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誰先愛上他的》孵育過程,簡直是個菜鳥慢飛、浴火重生、引愛高歌的故事;其中的笑與淚,恐怕不亞於劇中人。「誰先愛上他的」不只是片名,更是劇組給彼此的情書。
入圍第55屆金馬獎:最佳劇情長片、最佳新導演(徐譽庭、許智彥)、最佳男主角(邱澤)、最佳女主角(謝盈萱)、最佳新演員(黃聖球)、最佳原著劇本(呂蒔媛、徐譽庭)、最佳原創電影歌曲(李英宏)、最佳剪輯(雷震卿) 徐譽庭 1966 年生於高雄鳳山,編劇、劇場導演,曾多次入圍金鐘獎戲劇節目編劇獎,並以《我可能不會愛你》獲獎,劇本及小說作品亦被日韓電視台、出版社翻拍及改編。 許智彥 實踐大學媒體傳達設計學系畢業,學生時期創作多以動畫為主,畢業後參與音樂短片競賽,開啟與多位台灣嘻哈歌手合作拍攝MV的契機。
金馬獎入圍名單揭曉,在眾多中國片的強勢進攻之下,小品的《誰先愛上他的》入圍8項突圍而出,成了國片的希望之一。
這部片沒有複雜的劇情與人物角色。劉三蓮(謝盈萱飾)丈夫因癌症過世,她才發現丈夫將數百萬保險金的受益人改成「小王」男友阿傑(邱澤飾)的名字,於是帶著14歲的兒子宋呈希(黃聖球飾),跑去阿傑家,討回保險金。
電影中的3個關鍵角色:劉三蓮、宋呈希、阿傑,都在要一個答案:
劉三蓮只想知道,她和先生之間的感情,全都是假的嗎?他對她沒有過一點愛嗎? 14歲的宋呈希只想知道,爸爸為何會愛上別的男人而離家出走? 「小王」阿傑,則是一心一意想重現與男友相愛的美好記憶。
誰先愛上誰?這問題真的有所謂正確答案嗎?又或者,有沒有正確答案,重要嗎?
金鐘編劇徐譽庭搭擋MV導演許智彥,兩個電影菜鳥執導的第一部電影《誰先愛上他的》,在相互怨懟的激烈爭吵、荒唐搞笑的對白之中,提出了關於「愛」的深刻提問與辯證。
從台北電影節到金馬獎,《誰先愛上他的》如今獲得的成就與迴響,遠遠超乎兩位導演的預期。
但事實上,一開始徐譽庭並沒想到要拍成電影。
多年前,在一次偶然機會下,徐譽庭拿到《出境事務所》前幾集的劇本,編劇是2010年金鐘獎最佳編劇獎得主呂蒔媛,看完之後徐譽庭有些嫉妒,「竟然有人的劇本寫得比我還好。」從此,她記住了「呂蒔媛」這個名字。
2012年,徐譽庭以《我可能不會愛你》獲得金鐘獎最佳編劇獎,並成立戲劇製作公司「親愛的工作室」,希望邀請更多優秀的編劇合作拍攝電視劇,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呂蒔媛。
2013年,兩人第一次正式碰面,同樣有著豪爽與大嬸性格的兩人一拍即合。當時徐譽庭提供了3個故事給呂蒔媛參考,其中之一便是《誰先愛上他的》的原型,呂蒔媛決定以這個故事原型寫劇本。
半年後呂蒔媛交出劇本初稿,徐譽庭大為驚喜,「原本我以為拿到的會是一個悲劇的劇本,沒想到從頭笑到尾,但是含著淚水,她用喜劇的方式切入悲劇的題材。」
徐譽庭二話不說買下劇本版權,以電視電影製作規格向各大電視台提案,卻頻頻吃閉門羹,原因是預算太高。當時徐譽庭編了將近800萬元的預算,但一般電視電影的平均預算只有300~400萬元。
徐譽庭思考許久,「這麼好的劇本,我要委屈它用這麼潦草的形式嗎?我發現,我捨不得這樣對待呂蒔媛和她的劇本,只好暫時擱置。」
只是沒想到,2015年初徐譽庭決定暫停工作室營運,清償編劇稿債,與呂蒔媛的合作也因此停擺。
同年9月的金鐘獎頒獎典禮上,徐譽庭和呂蒔媛兩人在戲劇節目最佳編劇獎項狹路相逢,分別以《妹妹》和《出境事務所》入圍,擔任頒獎人的徐譽庭最後是親手將獎座交給了呂蒔媛。
工作室歇業的兩年期間,徐譽庭陸續完成《荼蘼》、《我的男孩》等劇本。2017年工作室重新開張,4年前呂蒔媛完成的劇本初稿才重見天日。雖然期間版權曾一度易手,但幾經輾轉又再度回到徐譽庭手上,這次徐譽庭決定拉高規格拍成電影。
電影預算動輒就是2,000~3,000萬元起跳,不論是資金籌措難度以及風險比起電視劇更高。既然徐譽庭非常想拍,呂蒔媛便順勢推坑,建議徐譽庭不如自己跳下來當導演,既能省下大筆費用邀請其他導演拍攝、減少資金壓力,又能確保劇本不會被胡亂更動或是被錯誤詮釋。徐譽庭便自告奮勇跳入「火坑」。
徐譽庭特地找來MV導演許智彥負責影像部分,她自己則專心處理演員與角色的部分。
之所以找上許智彥,是因為歌手李英宏。2016年李英宏出版首張個人專輯《台北直直撞》,隔年便入圍年金曲獎最佳台語專輯、最佳台語男歌手。徐譽庭第一次看到專輯主打歌「台北直直撞」的MV,便喜歡上這首歌和以及MV的影像風格,決定邀請李英宏擔任《誰先愛上他的》電影的配樂,邀請MV的導演許智彥和她共同執導演筒。
人稱Kidding的許智彥,因為嘻哈歌手MC HotDog的MV徵選比賽獲得首獎,而開啟了MV導演之路,隨後加入嘻哈獨立唱片公司「顏社」,成為全職MV導演。他合作過的歌手與樂團包括:曾獲得金音獎最佳嘻哈專輯與最佳嘻哈單曲的饒舌歌手蛋堡、多次入圍金曲獎最佳樂團的旺福、搖滾樂團八三夭、金曲歌后蔡健雅、曾獲得金曲獎最佳新人與作曲獎的韋禮安等。
第一次當電影導演,徐譽庭認為最難的做到的就是「莫忘初衷」。
包括李英宏和許智彥在內,徐譽庭邀請了許多第一次參與電影長片的年輕工作人員加入《誰先愛上他的》劇組,期盼能激發出不一樣的創意,「我希望他們撒野一點,彌補一下我這老人家老派的做法,」徐譽庭自嘲說。
這些電影界的菜鳥們自然是興奮地急著求表現,想把自己對電影的滿腔熱血與期待全部投注到這部電影,「大家都想要『加油添醋』,做到最滿,」許智彥說。當然也包括他自己,「譽庭姐找我來就是要負責影像的,那我當然要給她我想像中最帥的(鏡頭)。」
許智彥拿出以前拍MV的習慣,每個鏡頭都要嘗試各種不同酷炫的運鏡方式,結果卻是每天拍戲都超時,現場的氣氛開始變得有些微妙,工作人員的臉上似乎寫著滿滿的問號:「那⋯⋯現在我們要去哪裡?」
求好心切的結果,反而忘了初衷;為創意而創意,卻因此迷了路。連徐譽庭自己,也難逃這個魔障。
「一開始在現場看到他(許智彥)玩一些很帥的鏡頭,當下我也覺得太棒了。可是事後回想才驚覺,不對,鏡頭沒有拍出演員的表情、眼神、情緒,這不應該是最重要的嗎?」徐譽庭說。
徐譽庭意識到,在現場她必須是當機立斷踩煞車的人,拉回大家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文本與故事本身,而不是一直加很多不必要的東西。「我得適時地提醒他們,當然還有我自己,一開始看到這個劇本的時候,最讓他們感動的是什麼?」徐譽庭事後檢討說。
2017年8月底,電影殺青,11月完成初剪版本,沒想到迎面而來的是一場更嚴酷的震撼教育。
徐譽庭找了資深製片人李烈和葉如芬,兩人看完之後無言以對,搖頭嘆息;同時徐譽庭也找了幾位一般觀眾觀看,結果有人寫了數千字的長文痛罵。
就連自己的工作團隊也不知該說什麼。邱澤看完之後表情凝重,有些失望;幾位幕後工作人員看了之後更是憂心忡忡,無法理解為什麼拍出來的成果和劇本差這麼多?
徐譽庭、許智彥和剪接師又一起重新剪了第二版、第三版,還是無法令人滿意。徐譽庭做好最壞打算,賣掉房子把錢還給投資人,就當作從來沒有這部電影的發生。
她決定讓自己放一星期的假,重新沉澱心情,再決定下一步。結果她發現,自己又再次犯下同樣的錯誤。
拍戲期間,她曾一再提醒自己莫忘初衷,回到劇本本身。然而,進入後製剪接時,她又再度迷了路,一心想要凸顯影像的完美與獨特的風格。
「劇本真正的精采之處在於3個立場鮮明的角色:阿傑、劉三蓮、宋呈希,我們要呈現的應該是3個角色最可愛、最可惡、最可恨的那些面向,而不是為了顧全畫面,犧牲演員的表現。」
徐譽庭重新撿回曾被捨棄、但卻是演員演出最精采的鏡頭。但卻出現新的問題:不少畫面有些微的瑕疵,該如何處理?
後來徐譽庭想到,可利用塗鴉動畫巧妙地掩蓋瑕疵。若真是如此,接下來就得解決另一個問題:要用什麼方式讓塗鴉的存在變得合理,並成為劇情的一部分,而不至於讓觀眾覺得突兀?
徐譽庭靈機一動,想到飾演宋呈希的黃聖球在拍戲現場如果感到焦慮或是情緒需要發洩時,就會拿起筆在紙上畫畫。所以,塗鴉的人應該是小孩,他們會透過繪畫,表達他們想說卻說不出口或不敢說的想法。因此,徐譽庭決定以宋呈希的旁白作為貫穿全劇的敘事者,在他口述時同步搭配塗鴉特效。
這一切並非是事前精心設計的橋段,而是重新剪接後的緊急應變作法,卻因此意外地為這部電影增添幽默感與創意。
從去年9月到今年4月,歷時7個月的煎熬,4次天翻地覆的剪接,對許智彥而言,是坦誠自我檢視的一次機會:「說實話,實際拍攝的那30多天,我不覺得我有在進步,直到拍完了我都還搞不清楚狀況。我覺得學習比較多的,反而是在後製剪接時,當你實際看到自己拍的東西,就會開始檢討反省,原來自己哪裡拍不好。」
原本預定今年5月上映,因為剪接問題而不得不延期,又為了避開暑假檔和其他國片廝殺,便一路順延到11月才上映,但也因此導致行政管銷費又增加了200多萬元。
如今看來,這決定是值得的。重新剪接後的版本,讓觀眾看到演員真性情的演出,這一切同樣是得來不易。
《誰先愛上他的》雖然是徐譽庭第一部執導的電影,但是「對付演員」這件事,她可是經驗老道的熟手。
一方面,是當年在屏風表演班累積的經驗。在屏風表演班6年的時間,徐譽庭擔任劇場行政,跟在李國修身邊看著他如何寫劇本、如何導戲、如何和演員說戲,一點一滴學成自己的本事。
離開屏風之後,徐譽庭加入導演王小棣的團隊,開始創作編劇的生涯。多年當編劇的訓練,讓她與演員溝通劇本時更為精準、也更能節省時間。
「編劇最重要的能力之一就是對角色人物的透析,我們必須了解角色的性格、心理狀態,才能寫出角色的立體面貌,所以在導戲時,我能讓演員知道台詞背後的內心潛台詞是什麼,」徐譽庭說,「有場戲,邱澤望著劇中的男友,對著男友說自己想吃什麼。當時我就對邱澤說,你的每一句台詞真正想說的都不是你想吃什麼,而是在告訴對方『我愛你,你不要走。』」
這次拍戲,面對邱澤,實實在在地考驗徐譽庭的導戲功力。他是人人眼中用功的好演員,開拍前總是做好百分之百的準備,拍戲時甚至想盡辦法照顧到其他工作人員,配合燈光師的打燈與攝影師的鏡頭,調整自己的站位與角度。
但是這些所謂的「用功」、「精準到位」,卻正是徐譽庭要極力打破的,因為「當你要面面俱到,就沒辦法百分之百投入角色的情緒之中。」
她設想各種招數,不讓邱澤有準備的時間和機會,只能臨場反應。不准邱澤看回放,換鏡位時不准他在現場。等到機器架好、燈光打好,下一秒就要開拍了,徐譽庭才把手寫的劇本飛頁(編按:沒有詳細情節的劇本)拿給邱澤,內容和之前邱澤背好的劇本完全不一樣。
一旦發現邱澤台詞背得滾瓜爛熟、走位動作一氣呵成,就臨時加動作、改台詞。例如突然要他去找打火機,拍了幾次之後,又發現邱澤找打火機的動作愈來愈順暢,就偷偷叫工作人員把打火機藏起來,重新再拍。
「她(徐譽庭)就是要讓你沒辦法顧到那麼多,只能專注於角色的當下,你沒有多餘的CPU去運算其他的事情,她就是要把你的CPU用滿,」邱澤說。
為了逼出他的真實情緒,徐譽庭規定邱澤不能哭,即便劇本上寫著「淚如雨下」、「爆哭」,就是不准哭。「我不要演員預設這場戲要哭,刻意醞釀情緒、表演哭戲,而應該是順著台詞,自然而然地想哭的時候就哭,」徐譽庭說,「就算哭不出來,但是當情緒到位了,比哭出來還要感人。」
至於和女主角謝盈萱,則是得面對和邱澤完全相反的難題:她必須學習意識到鏡頭的存在。人稱「劇場女神」的謝盈萱,儘管自2010年開始參與電影、電視劇的演出,對於如何面對鏡頭這件事,她謙虛地說自己還在學習適應,「你不能夠完全對鏡頭沒有意識,因為你真的會造成燈光師、攝影師的困擾,之前我在拍其他片子的時候,確實有發生過。」
這次參與演出的演員組合,並非全是演員出身,一開始也讓謝盈萱有些不安全感,「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團隊,有非常資深的影視演員、也有歌手、還有素人,我完全無法預測每個人的表演節奏和空間。」
但也因此,謝盈萱非常佩服徐譽庭的選角眼光,「如果是我,不會想到這樣的組合。」正如同徐譽庭在自己的臉書上寫下的一句話:「我其實就是一個挖掘鑽石的礦工」,憑藉編劇對角色的深刻理解與敏銳嗅覺,她總是能找到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卻是最恰當不過的不二人選。
看著徐譽庭和演員之間的互動,讓許智彥第一次真正理解到電影導演的角色本質。「我覺得我以前只是個影像導演,拍完這部片之後,我才知道導演其實是指導表演、挖掘演員的人,」許智彥說,「如果換作是我,我其實不知道演員需要的是什麼,也不知道要怎麼跟他們溝通。」
這次拍戲,許智彥也真真實實學到了一次教訓。
有一場戲,邱澤獨自一人站在醫院長廊痛哭。開拍當天,無論重拍多少次,每次都發生機器故障,好不容易拍到一個完美鏡頭,機器也奇蹟似的很配合沒出亂子,許智彥興奮地跑去跟邱澤說,「你剛剛演得真好!」
話一說出口,邱澤的表情瞬間僵住,不一會他轉頭對徐譽庭說要重拍。任由其他人怎麼苦口婆心勸說,他就是聽不進去,堅持重拍。經歷一番折騰,終於大功告成,工作人員忙著收拾器材,卻看到邱澤全身癱軟跪倒在地,情緒潰堤,整整哭了半小時。
「我原本只是想稱讚他一下,沒想到會是這樣,」看到邱澤的反應,許智彥有些倉皇失措,不知該去安慰他,還是該讓他一個人盡情宣洩。「事後我才知道,『演』這個字對他來說其實很敏感,他覺得他沒有在演,是當下真實的情緒表現。」
事實上不只是演員,在拍戲現場,徐譽庭很在意每位工作人員的感受。對她來說,當導演的就像是在帶兵打仗,「在現場要細心觀察每個人的狀態,哪個人今天被盯了兩句不開心,我就會想待會要用什麼方式化解他的不開心,而且不同人必須有不同的方法。我希望在現場的每一個人都有成就感,沒有人被忽略,這件事我非常的在意。」
完成拍攝與剪接,下一步就是直面觀眾的,這是所有導演都必須學習的最現實的一課。最直接的擔憂自然是票房,「早知道拍電影這麼難賺,當初就不接了,」徐譽庭苦笑說。但撇開票房壓力,對於觀眾,她最在意的是什麼?
「我希望大家看完電影後覺得是溫暖的。」這是她和呂蒔媛創作劇本時的共通點,讓劇中有缺點的小人物,找到繼續往前的力量,給觀眾一個出口,獲得釋放。「既然你把觀眾帶進來,就必須帶他們走出去,」徐譽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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