來支持妳?」
所幸這次的抗爭不僅獲得許多女學生的支持,也得到諸多男性的聲援和參與,彰顯了「性別不平等」是所有人都應該也能夠對抗的事情。
「輔大灰姑娘」一位主要的男性成員、社會所學生簡銘宏說,女宿宵禁是很明顯的性別歧視,完全就是建立在性別上面的規定,校方卻以「如果出了事情誰要負責」來恐嚇學生,就算要談女性比較弱勢、男性很危險之類的,「我覺得我們不能光是講,我們要去改變這件事情,而不是因為這些事情去限制某一些人的自由、去迫害他們。」
在學生激烈抗議、媒體高度關注、教育部介入調查、立委表態等情勢下,輔大終於在6月2日召開校務會議,激辯數小時後,最後以90:51決議廢除女宿宵禁。廖郁雯強調,這個結果絕對是累積來的,並不光靠今年的抗爭,是校內如黑水溝社等異議性社團長年耕耘的結果。
有趣的是,當簡銘宏、黃台禮和廖郁雯9月再度受訪,回顧這場與「性別」相關的抗爭時,也提到一些與「性別」相關的、值得玩味的張力。
廖郁雯坦白地說,「我一直在這場運動的很多地方操作刻板印象這件事。」她指出,「輔大灰姑娘」的臉書專頁成立時,她對設計的同學說,粉紅色好,大多數女生會喜歡的樣子好,後來的發文時也都很注意,語氣不能太硬,要加一些表情符號。記者會的時候,她要瘦小的女生站到前面,男生排後面。有一個行動劇是女生趕回宿舍時摔倒,她就找一個特別瘦小的、摔起來特別可憐的來演。
對於這樣的選擇,廖郁雯坦言說,觀感問題還是很重要,因為不見得每個人都會很認真地討論某個議題,「很多人是靠第一個感覺來決定要不要支持你,所以就變成操作刻板印象是很必要的事情。」長期與校方溝通無效的經驗也讓她深刻感到,「如果不這樣,我也想不到什麼方法,如果不這麼做,這學期一定不能達到這樣的突破;下個學期開始,還是每次都會在會議上講一樣的事情⋯⋯」
廖郁雯也分析他們幾個在抗爭中的角色,「黃台禮是一個執行者,我大概都是先規劃好,然後說服大家照我的規劃去做。簡銘宏的角色是提不同意見出來分析利弊、跟大家交代。我可能不會(分析利弊)。我可能會把風險輕輕帶過,只講好處是什麼,我可能比較獨裁。」
儘管「性別平權」是普世價值,在女宿解禁的抗爭中,女學生畢竟是抗爭主體,於是身為男性的簡銘宏在這場抗爭中,面臨到一些必須拿捏分寸的地方,「我們當然也知道,我們不會去站在(鏡頭)前面,我會有那個界線,就是不要管太多、參與層次太深。例如我當初覺得絕食不好,但我也不會講,就說我可以幫你們評估、建議,整個過程中我都會覺得我還是在幕後比較好。」
簡銘宏在回到輔大念研究所前,有較多的社會運動參與經驗,這也讓他反思,今年這場抗爭最初是沒什麼運動經驗的女性學生在主責,但他和另外兩名男性加入之後,卻好似掌握很大的話語權。關於這件事情,他和廖郁雯等人討論後的共識是,與其說是性別問題,不如說是運動裡都有核心聲音和邊緣聲音,重點在於邊緣聲音有沒有被聽到?
無論如何,在這群學生回顧今年的抗爭時,新學期已經開始,輔大各棟女生宿舍都裝設好刷卡機,讓學生可以在任何時間透過悠遊卡感應、進出宿舍。8月12日,中國文化大學也宣布廢除女宿宵禁;8月31日,東海大學傳出同樣的消息,只是年滿18歲的女學生12點後出宿舍時,仍要填寫申請單、「載明事由」。
這三所學校的改革讓許多人引頸盼望,全台灣的大學未來會不會都跟進?
據了解,教育部在輔大灰姑娘抗爭時期,曾找了輔大灰姑娘點名的、針對女宿生進行夜歸管制的7校學務長去「關切」,這7校是東海大學、中國文化大學、高雄應用科技大學、靜宜大學、屏東科技大學、海洋大學和成功大學,然而,教育部直到今年9月19日之前,都沒有明確表達立場,只說接獲檢舉,會依法將女宿宵禁爭議「交付調查小組處理」。
經《報導者》了解,調查小組的報告直到最近才出爐,提供給教育部性別平等委員會(性平會)9月19日開會時參考。教育部性平會則對報告內容無異議,一致決議認為,大學男女宿舍的差別規範違反了《性別平等教育法》第14條:「學校不得因學生之性別、性別特質、性別認同或性傾向而給予教學、活動、評量、獎懲、福利及服務上之差別待遇。」
教育部性平教育科科長郭勝峯9月20日證實了這個消息,並表示會議記錄將於10–15天後公布。輔大女宿事件從個案的爭議,終於變成了通案的指標,而且是教育部首次確定態度。
至於先前遭教育部關切的學校,據記者了解,除了率先跟進廢除女宿宵禁的文化大學和東海大學之外,成大目前改成女宿生可24小時刷卡進出,但需登記;海洋大學女宿試辦凌晨1:00~5:00宣導只進不出;高應大試辦女宿24小時可刷卡自由進出,但強調還要蒐集各方意見包括家長觀感,以便日後循「民主機制」進行正式改革。屏科大讓學生、家長做完問卷後,稱「學生家長都同意還有門禁」,現在變成男、女住宿生23:00~6:00之間進出都需登記,若理由不足,學校會再關切。靜宜大學則是女住宿生每天23:00必須回去點名,若需外宿要填寫外宿卡,男住宿生則不必「每天」點名,而男女生都是00:00後不得外出,但晚歸不受處分。
今天是2016年的台灣,大學宿舍的性別解嚴之路剩下一段沒有走完。但會不會有學校最後只是改掉差別待遇,變成男女宿「都嚴格管制」?事實上,台灣本來就有上百間男女宿舍皆有宵禁的大學,意思是學生在某段時間內進出宿舍要登記、被審查或處罰、通知家長。
而9月19日參與了教育部性平會議的性平委員吳志光受訪時表示,那是人權保障一般性的問題,倒很難用《性別平等教育法》來介入。教育部性平教育科科長郭勝峯也提到,如果大學宿舍不是考量到性別而作出規範,就不一定是違法,教育部會去斟酌背後的理由是否合理。
看來「男女宿舍皆實施宵禁」是否合理,有朝一日會成為大學生們的下一個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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