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a Reporter》
今年2~3月台灣西海岸一連串浮屍事件,在相關單位事後的調查中,初步發現是14名曾失聯被遣返、無法循正常管道來台的越南移工,嘗試坐船偷渡台灣卻命喪海上。這起事件,使國人驚覺越南偷渡客的規模及其背後的沉重代價。
然而,這並非偶然冒出來的突發個案,而是過去十數年來持續性「偷渡潮」的一部分,即使十多年來執法單位努力查緝,仍有層出不窮的黑數隱藏在台灣各個角落。《報導者》透過數據分析與解讀判決書資訊,解析這群人為何/如何而來,這個在越南社群存在已久的地下人口流動管道,又是如何運作?
「阿通要來之前,有跟他的太太說偷渡的計畫,已懷孕6個月的太太說不要去了,他還是要來,越南經濟環境不佳,而之前他在台灣工作已經很習慣了⋯⋯。」
3月的西海岸越南人浮屍案一時之間震驚社會,旋即又被每日不斷的新聞浪潮掩蓋,在民眾的記憶中淡去。然而,對多年來為在台越南社群權益奔走倡議的天主教新竹教區越南移工移民辦公室主任阮文雄而言,工作才剛要開始。
14名罹難者當中,其中兩名宗教背景為天主教的「阿通」與「阿興」家屬透過管道找上阮文雄,希望透過正式委託,舉辦喪葬儀式後,將骨灰送回家鄉入土為安。然而距離官方推估2月中旬偷渡船隻失事,至今已超過兩個月的時間過去,何時能見到魂斷異鄉親人的最後一面?完全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當大多數遺體仍以調查的名義,被台灣方面留置時,獨獨卻有一個骨灰罈,被送回越南,使其他的家屬益發困惑且焦急。
「阿通的太太看到一位一起偷渡台灣的同鄉,大體已經火化送回去,為什麼先生還沒有回來?同樣的案件,為什麼其他遺體還以調查的名義留在台灣?阿通的太太現在快生了,所以她現在很想先生骨灰運回去,一直在等待。」阮文雄從手機中找出他與家屬透過通訊軟體的聯繫紀錄,裡頭家屬傳來一張在墓地所拍的照片,幾名年輕的親友手扶著包裹紅布的骨灰罈,長桌上是死者牌位以及點燃的香,坐在外側的婦女面露哀傷。
根據阮文雄與家屬的聯繫得知,這14名欲搭船偷渡來台的越南人,大部分來自越南中部的義安省(Nghệ An)。2019年,英國東部艾塞克斯郡(Essex)曾發生震驚國際的偷渡客集體喪命事件──一輛卡車冷藏貨櫃中發現39名越南偷渡者屍體──也同樣來自包括義安省與河靜省(Hà Tĩnh)的中越地區。
這群魂斷異鄉的偷渡客,為何都來自同樣的地方?
目前,阮文雄每個月會有兩次到台北監獄關懷越南籍受刑人,發現關在台灣監獄的越南移工中,三分之一都是因《森林法》入獄;他認為,這群越南人之所以能從事辛苦且危險的盗伐工作,很大程度源自於他們從小就在嚴酷環境中成長。而在過往偵辦越南移工盗伐案件第一線警察的經驗中,也有同樣的觀察:那群過去10年間流竄台灣中高海拔山林,如打「越戰」般不顧一切跳崖、衝撞的剽悍身影,大多來自越南中部。
「浮屍案後不久,4月初又有12名越南偷渡客於在屏東枋寮外海被查獲,他們在高雄收容所向我尋求協助,這群人同樣也來自義安,」阮文雄透露。
而在自然環境與國家政策之外,2016年4月台塑集團所投資主導的河靜鋼鐵廠,在越南中部沿海造成長達200公里的嚴重汙染,也進一步促使人口向外流動──事件中,受害最嚴重之地區就包括義安、河靜、廣平三大省分,居民的生計受到嚴重衝擊,導致24,449人失業。在一份越南裔研究生阮氏海燕的論文中,訪談了來自義安與廣平的在台越南移工,皆提到台塑事件導致他們家鄉失去生計,無法靠海吃飯,許多人離鄉去國外當移工:
「我家裡爸媽都做捕魚工作,我爸爸過世了,媽媽每天去賣魚。台塑事件發生之後沒有人敢吃魚,很想吃也不敢吃啊!海水汙染沒有人敢去游泳,去游泳啊皮膚會癢癢的很可怕。受汙染的海,漁獲沒人敢買,我們失去了工作,不去國外要怎麼辦?」
「台塑事件發生之後啊,我們村里年輕人幾乎都去國外,我們已經無法靠海吃飯了,就算去捕魚也沒有人買。『如果肚子餓,就得用膝蓋爬(Bụng đói thì đầu gối phải bò,越南俗諺)』。」
今年32歲的Duy(化名),已來台灣工作10年,現任職於北部的模組公司。Duy的故鄉在越南河靜,5個兄弟姊妹中就有3人來台灣工作;對他們而言,只要滿18歲,出國工作是自然而然的人生選擇:
「10年前我跟朋友約好一起來台灣,我們向當地銀行借貸,繳給越南仲介6,000美元(約新台幣19萬元),這是行情價;前兩年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缺工,只要3,000美元(約新台幣9萬元),但最近又漲回6,000了。越南人來台灣,就是打定主意要賺錢。我們多數人來自河靜省、義安省、海陽省,這幾個省人很多,但(當地)薪水都很低,平均月薪約新台幣5、6,000元,最高頂多10,000塊,但在這裡(台灣工廠)可以賺2、3倍。」
雖然長期以來的移工仲介以及法律規定常被人權團體批評為「奴工制度」,但不可諱言,對於越南人而言,到台灣的仲介費相對低廉、工作機會多,仍是出國首選,「日本、韓國薪水確實比較高,但我去韓國的朋友繳了更高的仲介費,從7,000到10,000美元(約新台幣21萬到31萬元)都有,負債會更高,也不知道那邊工作跟加班機會多不多、夠不夠,所以台灣還是比較吸引人的選擇,」Duy說明。
越南官方的最新統計,也直接印證台灣至今仍是引進最多越南勞工的市場。越南今年(2023)前兩個月共輸出近3萬名勞工,其中台灣共引進14,609人,其次為日本12,473人、新加坡250人、中國239人與韓國230人。
越南籍配偶從2006年約7.5萬人逐年成長,至今已達11.2萬人,1993年至今已9.6萬人取得我國國籍,(除中國籍以外)遠高於各國外籍配偶比例;而越南籍產業、社福勞工10年來規模更是翻倍成長至25萬人(其中有5萬越籍移工失聯),保守估計為在台越南人達36.6萬,多年來已建立起根深蒂固的同鄉社會網絡與支持系統。
對於在台越南社群而言,用偷渡方式來台,並不是什麼新聞。Duy這樣說明:
「其實偷渡也差不多(跟合法仲介一樣)6,000美元。會選擇偷渡的人通常都是之前來過台灣,但因為逃跑或其他原因,再也沒辦法用合法管道來台灣。從越南到中國、中國開小船到台灣,這已經是一個很固定的偷渡路線跟模式了,用這個方法來台灣的人很多很多,越南、中國、台灣都有仲介,所以偷渡來的人也一定會有仲介接應。他們之前在這裡就有工作,或是在當地有認識的人,所以不用擔心找不到工作。」
阮文雄也表示,「很多(偷渡來台灣)沒有被發現。有一天我協助過、已被遣返的移工出現在我面前,我問他逃逸了(遣返)回去為什麼可以再來(台灣)?他說有方法可以再來啊!但不要跟你說⋯⋯。」
「這已經是一個有規模的產業,不像我那時候逃難時很害怕,52個人擠在2米寬、11米長的小船上面漂流,逃到國際公海等外國的大船把我們救上來,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做惡夢,到海邊都很害怕。」40年前身為越南船民的阮文雄,從日本的難民營、澳洲的神學院,一直到台灣成立協助移工的NGO,他發現如今面對的當代越南移工,已不再完全是受欺壓、被剝削的弱者,而有能力在法律制度與國界之間的灰色地帶自由來去。
在越南家屬傳給阮文雄多段偷渡者罹難前用手機錄下的影片中,他們心情輕鬆地擠在車上,唱歌說笑;也可以見到坐上船後,先進而現代化的內部設備,完全顛覆過往擠在狹小暗無天日船艙內、驚懼受迫害的「人蛇」想像。
西海岸越南移工浮屍案,彷彿使國人首次驚覺越南人橫渡台灣海峽黑水溝的恣意妄為,以及其背後的沉重代價。然而這並非偶然冒出來的突發事件,而是過去十數年來層出不窮的持續性「偷渡潮」一部分。根據內政部統計,從2012年到2022年總計查獲1,620名越南籍人士偷渡入境我國,遠超過各國總和。
除了越南社群中早已熟悉此一發展完整、穩定的地下管道,對於大眾而言,由於總是發生在人煙稀少的海上或偏僻岸際,因此僅被視為零星個案而常年不受關注;然而從第一線經驗中,可以發現除了2016年與2022年以外,年年都有載運越南偷渡客的船隻被海巡署查獲。
- 2019年:馬祖
- 2020年3月21日:屏東小琉球西南方10.6浬外海東港籍「全O168」漁船載運24男7女
- 2020年7月6日:屏東縣林邊溪外海處「瑞蓬成2號」載運7女23男
- 2020年9月15日:墾丁頂白砂36人
- 2021年4月13日:高雄港外海8浬處「金順滿1號」到中國載運26人
- 2023年3月:14名越南籍浮屍
- 2023年4月3日:屏東枋寮頂寮溪外海域9男3女
「現在的越南移工偷渡,就是繼承1980年代中國人偷渡來台灣的路。」
一位擔任中央防制人口販運委員的不具名學者A接受《報導者》採訪時如此表示,「這條路一直以來就是人口販運的路線,走兩種人:中國女性來台賣淫,另外偶爾有台灣通緝犯由此往返兩岸。但隨著通婚、觀光交流以及對岸經濟大幅成長,2010年之後幾乎就沒有中國籍偷渡客了,反而是有失聯紀錄、無法循正常管道來台的越南人取而代之。」
根據歷年查緝紀錄,早期越南人士非法入境我國,均是透過中國人蛇集團安排仲介購置破爛木殼船,再經由簡易之導航設備由越南人士自行駕駛木殼船直航台灣沿海上岸 ,上岸後破舊木殼船即棄置岸邊;2017年首見台灣方面集團參與,運用台灣漁船接駁來台,上岸地點多為南部地區。直到2023年的浮屍案,官方調查才又發現可能是越南人集資購買船隻、自駕來台,海巡署判斷,「因越南偷渡客對台灣愈來愈熟悉,對台灣仲介集團依賴度降低,為節省費用的一種半自助型態」。
到底這條穿越越南、中國、台灣三地國界與山海,跨越約兩千公里的路線怎麼運作,將越南的無證移民源源不絕輸入台灣島內,隱身成為龐大的地下勞動市場的一員? 2017年,檢警首度破獲台灣方面人蛇集團,讓這條路線上的節點與關鍵角色首次較為清楚地浮現出來。根據判決書,被控擔任「首謀」的陳信夫曾從事捕魚,然因事業不順,在2016年經由一位中間人「忠哥」介紹,與在越南的「阿軍」、居住在中國福建省連江縣的「武哥」兩位越南仲介接上線;前者負責仲介越南偷渡客事宜,後者則備妥大型巴士,將他們由廣西邊境載運至廣東沿海地區的房屋內,再安排船隻從廣東省汕尾一帶出海。等到了公海,便由陳信夫安排的台灣漁船接駁,接近台灣岸邊,再交由從事載運、組裝、駕駛橡皮艇出海接駁、開車載送偷渡客的「黑人工」執行最後「搶灘」。 從2017年到2018年,陳信夫集團被查獲6起越南移工偷渡案,總共載運132名越南籍、1名中國籍偷渡客,在搶灘登陸東部的過程中,有3名偷渡客在阿朗壹古道附近溺斃──這是台灣首度查獲越南偷渡客死亡的意外。 幾乎同一時間,另一條偷渡路線也浮出檯面。相較於陳信夫集團從廣東省汕尾市出發、登陸地點為南部,2017年12月24日的李榮春集團則是從較北邊的福建省平潭縣搭小船出海,到鄰近約10分鐘抵達的牛山島後,由台灣漁船接力載運偷渡客到桃園永安漁港。在此案中可清楚看到台、越、中三地密切聯繫的「跨國網絡」:台灣船長李榮春安排接駁到永安漁港的船隻,早前成功偷渡入台的阮亭俊(NGUYEN DINH TUAN)負責仲介越南人,平潭人「小林」則處理在中國方面聯繫、集合、船隻與船期事宜。 兩條路線的主要差異,在於前者陸上路程較短(中越邊境到廣東汕尾總長約1,000餘公里,離福建平潭直線總長約1,400餘公里);後者海上路程較短(平潭是中國距離台灣本島最近的點,與新竹距離約134公里,反之汕尾距台灣南部直線距離約521公里)。平潭在20年前已是中國偷渡客「最大的出發與轉運站」,所以儘管相較到廣東,在陸地要多走400餘公里才到得了福建,卻可縮短海上航行來台時間,提高安全性。
「他們還要再來這件事情是很複雜的,不見得是表面上的來台灣工作,他們在台灣有各式各樣故事,可能會在這裡遇到真愛、生了小孩,家庭與人際脈絡其實都生根在台灣,」學者A解釋,十幾年來越南人從海上偷渡來台現象背後,是人際網絡與台灣這片土地密不可分的族群結構。
(2023.5.12更新)
《報導者》越南偷渡潮報導於5月10日出刊後,主責此案跨機構偵辦的台灣高等檢察署於隔日(11日)發出新聞稿表示,已完成浮屍遺體相驗程序,並確認死者為集體偷渡來台之越南籍民眾,於5月10日將遺體發還抵台之越南家屬。 據了解,5月11日共有9具遺體(仍有5人未尋獲)由中華民國善願愛心協會提供協助運送、火化及告別式等事宜,並於當天深夜由親人伴隨骨灰,搭乘班機返回越南。其中3人於告別式舉行天主教儀式,阮文雄表示,可能迫於越南辦事處壓力,家屬最後並未委託他。直到現在越南仍是共產黨專政,持續打壓倡議民主的人士,而阮文雄屬於越南海外異議分子網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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