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權團體施壓國際品牌廠,壓力再一層一層被轉嫁給代工廠與人力仲介,台灣上千家的廠工仲介業者,究竟在近年出現哪些變化?在這裡面,有的仲介走向失控,但也有一群仲介說不想再落入吸血、無良、人口販子的惡名,想要積極轉型。
台灣的人力仲介業利潤不斷萎縮 ,正掀起一股新的路線之爭。
他解釋人力仲介業的商業邏輯:由於每個月固定向移工收取服務費,仲介業的收入相對平穩,不太會受市場變化而影響,反倒是受規模經濟左右, 引進的移工人數愈多愈能分擔成本,也愈賺錢。「外籍移工(廠工)一次合約就是3年,他這3年每個月都要付給我服務費,而我的員工數一樣維持那麼多,只要引進的外籍人數愈高,我就有規模經濟,每個月的收入變多,但成本可以分攤。」
台灣共有上千家專營廠工的人力仲介公司,其中僅有9間是每年引進超過2,000人的超大型仲介,其餘6成都落在全年引進移工人數不到250人的中小規模仲介。
李萬晉服務的鎵興國際是大型公司,全台管理近2萬名移工,公司規模排名前3,他們服務的客戶多是電子業大廠,每家工廠平均每年引進數百名移工,仲介每次要派一個專人服務一家工廠;相反地,小仲介多數服務傳統產業類的小工廠,一次引進的工人可能5、6個,同樣派一名工作人員搭配翻譯服務,不符成本效益。
「既然他(指小型仲介公司)不能增加收入,就是減少成本,就會跟外籍(移工)苛扣他的條件,用各種手段跟工人收錢,」李萬晉說。
不過,最近5年,李萬晉口中收入穩定的仲介業有些變化。
首當其衝的,是近年受到國際品牌商要求落實「零付費」政策,嚴重衝擊製造業雇主及其合作的仲介公司。
原本移工每個月支付給仲介1,500到1,800元的服務費,如今得改由工廠雇主付給台灣仲介;生意不如以往好做的仲介,特別是員工人數在5人以下的小型仲介公司,不斷砍低收費,只為了搶工廠的移工訂單。
「有些小仲介跑來隨便報個價格,跟客戶說一個工人的服務費你給我600元就好,客戶就期望你也有同樣的價格,搞得價格變得很亂,」李萬晉說。
「我們都想做出區隔化,不過在引進工人這塊,所有的仲介公司幾乎都沒有區別了,你會的我也會。以前還會拼誰的辦件速度比較快、比誰的公司離勞動部近,送件可以比較快;可是現在政府開放電子化,文件直接掃描後上傳,差距就不見了,」羅盈勝解釋,移工都是透過海外仲介輸入,各家仲介的工人素質差異不大,在零收費改革進而減少聘僱層級後,工廠多半直接與海外仲介談判工人的聘僱費,台灣仲介業的「服務」愈來愈沒有特殊性了。
相較過往,傳統的仲介業利潤正在減少,有的仲介選擇惡性違規、黑市騙工、讓移工支付高額仲介費後再換牌或倒閉來求生;但也有一群仲介決定改變方法,透過管理移工宿舍,增加附加價值,希望擺脫人口販子的惡名,讓人力仲介業活下去。
過去兩、三年,有些仲介業者積極轉型,收購倒閉的旅館、瀕臨破產的大學宿舍,或是鄰近工業區的建地,為的是蓋給移工的宿舍。
鎵興國際是最積極蓋移工宿舍的仲介業者之一,10年內,全台自建、管理84棟移工宿舍,在新北市的新莊、桃園市的中壢,以及高雄市的楠梓區等鄰近工業區的地段都建有移工宿舍。
木質裝潢,宿舍裡還有24小時的便利商店、羽球場和健身房,與一般印象中凋敝破舊,或藏在鐵皮屋夾層裡的移工宿舍大有不同。在防疫期間,鎵興國際甚至設置給移工獨層獨立的隔離檢疫房,曾讓勞動部長、桃園和新竹市長都登門參觀。
長宏人力近年也積極興建宿舍,羅盈勝表示,從他們做的市調顯示,約80%的雇主都希望仲介能提供宿舍。他們目前自建10棟宿舍,每棟宿舍入住移工在1,200人左右,預計年底可容納15,000名移工住宿。
「其實這行業(仲介業)坦白講,很好做,但也很難預估未來,因為它不會有新產品(指外籍移工),所以你能做的最大的市場區隔,就是宿舍的差別,可是宿舍的差別,就是口袋深淺而已,」李萬晉說。
李萬晉認為,未來仲介業決勝在移工宿舍與生活管理,但兩者都需要投入大筆前期成本,他因此大膽斷言:幾年內中小型仲介至少要倒閉一半。
如今,宿舍管理是雇主少數願意付錢給仲介的服務。
4年前,桃園工廠宿舍的一場大火,燒出移工宿舍安全的漏洞。連續好幾起移工宿舍火警的新聞,讓人權團體屢次在勞動部前高喊「廠住分離」。
勞動部順應改變,明年(2021)1月上路新修正的「外國人生活照顧服務計畫書裁量基準」,將外籍移工的生活空間拉到每人3.6平方公尺以上,符合國際勞工組織標準,並且要求雇主簽下切結書,保證「移工居住空間是否做到廠住分離」、「住宿地點是否位於危險性工作場所」,作為未來歸責雇主的依據(註)。
「我可以提供你符合中華民國法律的宿舍,讓工人不被苛刻,你(雇主)也不怕品牌商來稽核,」李萬晉發現有些雇主願意為符合規範的移工宿舍多付錢。
不過,有的仲介想像這是一場賽局,敢把移工塞進違章宿舍,就賭政府不敢查。
「我們少數大間的(仲介)公司,過去賺到錢的,拿現金來投資買樓蓋宿舍,砸幾千萬養外籍(移工)的宿舍,沒幾家公司可以做到,」李萬晉認為市場已經做出區隔,大仲介瓜分市場,而小仲介沒有能力與之競爭,「小仲介不願意做,因為沒成本、沒能力,很多是打帶跑的,只要政府加強執法就跑了。」
失控或提昇,這對卡在中間的中型規模仲介,是一道困難的選擇題。
有些人把危機看成轉機,「既然那些大的仲介做得到,那我們就得跟上來,」許家畯經營的仲介公司位於台中,管理1,300名移工,7成是廠工,客戶多是工具機或金屬製造業,是典型的中型規模仲介公司。
沿著台74線,駛入台中的潭子加工出口區,許家畯站在一塊工地前,手在空中不斷比劃,「這裡先蓋第一期的宿舍,到時候住800人,然後再蓋第二期,估計可以再住1,200人。」從去年開始,他陸續找股東投資,向銀行貸款將近4億來蓋移工宿舍,據他估算,即使宿舍順利住滿人,也要20年才能回收成本。
「我想將來這些雇主都會需要移工宿舍,那我在園區裡有一棟宿舍,是完全符合政府規範的,而且移工也方便,總比你把他們四處放在各個宿舍好。」許家畯看準移工宿舍的商機,「使用宿舍的雇主,就算原本不是我服務的客戶,我有機會能夠慢慢地接觸,讓他們轉給我服務。」
許家畯願意冒險的原因,還有來自幾年前的一場失敗。當時他正在爭取大立光這個客戶,這家公司以代工蘋果(Apple)手機的鏡頭而聞名,作為蘋果供應鏈的一環,對於選擇合作的仲介公司也有更高要求,包含提供宿舍舍監、清潔人員,和24小時常駐工廠的翻譯。好不容易,他與其他3家仲介闖進最後一輪,客戶給的最後一個考題是找到一間能容納500人的宿舍。
「我那時候跑遍東海大學附近,找不到一家大的宿舍可以租,其他3家仲介都有自己蓋宿舍,後來競爭就輸了,⋯⋯其實這些仲介要被換掉不太容易,它已經有個門檻在那裡,當然這是很高的門檻,不過你要先投資,」許家畯說。
如今,許家畯想像著未來的仲介行業,不再跟移工收錢,而是用更專業的服務,轉型成外勞仲介顧問公司,向雇主收錢:「你必須對勞動法規很清楚,每次勞動部出新的規定,你要比雇主更早掌握,建議或分析怎麼引進外勞比較好。」
人力仲介常被視為吸血鬼,是份剝削移工、賺取暴利的工作。的確有吸血的、打帶跑的無良仲介,但也有像李萬晉、羅盈勝和許家畯在內的仲介,認為他們幫雇主照顧移工的生活起居,替政府引進管理移工,也為移工實現跨國流動的可能。
進入仲介業將近20年,至今許家畯仍害怕自我介紹,「每次到新場合,人家都會問你是做什麼的?我有些朋友會開玩笑說:『他是做人口販子啦。』」他語氣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你雖然跟大家嘻嘻哈哈,但其實我很不願意,為什麼我就要矮人家一截,為什麼做人力仲介就不能是個有尊嚴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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