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栗京元電子等電子工廠爆發COVID-19群聚感染,截至6月23日,已有458名外籍移工確診。苗栗縣長徐耀昌在6月7日對移工下達禁足令,引發強勢防疫與侵犯人權的兩極評價;而在其他縣市工廠跟進後,甚至有雇主私下誘騙移工簽署違法切結書,若下班或放假時外出,必須承擔染疫後的一切醫療支出,讓移工人心惶惶。
6月21日勞動部長許銘春公布「雇主聘雇移工應落實的防疫措施」新修訂的8項指引,則被外界認為並未解決「移工宿舍人員降載」這項根本問題,政府與雇主、仲介的防疫角色與責任也仍待釐清。
《報導者》深入採訪桃竹苗地區移工以及仲介業者、學者專家,看見在台移工面臨防疫與人權下的衝突;對照新加坡去年(2020)發生移工宿舍群聚感染的經驗,解析星國政府在移工防疫手段下的各種配套措施,其社會對於移工處境亦出現反省與對話。
斑駁的牆壁、滿是灰塵的地板,這間緊鄰著工廠倉庫的移工宿舍,座落在苗栗縣。從苗栗縣長徐耀昌6月7日宣布全縣移工的禁足令之後,老闆便要求原本在外租房子的印尼籍移工Emma(化名)搬回這間宿舍、跟其他4位移工同事一起住。除了專車接送上班地點跟宿舍來回移動外,無論是下班或是放假日,她們一步都不可以踏出宿舍大門。
「我覺得我好像是一個犯人。」
Emma認為,回到宿舍一起住,被感染的機率比她自己住在外面還高,「我們也會怕被感染啊,」她說。由於目前仍無法有效落實宿舍人數降載,不少仲介與雇主都害怕移工群聚感染,造成防疫旅館隔離的支出以及工廠停工無法順利出貨的損失,只好用禁足的方式限制移工。
移工被限制行動自由,緣起於5月底京元電子苗栗竹南廠的員工出現群聚感染,京元電子在6月3日全廠快篩、6月4日停工。接下來幾天裡,新竹市以及新竹科學園區都傳出工廠與宿舍內,外籍移工確診的消息。
疫情從移工宿舍擴散到社區的恐懼開始蔓延,苗栗縣政府發出了移工禁足令,全國各地有雇用移工的工廠與宿舍則群起效尤。
儘管部分輿論以及人權團體發起連署要求苗栗縣政府撤銷帶有歧視意味的命令,但苗栗縣政府在9日以「百般無奈不得不為」回應,繼續執行移工禁足令。
在新竹市某電子大廠工作的菲律賓籍移工Zara(化名)告訴《報導者》,苗栗的禁令發出後,管理宿舍的仲介公司要求他們,除了上下班之外,不得離開宿舍。宿舍裡每幾個小時就會有專人巡查、CCTV監視器更是無時無刻監視,確保沒有人可以離開。
禁足令之下,移工下班後想要到巷口買晚餐,或是到宿舍隔壁的便利商店買東西都不行,除了中餐在工廠用餐以外,宿舍裡上百人的食物與生活用品,都是Zara跟室友們在房間裡統計人數跟餐點數量,向餐廳訂餐後再請專人把餐點跟物品送到宿舍門口。
被關在宿舍裡,仲介應該要提供三餐與物品採買。但根據長期關注移工權益的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總幹事吳靜如觀察,目前真正花錢、花心思執行幫移工配送餐點和生活物品的仲介並不多。
在疫情爆發之前,移工生病了,很多負責管理宿舍的仲介態度就已經是置若罔聞。吳靜如說:「現在發生這種事(疫情擴大),仲介會理你嗎?最後移工就必須自己想辦法。」
阿傑說,5月疫情升到三級警戒之後,公司只規定在工作場合必須保持安全距離,員工餐廳也會噴灑酒精與測量體溫,但在回到宿舍後,大家就全部混在一起。
移工宿舍中,人數密集的生活型態以及共用衛浴的狀況,都是可能讓移工們出現群聚感染的原因。吳靜如認為,禁足之後沒有完善的配套讓移工正常生活,只是把人通通聚在一起,她建議「降載、減班、分流」才是防止移工再度爆發群聚感染的辦法。
但要符合政府在防疫上的減班、分流規定,若又要降載宿舍的人數,勢必衝擊企業營運,而且管理宿舍的仲介業者也必須做出管理上變動,這些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而這些支出必須由雇主與仲介吸收。
「政府清查宿舍,雇主要我們(仲介)處理,這些錢要從哪來?」一位不願具名的大型移工仲介商告訴《報導者》,這些防疫措施讓仲介業者多出不少開銷,也讓雇主跟仲介業者開始互踢皮球,把責任推到對方身上。
工廠老闆通常是把管理移工宿舍的工作外包給移工仲介公司,因此雇主會認為,這些費用應該是仲介自行吸收。然而,在台中管理將近千人移工宿舍的美家人力仲介總經理許家畯說,以前簽署承攬契約時,並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狀況,多出來的支出跟人力費用,讓仲介業者甚至有可能要虧本經營。
多數仲介業者提供給移工生活的房間都是按照勞動部的規範,讓每位移工在宿舍裡平均擁有3.6平方公尺的生活空間。許家畯認為,若因為疫情的關係,勞動部忽然要求降低宿舍每間房間的人數,要真的做到並不容易。
吳靜如也說,勞動部目前並沒有強力要求宿舍居住人數降載,輔導降載的資金補貼也沒有細節。但因現階段國內COVID-19疫苗接種率尚不高,而且外籍移工目前不在公費疫苗接種的優先對象之中,若不幸再度爆發群聚感染,密集的生活型態很可能就會是破口之一。
「現在就是看雇主自己的意願(降載)⋯⋯看他們對防疫的警覺心有多高,」吳靜如說。
來台灣已18年的印尼籍新住民Amanda在4年前加入桃園市群眾服務協會移工庇護中心,中印流利雙語的她,專門幫助印尼籍移工處理勞資爭議。從6月初後,她接到很多移工抱怨被禁足的電話之外,還有許多雇主跟仲介聯合起來威脅、哄騙移工簽署「染疫後所有費用將自行承擔」切結書。
在中壢一間小型工廠工作的印尼籍移工阿里(化名)說,他的雇主跟仲介上週拿著一張切結書,要求他跟廠裡其他印尼籍的移工簽署。
今年28歲、已在台灣工作超過8年的阿里隨即向Amanda詢問,當他跟其他的印尼移工同事得知簽署切結書並不是政府的政策後,隔天隨即拒絕了雇主的要求。但雙方在溝通過程中,卻發生了爭執。Amanda強調,雖然阿里沒有妥協,但若老闆各自約談移工、各個擊破,那他們很有可能會因為無法承受壓力而全體簽署。
這樣的情形並不是特例,全台許多工廠都出現不同條件跟不同語言的切結書。勞動部在官方網站上以及疫情指揮中心的記者會上對外宣布,雇主跟仲介要求移工簽署違法的切結書,並沒有法律效力。
外籍移工跟台籍老闆在接收政府單位的防疫訊息上,因為資訊不對等,才會出現雇主誘騙簽署切結書的狀況。「移工不會去看記者會,他們也不會收到這些訊息,」吳靜如說,已經有不少移工在不知情的狀況簽了。
雖然勞動部宣稱切結書沒有法律效力,但在未來若移工跟雇主發生勞資糾紛,切結書仍會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力。
長年在新加坡大學科學研究所任職、現已回到台灣大學任教的防疫科學研究中心國際合作計畫主持人黃韻如指出,台灣輿論批評新加坡政府去年處理移工群聚感染的方法「不人道」,但輿論並沒有看到星國政府後續的細緻配套措施。
她指出,新加坡去年「客工」(台灣稱移工)宿舍出現群聚感染之前,政府就將防疫工作的等級定調為「政府總動員」(Whole of government),除了組織疫情跨部會工作小組之外,也在移工群聚感染爆發後,結合新加坡衛生部、國軍、警察、人力部(等同台灣的勞動部)等部門組成特別小組,專責處理移工群聚感染的問題。
群聚感染爆發一開始,星國政府雖然也迅速限制移工自由行動,將移工集中在數萬人的大型宿舍裡,但也隨即派遣大批醫護人員在宿舍中設置醫療站,大量篩檢並且追蹤移工的身體健康與心理狀況,若一發現有確診,則進行即時分流輕、重症病患到不同的管理地點,反覆此過程,直到近30萬移工全部被篩檢一次。
新加坡政府直接把疫情視為全體公共衛生問題,把移工所有的醫療、隔離的費用一肩扛起,讓新加坡不會出現類似台灣的雇主跟仲介相互卸責的狀況。新加坡也規定包括移工在內,每一位國民都必須在手機內安裝App,讓政府可以追蹤到你的足跡。黃韻如坦言,有些辦法新加坡能做,但相當重視個人隱私的台灣不一定做得成。
值得注意的是,黃韻如說,新加坡網友常常使用歧視性用語來描述來自各地的移工,但也出現不少直球對決的批判,點出了讓新加坡社會感到難堪的事實,讓輿論深刻檢討社會忽視甚至歧視移工的現象。例如印度裔的新加坡小說家芭麗.考爾.賈斯瓦爾(Balli Kaur Jaswal)當時投稿《南華早報》(South China Morning Post),指出新加坡社會歧視移工的現象在社群媒體中相當露骨,也讓社會有了檢討與反省的空間。
此外,新加坡很多地方的教會、慈善機構發動募捐,讓民眾自發性「認領」某宿舍的移工伙食。「我兒子的學校也發起寫卡片謝謝移工的活動,」黃韻如觀察,在新加坡這種拘謹、冷靜的社會裡,這種強烈表達情感的時候,並不常見。
黃韻如認為,相較於新加坡全國上下一心防疫的態度,台灣在面對病毒入侵社區後,並沒有出現新加坡跨部會「共治」的姿態。黃韻如舉例指出,勞動部在這個事件裡當然佔很重要的角色,但是管理經濟產能的經濟部甚至還有內政部移民署等,都應該在疫苗接種率普及之前,討論出如何防止疫情再度在移工宿舍中爆發的方法。
不過,雖然台灣跟新加坡很多產業都依賴外籍移工的勞動力,但因為新加坡的移工生活範圍固定,集中居住的宿舍人數多達數萬人,在政府指派的醫療小組進駐後,讓這些宿舍像是小型社區,可以互相幫助。
但台灣的移工宿舍人數最多上千,還有幾百人或是數十人居住的移工宿舍,散落在台灣各地,無法照抄新加坡的模式管理。黃韻如認為,政府可以把移工宿舍分成北、中、南等幾個區域,每個區域由專職的中央部會與地方政府還有醫院合作管理,不應該把責任全部推給雇主與仲介業者等民間單位。
新加坡政去年疫情爆發時,政府面對沒有疫苗的現實,全國上下一心合作撐過了疫情。到目前雖然有6.2萬人確診、其中移工占了9成,至今整體只有35人死亡、致死率不到0.06%,並在今年3月開始為移工接種疫苗。根據《彭博》(Bloomberg)全球抗疫韌性排名(Covid Resilience Ranking),進入2021年後,新加坡在國際防疫的排名上常與第一名的紐西蘭互別苗頭。
黃韻如認為,目前台灣在移工群聚感染上的防疫措施,只學了新加坡前段強硬封廠的作為,但沒有後續相關的配套措施。移工群聚感染再度爆發的可能性,仍然存在。
苗栗縣政府的移工禁足令到全國第三級警戒解除前都不會解除,其他縣市的工廠也沒有訂出明確的解封日期。目前移工仍被限制在人數沒有降載的宿舍中,數十人共擠同一套的浴廁,仲介跟雇主對移工醫療費用負擔仍無法釐清。
而降載、分流則是「建議」措施,包括:生產線作業人員拉大間距;加大移工每人居住面積;協助移工購物、減少外出;發現疑似症狀先隔離並就醫。
「不要說超前部署,勞動部連應急部署都沒有做,」吳靜如指出,勞動部在京元電子移工群聚感染爆發至今,無論是宿舍人員降載、生產線作業人員加大間距或是協助移工購物等項目,都只有「建議」,而非訂出規範來引導雇主跟仲介做出改善。「這太不負責任了,」她認為勞動部到現在仍把真正的防疫工作推給雇主跟仲介。 黃韻如也強調,宿舍若沒有強制降載,沒有解決根本的問題,共同居住空間的密切接觸其實是風險最大的,所以針對加大移工每人居住面積這一項,應該要訂出降載的標準:「比較好的做法是限期改善,給出調整寬限期間,而且訂出面積的標準,在無法達成降載標準之前,雇主必須另謀他法。安排入住防疫旅館就是其中一個辦法。」
「同島一命」口號在台灣面對社區疫情爆發時被喊地震天價響,面對全台約72萬名移工,病毒傳播不會分種族、國籍將一視同仁,但苗栗縣政府與各地部分工廠卻執行了帶有歧視意味的禁足令。黃韻如說,新加坡在移工群聚感染後,深刻理解了移工也是社會一分子的概念,這是新加坡學會最重要的事:
「最後一個人是安全的,全部的人才會安全。」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