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導演萬瑪才旦以《撞死了一隻羊》拿下2018威尼斯影展地平線單元最佳劇本獎、東京FILMeX國際電影節評審團大獎,該片亦是王家衛的澤東電影扶植藝術導演計畫首部作品。今年以兩項金馬入圍受到矚目的萬瑪才旦,如何在他這部視為風格轉捩點的作品中,透過「夢的設計」向傳統價值提出現代的詰問?
入圍第55屆金馬獎項:最佳導演(萬瑪才旦)、最佳改編劇本(萬瑪才旦)
茫茫草原公路上,貨車司機意外撞死了一隻羊,載著撞死的羊,司機繼續往前行。漫漫長路,他遇見了與自己同名要去尋找殺父仇人的康巴男子。撞死一隻羊和殺掉一個人,罪孽究竟孰輕孰重?由王家衛監製,萬瑪才旦再度與攝影師呂松野合作,寫就一則公路魔幻之旅。
萬瑪才旦 藏族導演、編劇與作家。自2002年開始創作藏語電影,代表作品包括《靜靜的嘛呢石》、《老狗》、《塔洛》,連連獲獎於各國際影展。
初次見到萬瑪才旦導演是在6年前,當時紐約大學「Reel China紀錄片雙年展」為他舉辦了特別影展,在一天內放映了萬瑪才旦的4部影片。當天小小的放映教室裡坐滿了人,放映的第一部影片即是他的首部長片《靜靜的嘛呢石》。電影描述偏遠藏區寺廟中的小喇嘛回家過年經驗,探討了現代化與藏族傳統之間的互相牽引與滲透,全片採用長鏡頭、自然光、非職業演員拍攝,影像風格自然而沉靜,一如映後訪談時,萬瑪才旦回應問題時的淡然與沉穩,靜靜的。
6年後,萬瑪才旦因著入圍第55屆金馬獎來到台北,此行見他明顯瘦了,頭髮修短也灰白了,但依舊是溫溫的樣子,精神很好。他以最新作品《撞死了一隻羊》獲得2018威尼斯影展地平線單元的最佳劇本獎時,擔任本片監製的王家衛導演引用電影開場一段話,做為給萬瑪才旦的祝福:「『穿越可可西里無人區的青藏線,高寒缺氧,人跡罕至。』這是電影《撞死了一隻羊》開始的地方,也是萬瑪才旦導演和他所帶領的年輕夥伴們,走向世界的起點。 」
回溯萬瑪才旦的電影創作起點,也是中國藏族電影的起點。
萬瑪才旦大學、碩士的專業是藏語文學,大學時就開始發表小說作品,隨後在北京電影學院進修,文學訓練的累積,因此有了轉化為影像的契機。具文學底蘊的他不僅是電影導演,也是作家與漢藏翻譯,如此背景,使他一直以來將藏族的真實處境與對傳統的思辨,通過他的「電影語言」轉譯面向世界。
2005年,萬瑪才旦將短片《靜靜的嘛呢石》延伸拍攝為同名劇情長片,成為中國第一部全片以藏族演員、藏語拍攝完成的電影。他曾描述自己的作品是「關於當下藏區現實的影片」。面對藏族文化逐漸消失,甚至在許多「涉藏題材」的電影看到藏族生活的錯誤細節,萬瑪才旦選擇拍出藏族的生活現狀與真實的質感。
萬瑪才旦的兩位老師田壯壯與謝飛,也曾分別拍過以藏族為主題的電影《盜馬賊》和《益西卓瑪》,然而謝飛在看了萬瑪才旦的作品後則說:「這證明了不懂藏語、不是藏族人,不會拍出真正的藏族電影。」
早期萬瑪才旦的電影多選用非專業演員,以取得無須「演」就有的天然質感;在思考角色安排時,也盡可能貼近演員本來的身分,倘若電影若需要一位僧人喇嘛角色,他就去寺廟尋找合適的喇嘛來飾演。這位擅長描繪寫實的導演,則在他的第七部長片《撞死了一隻羊》裡,首次注入了「夢的質感」。
「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夢,也許你會遺忘它;如果我讓你進入我的夢,那也會成為你的夢。」電影《撞死了一隻羊》
電影開場的這段諺語,帶出全片主題。對文學高度掌握的萬瑪才旦,將兩部短篇小說揉合成為一部劇本,其一取材於自己的同名短篇〈撞死了一隻羊〉,其二則是藏族作家次仁羅布的〈殺手〉;後者透過夢的形式處理復仇與救贖的主題,結局如夢境朦朧與帶著不確定感的書寫手法,萬瑪才旦認為賦予了藏族文學中經常出現的「復仇主題」新的高度,因此決定將其改編為電影。
電影描述一名叫金巴的卡車司機,在茫無涯際的青藏公路意外撞死了一隻羊,帶著死羊上路的他,遇見了與自己同名的康巴藏區男子。就在兩人公路旅程的閒談之餘,司機金巴得知男子是個正在尋找殺父仇人的殺手。兩個「金巴」在可可西里渺無人煙的青藏線相遇,也在現實、回憶、夢境三個時空裡彼此交錯。
「之前的電影都是以『寫實』為基礎,但這部電影是以『寫意』為基礎,」對他來說,從寫實到寫意不僅是創作風格上的一次大膽實驗,在執行時也具有相當的挑戰,「這個故事本身是建立在荒誕基礎上,而且有一些魔幻性,這種內容就需要找到一個很適合的表現方法。」原本在文學中角色的自白與想像,到了電影則需轉化成為對白、影像與行動,加入原著中沒有的細節安排。
萬瑪才旦對「寫意」的表達,奠基於他與攝影師呂松野各種精心設置。為了邀請觀眾走入這個「夢」,他將三個時空賦予了不同的色彩,「現實用彩色,回憶用黑白,夢境用特殊的色彩──就像平常做夢一樣。」萬瑪才旦掌握拍攝光線與後期調光,讓觀眾順利在三條敘事線裡切換。
另外,透過對白和情節的設計,營造了輪迴般循環反覆的意念,保留原著中的不確定性與羅生門式的敘事,「當一個真實的事情從另一個人的嘴裡講出來的時候,也許就不那麼真實了,就像羅生門一樣。每一個人的表述、狀況都稍微不一樣。」在改編司機金巴進入茶館尋找殺手金巴的那場戲時,萬瑪才旦刻意不讓主角直接找到對方,而是透過茶館老闆娘、客人的周邊視點,來豐富電影的敘事。
「我覺得它是比較好的一種敘述方式,所以就保留了而且強化、放大了這個東西。在原小說裡只是匆匆帶過,在電影中就加入了一些有趣的東西,放大了一些細節。」幾場反覆出現的茶館戲中,萬瑪才旦刻意讓演員在相同位置出現,畫面裡煙飄升方向,或畫外音中茶館客人的閒聊內容也一模一樣,彷彿是錄影帶裡某個時空裡的人、事、物被反覆重播。
影像上為了凸顯人物的狀態,選用了4:3的畫幅拍攝,以此在空曠的環境中,擷取景框中最佳的物景比例。場景的設計也費盡苦心,除了在青藏公路上尋找能兼具穩定拍攝的條件與冷冽蒼茫的荒原質感,一場下雪天的鏡頭也是苦等而來:「雖然是一晃而過的鏡頭,但是那很重要,金巴一推開門,然後光打進來,外面雪花在飄飛,馬上把觀眾帶入一個幻覺似的,夢一樣的感覺裡;有那個雪跟沒有雪就不一樣。雖然只是幾秒鐘的事情,但是需要那些東西來積累情緒,讓觀眾進入那種幻覺的感覺。」
當談及更多電影細節的設置,表情一直平靜的萬瑪才旦眼睛一亮,也活潑了起來:「電影是個很特殊的事情,觀眾一看,看明白了,就覺得這個電影好。你必須做一些設計,但這可能就是一晃而過的事情,它不像小說、文學一樣可以反過來讀,沒有看到的,可以反過來仔細推理細節。在電影裡,它過去了就過去了,所以你忽略掉的東西,就永遠都忽略掉了。」
例如電影中,司機金巴的車上掛了一幅雙面照,正面是他的女兒,暗示從鄉村往城市流動的思念,背面則是活佛,暗示著信仰的牽絆。萬瑪才旦解釋著:「當車上播放歌曲唱到『你就是我的太陽』時,對應的是女兒的照片,撞到羊之後,可以看到那張照片已經轉到了活佛那一面,宗教的那一面馬上就起來了,這也為司機金巴在撞了羊之後一系列的心理活動和行為做了鋪墊。」
萬瑪才旦像作者雕砌文字那樣琢磨著他的影像,對劇本架構、拍攝前期準備、後製效果都掌握清楚的他,即使實際拍攝發生誤差,也盡量保留90%以上的設定,「這也是編導合一的好處吧,和小說創作不一樣,在文字階段就必須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能做到什麼,所以不會寫出無法實現的情節,」萬瑪才旦說。
不過,拍攝現場偶爾會聽到寫劇本無法預想到的趣聞,像是電影中描寫了一段藏區賣啤酒卻沒貼酒標的日常細節,放入電影中便成為增添荒誕性的助力,「有些東西是你想像不到的,但你在現場發現了它、捕捉到了它,讓它進入電影,那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偶爾意外的枝節也會讓電影長成完全不同的模樣,萬瑪才旦回憶起拍攝《尋找智美更登》時,得知有個現實中的「智美更登」,那位老人年輕時就如太子智美更登布施了自己的妻兒那樣把妻子送給了別人。萬瑪才旦見到了老人後,發現傳統的布施精神體現在他身上,還是產生了變化。現實生活裡的「智美更登」是先經妻子同意後才把她送走,反倒是佛經中的「智美更登」把妻子當作自己的財產,連問都沒問。萬瑪才旦將這個意外的發現加入電影中,作為他對傳統的文化價值提出的現代詰問,以此增加了電影的當代性。
90%的精心設計,10%留給誤差與驚喜,然而當談及不可控的作品誕生機緣,甚至與王家衛的合作契機,萬瑪才旦倒是流露淡然的態度:「之前選了一些題材都是寫實的,都是現實題材,很多題材不能碰,所以只能選擇比較小的現實題材來做;這個劇本是我自己感興趣的,而它本身傾向於這個特質(超寫實)⋯⋯。它充滿了偶然性,當然有興趣,但就要等機緣巧合,通過了,有了投資,就先拍了這個。如果在《塔洛》之前〈殺手〉這個劇本通過了,我可能會先去拍〈殺手〉吧。」
作為一個導演,萬瑪才旦一直沒有停止對於傳統和改變的思考和辯證。他的獨特之處,是在處理傳統與現代化之間的關係時不以直接衝突,而是緩慢的「滲透」來呈現不同文化、文明之間的互動。
他曾以《靜靜的嘛呢石》中一塊塊刻上了經文的嘛呢石堆,來比喻藏區於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現狀:它們好像在那裡靜靜的躺著,經過了百年、千年歲月,也沒有明顯改變,但其實每塊石片都不斷受到外在環境的影響,不斷的在改變。萬瑪才旦的電影不只記錄了藏區在時代更迭中的變遷,也呈現了傳統如何被迫改變、如何面對改變,甚至主動、自我改變的可能性與思辨。
對萬瑪才旦來說,電影並非以「少數族裔」為標誌即能取勝、走入國際。反之,《撞死了一隻羊》的故事邏輯與世界觀是建立在佛教的文化基礎上,有些觀眾因為沒有相似的文化背景,可能無法理解司機金巴撞死了羊之後的行為和反應,「因為慈悲,他要超度這一隻羊,他要去完成對生命的一種尊重。」萬瑪才旦在電影中設下了一層層暗示和提點,就怕觀眾沒讀懂,如同司機最後的夢,他認為那是一個更大的慈悲──為了超度這受到傳統束縛的「兩個金巴」。
在康巴藏區,如果有人殺了你的父親,兒子有義務完成復仇。這是一種輪迴:一個人準備復仇,而另一個人一直等待,必須完成傳統才能有尊嚴的解脫。然而電影中,萬瑪才旦藉由「夢的機制」,在意念與現實行為之間斷了輪迴,他讓司機金巴在夢裡化為殺手金巴,代為完成任務,兩人以此解脫,「只有個體覺醒了,傳統才有可能完全的終止,族群才有希望。」在夢的意象中,曾有禿鷹盤旋的遼闊天空,竟然出現了一架飛機,也是邁向未來的暗示。
當被問及什麼樣的傳統需要被放下,萬瑪才旦回答,每個人的態度都不一樣,有些人會覺得傳統就需要被保留下去,有些人會開始反思,覺得有些傳統是可以終止的,因為它對這個民族是有傷害的。如果是寫一篇論文,或許可以很理性、清晰的闡述,而藝術作品需要以形象表達;萬瑪才旦認為藝術的多譯性、豐富性很重要,一個好的作品雖然帶有作者最初想要傳達的意念,但是在不同時代,可以不斷挖掘出新的意義和主題。
《撞死了一隻羊》正是揉和了佛教文化和藏族傳統,從中挖掘新的視角來思考傳統和文化未來性之間的衝突與束縛;以電影和夢的關係對應藏人的生存處境,萬瑪才旦的電影美學是入世、是政治的,非架空內容的形式。傳統有百年、千年的歷史傳承,解決新舊交替帶來的困境的,不是現代化的高科技或理論,而是可以從傳統的智慧中得到回應。對萬瑪才旦來說,或許慈悲的醒覺正是我們需要的改變。
在那裡,傳統與仇恨的執著亦如夢幻泡影,夢醒後便消散於燦爛的陽光之中,如他在電影中特意安排的結尾:「他們有了這樣的坦然,全然的放下了、解脫了,就像走進了陽光下⋯⋯所以最後司機把墨鏡取下了,然後看到了真實的世界。」像靜靜的嘛呢石,像湖面倒映出來的夢,萬瑪才旦的電影世界在傳統與革新交際,真實而溫柔的照映了現代藏族的生存處境;湖底石堆為藏族數千年歲月積澱的文化底蘊,湖面有微波粼粼,願傳統宿命在陽光下昇華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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