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其被視為近年台灣影壇難得的天才型演員,第一次主演電影長片就拿下兩項大獎,而他竟然先跑去念哲學研究所,一年後才接下第二部長片《幸福城市》。原本只想當場記的他,在想什麼?
入圍第55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李鴻其)、最佳女配角(丁寧)、最佳新演員(謝章穎)、最佳原著劇本(何蔚庭)
繼《台北星期天》後,導演何蔚庭再以小人物為題打造橫跨三世代的電影作品,以膠捲拍出一個平凡的男人的三個夜晚。獲2018多倫多國際影展「Platform」單元競賽片首獎。
李鴻其
台灣男演員,2015年演出《醉.生夢死》獲得台北電影獎最佳男主角、第52屆金馬獎最佳新演員獎。
2018年,對李鴻其來說,是大豐收的一年。他參與了3部電影包括何蔚庭導演的《幸福城市》、由侯孝賢監製及劉杰執導的《寶貝兒》,與畢贛的第二部電影《地球最後的夜晚》,除了這些電影在國際影展上有亮眼成績,李鴻其更以《幸福城市》入圍今年金馬獎最佳男配角。
28歲的年紀,進入電影圈不過3年多,李鴻其已拍了7部電影(《虎尾》還未上映),有了不錯的起步與成就。
從小到大,李鴻其就是不折不扣的行動派,看準目標,立刻行動,一刻也不耽誤。
小時候家住金山,有一年夏天他參加貢寮國際海洋音樂祭,第一次感受到音樂帶給他的震動。他不顧家人反對,放棄學業,早上打工賺錢,晚上學打鼓、學音樂、學跳舞、學各種藝術。那一年他15歲,一年後考上華岡藝校表演藝術科。
他從沒想過學了之後要做什麼、要賺多少錢,沒有任何欲望,只是單純想學。就像每天需要吃飯一樣,他每天按時到舞蹈教室、練鼓室報到,直到教室關門打烊,才不得不回家。「很多人都會說,好好練舞,才能『怎樣怎樣』,但是我沒有才能『怎樣』(的想法),我只有好好練舞,」李鴻其說。
既然學了,那麼就學到底,學出真本事。2015年和以前的高中同學成立「CluTch離合器樂團」擔任鼓手,在各地live house演出。沒想到,打鼓讓李鴻其意外獲得了電影角色。一位朋友在微信朋友圈貼出一段他的打鼓影片,湊巧被中國導演董成鵬看到,當下便決定電影《縫紉機樂隊》裡的鼓手角色非李鴻其莫屬。
攝影也是李鴻其的熱愛,如果不能當演員、導演,他說自己最想成為一位攝影師。小學上美術課第一次接觸攝影;進入華岡藝校之後,買了人生中的第一台數位相機。至今無論到哪,他隨身都帶著相機。
李鴻其像是有著用不完的精力,喜歡的事情很多,想做的事情也很多,然而對於自己喜歡的東西,他從來就不想只是喜歡而已。
「如果你喜歡音樂,不如直接玩音樂;如果你喜歡去美術館看畫,就自己畫吧。不要想太多,也不用說太多。」李鴻其繼續:「以前有個朋友很喜歡一個饒舌歌手,我就跟他說:『你就把音樂做好,讓他來找你啊!』但他覺得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可是我的邏輯不一樣,如果是我欣賞的導演或是演員,我相信以後他們一定會和我合作,只要我把自己準備好。」
3年前,得知張作驥要為即將開拍的電影《醉.生夢死》選角,只為了親眼見到自己心儀的導演,便跑去參加選角作業,沒想到卻被張作驥一眼相中。哪知,李鴻其「不識好歹」地一口回絕,因為當時他只想當工作人員,不想演戲。於是李鴻其就以場記與導演助理的身分加入劇組,張作驥故意要他每天跟著其他演員一起受訓、試鏡、對戲、研究角色,李鴻其也不疑有他,以為只是在幫演員練習。但在對戲過程中,李鴻其的表現讓張作驥更加確定自己沒看走眼,而他也終於明白,導演自始至終就是要他演戲。
《醉.生夢死》中的「老鼠」是個在社會底層的夾縫中求生存的小人物,整天吊兒啷噹地在市場晃蕩,幫菜販賣菜,與螞蟻、垃圾魚為伍。這個角色讓許多人從此記住了「李鴻其」這個名字。
第一部主演的電影長片就拿下台北電影節最佳男主角獎、金馬獎最佳新演員獎,但是他卻在這個時候給自己踩了煞車,回到學校去念哲學研究所。
得獎的一年後,李鴻其才又接下第二部電影長片《幸福城市》。對新人而言,第二部作品永遠最難。拍第一部時沒什麼人認識你,少了期待、多了新鮮感;但是到了第二部,便是見真章的時刻。「他接下這部片,也是想要證明,自己不是因為運氣好才得獎,」導演何蔚庭說。
《幸福城市》延續何蔚庭的一貫風格,以再平凡不過的小人物角色,道盡人生的不幸、不堪。從未來(老年)、現在(青年)、到過去(少年),三段式影片呈現張冬陵人生中的3個關鍵夜晚,也是改變他命運的3個轉折點。
「你很難在年輕一代的演員中,看到如此原始的力量,完全不加修飾的表演,」何蔚庭談到第一次看到李鴻其演出的感想時說道,「當初以為他很像(電影)裡面那個角色,等到和他本人碰面,才發現他一點都不像,我就更驚訝,他竟然能演出一個和自己這麼不一樣的角色。」
李鴻其飾演青年時期的張冬陵,身為一名警察,原以為正義是這工作的本分,卻發現自己才是「異類」。當上司告訴他「抓再多壞人,都沒有贏得同事的忠誠跟信任來得重要」,不願同流合汙的下場,便是遭人陷害。以為擁有美滿的婚姻,回到家中卻撞見老婆和自己的上司外遇。「為什麼我愛的一切會傷害我?」張冬陵不明白,為何一夜之間,整個世界全背叛了他?
整部片,張冬陵的台詞大概不超過20句,正是李鴻其的主意。「原本台詞挺多的,但是我跟導演說不需要,」李鴻其說。多與少之間,他得小心翼翼地拿捏,太過就變得狗血,太少就沒人看見。
作為三段式敘事中的第二段,導演何蔚庭認為做為電影的「中間段落」,往往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但李鴻其卻撐起了那段表演。「一個好的演員不需要一直對人招手說:來看我的表演。而是你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但是一旦我抽走他,整部電影就不成立了。就像拼圖一樣,拼圖齊了,你不會特別去注意其中某一塊,可是如果缺了一片,你馬上就會看到。」何蔚庭說。
只是,張冬陵這個角色太痛苦,戲殺青後李鴻其去找了心理諮商師,慢慢修復自己。2016年10月拍攝完直到現在,他依然沒有脫離這個角色,「就像一個小孩被打了,傷口好了,可是內心的創傷依然是存在的,」李鴻其說。只能靠著時間慢慢淡化,就像情傷一樣,前3個月什麼事也做不了,半年、一年過去,便會漸漸習慣。
對李鴻其而言,不論痛苦或美好,他永遠都不可能完全脫離角色,每個角色都是他真真實實經歷過的體驗,都成了他的一部分。曾經發生過,就不可能不存在,「演戲對我來說,不是我去演一個角色,而是我在角色裡生活了一段時間。」
很多人稱讚他,說他是難得的天才型演員,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關於表演,他還有很多功課要補,「表演就像是音痴唱歌一樣,你以為表演得很好,但其實未必。」問起拍戲過程中最困難的一場戲,李鴻其想了許久,最後卻脫口而出:「我覺得整個過程挺過癮的。」
在他看來,身為演員,沒有所謂難或不難的角色,只有做好與沒做好準備的問題,「演員最重要的功課就是知道導演要什麼,和導演討論好角色的氣質、台詞的取捨以及劇情的邏輯等等,然後就放手去做。我必須符合導演所要的,但並不代表我沒有在創作,因為所有的戲都是我演的,」李鴻其說。
2015年獲得金馬獎的肯定之後,李鴻其沒有乘勝追擊,反而跑去讀了冷門的哲學研究所。表演與哲學,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領域,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我很需要一套哲學思考邏輯,去理解角色行為的背後,讓自己的思路更清楚,而不只是憑感覺。感覺是什麼?你不能不說出個所以然,因為你必須要跟人溝通,」李鴻其說。
「如果你是在3年前採訪我,你一定會不停打斷我:『對不起,請問你剛剛說的是什麼意思?』以前太多人這樣跟我說,所以要有自覺,我總不能說:『我很屌啊,我就是要做自己啊。』」
上完課到現在,他已記不清所有哲學家的名字、想不起那些艱澀的專有名詞。但一年的哲學思辨練習,有一點他不會忘:事情沒有好壞之分,不同哲學派別對同一件事會有不同看法,每個人說得都是對的。懂得去欣賞每一種說法,每一種說法都其來有自,都有它出發的原點。
這也是他對於表演、對於電影的認知:「電影最美好的地方,就是給一個好問題,而不是給一個答案。」李鴻其說,「我覺得作為一個演員或是電影工作者,最重要的就是站在中間,我只是把一件事情丟出來,讓你們去思考、去反問。」
與多位導演合作,李鴻其對每位導演也有獨到的認識。談起恩師張作驥,李鴻其認為他很懂得將演員的缺點變成優點,將演員個人的特色在劇中更為加分。談起何蔚庭,李鴻其認為他像是提供演員一張畫布,演員在這張畫布的範圍裡作畫,負責好好地畫得漂亮。而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畢贛合作《地球最後的夜晚》,他形容就像是「在開學術研討會」,必須好好和畢贛討論每個鏡頭要怎麼拍、如何讓畫面更有趣⋯⋯並且要用「詩的語言」去溝通。至於和董成鵬合作商業片《縫紉機樂隊》,由於劇本寫得非常詳細,李鴻其笑說就像「產品說明書」,每個鏡頭的拍攝和表演都需要精準設定。
談起自己欣賞的導演,李鴻其的口袋名單是落落長,每個國家都有:日本的是枝裕和,韓國的李滄東、奉俊昊、金基德,《神鬼獵人》的墨西哥導演伊納利圖(Alejandro Gonzalez Inarritu),《分居風暴》、《新居風暴》的伊朗導演法哈蒂(Asghar Farhadi)),《末代皇帝》的義大利導演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
而如果換作自己來拍片,他又會是什麼樣的導演?「我會寫好完整的故事,但不把劇本寫死,找兩個我信任的演員,放手讓他們自然發揮。因為我希望看到某種真實,這不是劇本可以寫得出來的。」
現在的他,最想拍一部愛情片。「可能是因為單身了一段時間,終於可以好好靜下心來去想這件事,對於那些情感已經沒有那麼多愛與恨的情緒,可以比較客觀去看待,」李鴻其笑說。但他想拍的,也是「非典型」的愛情片,沒有虐心劇情,有的只是日常的交談、叨絮、爭吵、沉默,這才是真實世界的愛情。如同《王牌冤家》或《愛在午夜希臘時》電影般,故事線簡單,但每一場戲都讓人銘刻在心。
「很多愛情故事是靠戲劇性推動,可是『戲劇性』就讓我出戲,」李鴻其說,「我沒辦法拍出太大戲劇張力,也不能拍出美學的登峰造極,但是我可以確保演員的情感是真實真誠的,這樣就夠了。」正如同他喜愛紀實攝影,認為好照片不在於氣氛多美、燈光打得多好、構圖多精緻,而是它記錄了某一種真實的東西。
這樣的思維呼應李鴻其所說的,身為電影工作者「最重要的就是站在中間,我只是把一件事情丟出來,讓你們去思考、去反問」。也一如李鴻其的演出,不想炫技,原原本本呈現每個角色最真實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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