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節選自《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跨國勞動在臺灣》章節,由春山出版授權刊登,標題與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移工,這群跨海來台工作的異鄉人撐起了台灣的製衣產業、鋼鐵機械、自動機具、塑膠原料⋯⋯,從農漁、營建到科技業都有其血汗付出,他們也為一個個家庭承擔長照與看護之責,他們不是台灣人,卻已是台灣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然而當他們出現在公眾視野時,時常顯得扁平、晦暗,連結的意象往往也與剝削、勞動傷害甚或死亡有關⋯⋯真實的他們,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
作者簡永達在《報導者》任職期間,走進台中第一廣場以數月時間田調,認識穿梭於此的東南亞移工與移民角色,從此展開長期研調、更前進越南跨國追蹤,深刻書寫來台移工的真實血肉與人生,以及他們在台灣所築起的「地下社會」。
除了人物故事,簡永達亦從制度面與國際政經結構檢視移工與台灣的連結,本文揭開台灣移工政策30年來從嚴防封鎖到大開門戶的過程,看見內政與外交、資方與勞權對於政策的影響。
當時大廈的胡總幹事跟著瞻前顧後,我們在樓裡碰過幾次,他似乎不喜歡有記者四處探聽,生怕我攪局,「市政府跟我們有心想要做啦,我們要讓第一廣場再現風華。」他見一次、說一次。
財團買下大樓的消息,很快在店主圈傳開。
來自越南的阿萍,她的生意遍及6樓酒吧、2樓越式餐廳,及延伸至電梯口的茶水攤,已經在一廣開店超過10年。當她知道有財團預計買下大樓後,沉默了幾秒問:
「那我們租金會不會提高?」「如果有變化的話,這家餐廳我就要收起來了。」「我講真的,沒有辦法做了。」
大樓改名成東協廣場以後,商圈日益蓬勃。一年以內,周遭10坪店面的租金,從2萬漲到4萬5,000,只要有人退租,馬上有人承接。
某天,當我回到一廣,想再品嘗最道地的越式烤豬肉時,阿萍的兩間越南餐廳、複合式KTV,與2樓電梯口最熱鬧的茶水攤與理髮鋪,全都消失了。
當土地開發、城市拉皮等計畫出現,就會有人想要把這些移工,連帶他們聚集的隱蔽空間清理乾淨。「就像核電廠一樣,每個人都需要用電,就是不要蓋在我家隔壁。」台灣國際勞工協會研究員陳秀蓮比喻。
不過,移工在台灣的故事最好從頭說起,透過對於歷史的簡單回顧,或許能讓我們對移工能多理解一點,說教意味也會淡一些。
缺工問題是社會結構轉變的結果。一是台灣從戰後嬰兒潮的高出生率,轉為低生育率,勞動人口規模縮小。其二,1960年代以來,台灣維持近20年的經濟高成長,資本湧入服務業,讓許多年輕人離開工廠,投入光鮮亮麗的服務業,致使製造業面臨嚴重的產業缺工。
「政府對引進外籍勞工,自始至終都是採反對姿態,不會因任何因素而改變想法。」
除了德國的前車之鑑,台灣政府也有意引導產業轉型。1980年設置新竹科學園區,選定資通訊產業為重點發展工業後,政府逐步減少給勞力密集產業的補貼。這是因為在資本發展過程中,如勞力密集的紡織業、成衣業是典型的夕陽工業,這種只需簡單的科技,仰賴便宜工人的產業,從歷史上看是各國工業化的先鋒,也是在國家轉型成富國後最早被割捨的部門。
成為軟性威權的國民黨當局擔心,經濟衰退可能從而影響統治的正當性,於是開始拉攏居領導地位的台籍企業家,允許他們組織的工商團體介入政治。
「政府不能再否認國內已有不少外籍勞工的事實,應該要務實處理,而非刻意忽略。」豐群水產董事長、時任全國工業總會理事長的張國安多次向政府呼籲。
台灣缺工的狀況,並不是在充分就業下,有些工人還是沒有工作做,為什麼資本家仍經常施壓國家開放勞工市場?對此,遷移學者以「分割勞動市場」(segmented labor market)來解釋,資本主義社會發展後期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工作,一種是有保障、有技術、待遇又好的工作,還有一種沒保障又辛苦,在英文裡被形容為3D(Dirty, Dangerous, Difficult,亦稱3K)的工作。大部分本國人都想做有保障的好工作,可是勞累的工作還是需要人力,想要有人做,雇主當然可以提高底層工作的薪資,直到有人願意接受為止。
過去,這類不穩定工作經常由婦女、青少年或原住民來從事,但當勞工意識抬頭,開始跟著要求提升待遇或福利後,最終雇主願意做出的調整,就是僱用不挑剔工作、也不會斤斤計較的外籍勞工。
於是,資本家把台灣勞工描述成投機的工人,不是資本發展所需要的勞動力。
把台灣勞工塑造成好逸惡勞的對象,可能也與解嚴後的抗議活動有關,這時的抗爭以環保運動與勞工運動為主,前者集中在自力救濟的反公害行動。1986年反杜邦設廠成功以後,成為後來反公害運動的範本,被繼續運用在「反五輕」、「反六輕」、「反李長榮化工廠」。這類抗議經常造成企業停工、做出補償,對石化產業影響最大。
資本集團將缺工論述成,台灣勞工妄想一夜致富、勞工運動對企業允取允求,引進外籍勞工才是解方。「紡織業已經對一般勞工不具吸引力,面對工人不足的情況,業界希望政府能盡快引進外籍勞工。」
企業強烈要求、重大工程進度緩慢,加上非法外勞日益猖獗,到了1980年代尾聲,台灣政府已經有引進外籍勞工的想法。為了挽救低迷經濟,政府大筆投資公共建設來創造內需,規劃了台北捷運、北二高等14項重大建設,但工程一直延宕。當時勞委會的調查,攸關國家建設的重大工程,勞力不足高達16%,之後的6年國建計畫如果同時動工,預估短缺40萬名工人。
最終,政府在1989年開放重要工程的承包商引進外勞,揭開台灣合法引進外勞的序幕。
政府只小開大門,讓資本家頗感不滿,決心暫停國內投資,逼迫政府加速引進外勞。1989年,台塑總經理王永在率先宣布停止在台灣投資,隔年,台塑更宣布放棄在宜蘭興建六輕,改以在中國福建投資設廠。
這項決定敲響國家警鐘。台塑作為石化工業上游,又是台灣產業核心,萬一台塑真的外移至中國,對台灣經濟與國家安全都是極大威脅。
事己至此,政府沒有理由再反對,畢竟它亟需尋求企業家的支持。勞委會頻繁派員考察東南亞國家,洽談合作的勞工引進國,繼任的行政院長郝柏村更在院會說:
「國內工人嫌染整工作又髒又臭不願從事,但如果沒有外籍勞工來做,紡織工業就會受到重大影響。」
這番話意思明明白白,引進外籍移工對於高汙染、勞力密集產業是帖續命丹藥,說明台灣的移工政策在本質上更接近經濟考量,藉由引進外籍勞工讓老舊產業得以繼續存活。
何況引進移工也有外交上的好處。⋯⋯當1990年台灣傳出引進移工後,東南亞各國的外交代表頻敲勞委會大門,泰國簽訂雙邊貿易協議、菲律賓移民局長多次來台拜會政府官員、馬來西亞允諾支持台灣加入關貿總協定(GATT)。
除了享受廉價勞工的好處,政府亦欲力避其害。
為了消弭治安疑慮,以及確保國家發給配額的權威性,政府從1990年展開好幾波非法外勞的全面清查與取締,對僱用非法外勞的雇主施以重罰,後來修訂《就業服務法》,規定移工來台前,必須向母國申請良民證,來台以後,限制移工轉換雇主,且雇主有掌握移工行蹤的責任,曠職3日須向警察機關報備,凍結雇主遞補該名移工,直到尋回工人為止。
衛生單位擔心移工是疫病來源。一名主管公共衛生的高階文官在內部聯席會議上直接說:「引進大量外籍勞工,可能會造成國內愛滋病蔓延。」他在會上做出總結:外籍勞工是登革熱與愛滋病的帶原者,引進後果不堪設想。
因此,國家制定一系列檢查,例如外籍勞工在離開前必須通過健康檢查,入國3日後,到指定的醫院再做一次體檢,項目除了一般理學檢查外,還包含愛滋病、梅毒、腸內寄生蟲、以及女性移工增加妊娠檢查,確保沒有懷孕。只要有其中一項檢查沒有通過,必須立即遣返,等到正式工作以後,仍要每半年進行一次健康檢查。
勞工團體擔心搶走本地工人工作,政府對此做出具體安排:雇主引進外籍移工前,必須先在國內公開招募,並且在就業服務站辦理求才登記、在報紙刊登求才廣告3天,經主管機關確認無法在國內招募到工人,才能准許引進移工。
為了維持經濟公平,政府再要求雇主針對每名移工繳交就業安定費,費用彈性調整,目的是讓聘僱本勞與外勞的成本趨於一致。
制度上路以前,勞委會的官員設想了所有的不利影響,並且竭力避免,但看似萬無一失的規定,能夠抵擋外界對外勞需求的狂浪嗎?
1992年,政府首波開放的外籍勞工名額只有3萬2,000人。便宜的勞力創造大量需求,搶不到名額的產業大喊缺工,頻頻動員向政府施壓。接續3年,政府連續10波開放外勞名額與行業,到了1995年,幾乎所有製造行業均被納入其中。
官員不再被動管理,反而把移工當作獎勵,主動提出新的配額專案。1993年,政府鼓勵企業設置新廠、或投資新設備,可以取得額外的移工名額;隔年,再宣布製造業或營造業只要投資達2億元,即可再向勞委會申請新的移工配額;1995年,勞委會配合六輕施工,特別以專案方式再為台塑核配1萬名外勞。
短短3年,政府開放的移工配額一路狂飆,從原本的3萬名,增加至30萬,而實際在台灣工作的移工人數將近20萬,成長了63倍。
政府限業、限量的管理手段全面失守,當外勞人數不斷增加,台灣的失業率亦一路飆升。光是1997年,就有約25萬人失業,原因都是工廠惡意關廠或倒閉,1998年,申請勞資調解的人數即超過10萬人。1998年,台灣工人團體串連發起「秋鬥」遊行,隔年,全國總工會再次號召3萬人上街抗議,訴求之一就是凍結外勞。
工商界繼續說服政府,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發生後,國內經營環境更為艱難,「如果企業找不到勞工,則關廠或將生產作業移至大陸,受害更深的可能是更多的本國勞工。」一位工總代表說。
當時的統一集團董事長高清愿也在一場國是會議上說,台灣失業率高跟外勞沒關係,根本原因是企業出走,所以不只要多引進外勞,還要開放大陸工人來台。
但無論哪一方的代表,移工人權都不是談判桌上關注的主題。
抱有「台灣夢」的移工,很快就被職業災害、拖欠薪資和差別待遇的現實驚醒。1992年,正在施工的捷運淡水線傳出第一起移工罷工,上百名菲勞聚集,抗議軌道公司種種不人道的做法,冬天不給保暖夾克,早餐只吃稀飯,工人就算肚子餓想買食物,管理員也禁止他們外出。 類似狀況層出不窮,2001年,華隆紡織廠的移工聚集抗議積欠薪資;2004年,雲林六輕數百名移工抗議資方不按契約給薪,而且讓他們露天飲食,不論晴雨。
其他一些違反人權的做法,有的雇主害怕移工逃跑,連上廁所都派管理員盯著;有的則實施一旦外勞逃跑,同寢室的人接受禁假的連坐處分。
為了省去管理上的麻煩,人力仲介商通常與移工另簽一份不平等的工作契約:
乙方在契約期間內,如果下列情形之一,甲方得中止契約並遣返乙方回國。乙方應立即無異議配合,且自行負擔來回機票⋯⋯受僱期間在中華民國境內結婚、懷孕或生產者;喪失工作能力者;有違公序良俗者;不服從工作指揮,經3次或以上警告者。
直到2000年民進黨上台,關於移工權益的主張才納入政策討論。陳水扁在競選時即主張緊縮外勞,當選總統後,首任勞委會主委派陳菊出任,隨即宣布凍結外勞,每年減少1萬5,000名移工,逐步歸零。
同一年,台灣製造業赴中國投資達高峰。2000年赴中國投資金額約26億美元,已創下歷史新高,到了2002年,投資金額再創新高,達到67億2,300萬美元。不只傳統製造業,高科技產業老闆也抱怨政府減少外勞名額,等於是逼企業出走。
台灣最大的宏碁電腦在2001年大幅裁員,一口氣解僱近千名員工,包括500多名外勞,將工廠移往中國,引發國內震撼。根據資策會統計,同年台灣赴中國投資案,有6成集中在電子產業,中國取代台灣,成為全球最主要的電腦代工基地。
當時出身商界的經濟部長林信義,不同意勞委會的做法,「產業是台灣的生存命脈,產業不能生存,勞工也活不下去,」他說,「因此,產業政策比競選政策(緊縮外勞)更重要。」
最後,民進黨的緊縮外勞政策沒有堅持太久。2005年,先是恢復重大工程案引進外籍勞工,再通過《自由貿易港區設置管理條例》,允許港區內的企業得以僱用四成員工的外勞名額,比製造行業20%的外勞上限高出許多。
經歷2000年初嘗試緊縮外勞政策,企業界以出走威脅,不但造成經濟發展停滯,民眾也將失業問題怪罪政府,在這之後,台灣的外勞政策大致抵定,沒有任何一個政府再提出縮減外勞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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