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如果樹木有記憶,城市裡的它們會有著怎樣的記憶?是充滿孩童的笑聲、成人的撫觸嗎?還是城市人的冷漠、鋸刀的戕影?是陽光、二氧化碳和水分,還是貧弱的土壤和委靡的喘息?
《相信樹的人》作者鄒欣寧,在吳哥窟的一次旅遊經驗,開始走進樹的世界。但最初,她連苦楝跟樟樹都分不清,更不知道如何跟樹建立關係。於是她開始走訪懂樹的人,尋找進入樹的橋梁。結識的樹人愈來愈多,叫得出名字的行道樹也開始增加,收集到的樹的故事、樹的情感、樹與人的連結也愈來愈深,愈來愈豐沛,愈來愈複雜。這些樹人們的思想、言行、態度、經歷,像一把開啟心靈的鑰匙,引領人們進入樹,進入人與樹之間可能存在的種種連結。
在書中,她訪談爬樹的人、和樹生活的人、在蘭嶼種樹的人、在藝術裡遇樹的人、相信樹的人,以及,曾經家離樹木這麼近的人──紹興南村居民與華光社區護樹志工。
本文節選自《相信樹的人》第三章〈家離樹木這麼近的人〉,從紹興和華光社區居民對樹的記憶,見證人與樹本就互賴共生的道理。文章由新經典文化授權刊登,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要不是那紙寄給社區500位居民的存證信函,田素義大哥也許還過著雖住在社區、卻與社區疏離的生活,更別提和小時候常玩耍的樹木重拾感情。
住了40多年的地方,說疏離,其實是現代人的慣性,「說實話,從前就是早上出門晚上進門,碰到左右鄰居,住久了總是看過,但頂多就是點個頭,這幾年因為台大拆遷的事情,參加(紹興權益)促進會,也才跟大家比較認識,有些過去沒做過的事情、活動。」例如,讓學程成員津津樂道的芒果青,就是田素義在社區活動獻出的處女作。
芒果青的原料,是從林森南路32巷口的芒果樹而來。這株芒果樹比仁愛路上的百年大芒果年輕,品種也不同,是外型較小、口感也較酸澀的土芒果,但用來醃製芒果青卻恰能成就絕佳酸甜味。這是田大哥的童年滋味嗎?我問。「不是,我們小時候不這樣吃的,而且芒果樹那裡不是我們活動的區域。」社區說大不大,對孩童來說卻是整個世界,從前家戶人口多,小朋友也動物一樣劃分地盤,32巷對住在38巷的田大哥來說,儼然另一個國度。
所以,要不是社區裡一位薛大哥有次撿了芒果要他嚐嚐,田大哥恐怕不會知道社區裡的芒果口感真不錯,也不會清楚意識到,除了人會一夕面臨無家可回的劇變,芒果樹也會因外在氣候的異變,到12月才結成本該在夏天結的果。
田大哥招認,大家叫好的芒果青,其實是他照著網路配方做的。因為前幾次促進會做洛神花茶、醃蒜頭小黃瓜他都沒跟上,自覺應該也做點吃的分送大家,就上網找了做法依樣畫葫蘆。我請他教我做,他隨即有條不紊逐個步驟細講給我:
首先是要挑芒果。不能挑太熟的,要挑小朋友芒果,我看看那棵樹的狀況,最後選長到六分大的比較適合。 摘下芒果後洗一洗,洗完削皮,然後切對半,挖掉裡頭的籽。太熟的芒果籽會變硬,會很難切,手都會切痛喔⋯⋯ 把芒果切片,接著先用鹽醃過,醃大約半小時到40分鐘後,用開水或礦泉水洗掉鹽,然後把水分瀝乾,這叫「去青」。去青之後就可以開始醃製。 醃製方式就是加適量的糖,白糖或二砂都可,我還會放一些梅子粉,這樣吃起來層次會不同,比較回甘。弄好後放冰箱靜置個幾天就可以吃了。
和社區裡的人跟樹交集漸多,田大哥也注意到,從小「我看著它長大、它看著我長大」的那棵鳳凰樹,以前確實都在畢業時節開滿一樹火紅,這幾年卻要等到9、10月才開花。至於仁愛路菜園那頭,他最近才發現有棵楊桃樹,「但肯定是酸的,看起來就不好吃。」36巷公廁旁的桑樹倒是還會結桑椹的,但那棵樹連結的回憶不是吃,而是女兒讀小學時,他幫忙摘桑葉給女兒養的蠶寶寶吃。
我問田大哥,現階段的協商已進行到都更進行後,社區居民將被安置到中繼住宅,未來也可返回續租新建住宅,他是否想過,改建後這些樹木會怎麼樣?
「我想他們應該會做最妥善的處置吧。」他沉吟片刻後回答。
萬一要砍掉這些樹呢?
「那真的太可惜。」他又沉思了一會,「不過用另一個角度看的話,建設一個地方勢必要有所捨才有所得吧。只是要捨的話,能不能有最好的方法,例如移植啊,看要移到哪個區塊,但不影響這片基地的開發,畢竟說實在,這些樹都好幾十年,從我有記憶以來就在了。」
他記憶裡的另一群樹跟著竄出來。很久以前,他記得信義路還未拓寬時,從2段一直到過杭州南路,馬路兩旁好多大樹,「好像都是茄苳」。路拓寬後,說是把樹通通移走了,「但它們移到哪裡去了?是大度路嗎?」
我不知道。但,田大哥的問題讓我想起了《麥田捕手》裡荷頓一直在問的:「中央公園的湖水結冰後,鴨子都到哪裡去了?」
沒人回答他這看似微不足道的問題。荷頓把這問題擱在心裡,沒忘。
在經過離紹興社區不遠的華光社區時,對著眼前空曠的草地,我也忍不住想問:他們到哪裡去了?
這個在2012到2013年間多次登上媒體的社區,位在中正紀念堂/自由廣場近大孝門這一側。紹興社區到華光社區之間,只隔著杭州南路和信義路不到15分鐘的步程。從許多層面來看,華光都像是紹興的一面前車之鑑。兩者都是二戰後國民政府遷台時,為安置公務人員而讓他們住進日本人屋舍,隨後城鄉移民也逐漸遷入,形成一個公家宿舍與合法違建混合而成的社區。說合法,是因為住戶會繳納水電費、領有門牌,形同政府間接承認他們的居住事實。然而,隨著都市更新和土地開發的需求,這些居民從被安置的對象或在合法違建中棲身的族群,變成竊據國有土地、獲取不當利益的被告人。人類如此,和他們一同棲身於此的樹,理所當然也是「竊據」土地的一分子,畢竟它們連門牌都沒有。
華光社區事件最烈時,我雖關注卻沒有投入,儘管當時我上班的所在和華光僅有咫尺;倘若我選擇步行回家,從愛國東路轉進金華街的這條捷徑,根本就緊貼華光社區待拆遷的街角老屋。我記得,步行上班或下班路上,不時有老人在路邊攤出一地舊貨家電變賣。而他們身後的磚砌平房像是填空遊戲的相反,每隔幾日就有一片空地讓出來,起初地上還滿是磚塊水泥斷片,摻著沒帶走的衣服拖鞋小板凳,逐漸愈來愈乾淨,而變賣舊貨的老人們也不知不覺消失了身影。直到有一天,一切都不見了,只剩下一整片空曠的土地和幾棵大樹,孤伶伶地各據一方。
有幾次加班後的夜晚,滿懷心事走路回家時,我會不自覺地被空地上的樹引過去。在那個人車稀少的時刻,照理我該害怕,但不知為什麼,我總感覺這些孤單的樹比我還無助。我會摸摸它們,那情緒接近拍拍同袍肩膀,但局勢不好,除了提供短暫的慰藉,好像也不能多說些什麼。
於是2、3年後,當我為紹興社區裡的每一棵壯闊大樹驚豔時,我不能不想起華光那些伶仃憂愁的大樹。這不是過度的想像,在華光舊址的樹木,葉片凋落嚴重,枝條也多枯黃,無論如何不是健康的樹。
透過紹興學程協助,我聯絡上一位曾在華光社區協助居民申請樹木保護的張小姐。我想知道,華光社區的樹是怎麼保下來的?為什麼好不容易保留下來的樹,卻沒法活得有生機、有活力?
「拆房子的時候,很多原地保留的樹都折損、受傷了,」張小姐嘆了一口氣,「樹很脆弱,光是挖土機的履帶經過樹穴附近,就會帶來擾動,甚至壓死它,剛開始看來沒事,一個月後整棵樹變成咖啡色,莊嚴地死在原地。」
事隔已近2年,因為工作地點就在附近,張小姐時常過去探望華光樹,說是追蹤訪視也無不可。然而每次經過,心裡難免流淚,甚至淌血。「樹蘭都枯枯的,枇杷樹也死掉了,那都是居民小時候爬上去摘過枇杷的⋯⋯」她歸納原因,多是工程擾動的結果,有些則是被颱風吹倒,但從前不會一吹就倒的樹之所以變得這麼脆弱,是因房子拆掉後,空氣的流向和風阻不同,沒有妥善修剪;而腳下扎根的植生地,也在人為不當介入下,讓樹木失去了原本穩固的抓地力。
張小姐氣憤填膺地數落國家法條的荒謬,由於華光土地屬於國產署大型公有土地,在尚未開發前「依法不得雜草叢生或亂丟垃圾」,所以請園藝公司定期維護。「園藝公司很『假會』,在土壤上鋪新草皮,看起來一片綠油油,對樹卻造成三度傷害。」
先是拆屋時大型機具四處輾壓,造成表土劇烈擾動。其二,拆屋後許多廢棄磚屑就地掩埋,業者更從他處載運廢土回填,一填就是40、50公分。「一棵樹要能呼吸,土層最多就是40、50公分,很多樹木因此悶死,好不容易苟延殘喘活下的,又遇到加鋪草皮,妳說糟不糟糕?」
張小姐不是沒爭過。去請文化局鏟走填土草皮,但那是國產署的地,就算文化局想管也莫可奈何。國產署的回應是:已依規定委託園藝公司維護管理。這回答讓張小姐想哭。多次去現場看園藝公司施作,看見的是修剪維護樹木的人若非移工就是打零工的阿公阿媽,甚至碰過老闆帶學徒上陣,而那位學徒是個智能不足的年輕人。因為發包工程採最低標而非最有利標,包商能找到的人力有限,「夏天修樹修到一身大汗,一整天下來日薪可能才2,000元,哪有人要做?」
更何況,樹就算死了又怎樣?沒列管受保護樹木不提,即使是受保樹死亡,負責單位需付的賠償金,頂多一棵10萬。
當初,面對公民團體提出「華光社區開發案應避免生態擾動、樹木保留」的陳情要求,台北市政府的回應意見是「本案計畫區內受保護樹木計有49株,非受保護樹木有471株⋯⋯受保護樹木應依《台北市樹木保護自治條例》相關規定辦理。將妥善保護區內樹木,減少生態擾動」。但事實是,政府無法做到妥善保護。
張小姐將一本厚厚的華光護樹資料夾攤開來,讓我看看社區曾擁有的繁盛樹況:杭州南路這頭的北面,有玉蘭、茄苳、芒果、芭樂、樹蘭、桂花、稜果榕、樟樹、竹柏、水柳、蒲葵等樹,被稱為「桃花巷」的杭州南路2段55巷,除了當家的桃樹,還有雞蛋花、枇杷、樟、榕、橘子樹。金華街和金山南路這頭,則有龍眼、桑樹、朴樹、椰子樹、柿子樹、台灣海桐、印度橡膠、香椿、九芎,以及一棵陳爺爺種的「華光梅」。
這棵梅樹之於整個社區和張小姐自己都有特殊意義。1993年左右,住在59巷的陳基財爺爺隨手將吃完的梅核扔在門口,沒想到落在水溝邊的小梅果爭氣,硬是長成一層樓高的大梅樹,每年12月的滿樹梅花,不只街坊鄰居愛看,還曾有親友從南部遠道北上賞花。
張小姐正是因梅樹而踏進華光社區。「每年梅樹開花我都來拍,拍了7年。」她形容,每當一樹梅花綻放,「整個社區就像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裡,雖然孤立,卻又歡迎大家和她一起分享。」所以每年12月下旬花期將至,張小姐下班經過總要來探視,忙不迭地拍一堆照片分享親友,吆喝大家快來賞花。
「所以真的很不捨,已經在這裡活幾十年的它們,難道這樣就得結束?」她也回想起,許多果樹都是種在居民院子裡的,當房子被拆掉,唯有樹能指向家曾在何處。
「有些居民沒法直視這個,會流淚的。但對我來說,樹是我唯一可以辨識這裡的標記,我只能靠樹記住這裡從前是陳爺爺的家。」
說到感情深厚的梅樹時,張小姐原本冷靜的口吻也略顯激動。「今年開花是有史以來最少的一年。一般花謝之後會開始長葉子,但今年很慢,我很害怕再這樣下去它的體力會變怎樣⋯⋯就像人會得癌症,樹的各方面都不好時,很容易受外在侵襲,比如褐根病,或是鳥類帶來的病菌造成感染或衰退。」
為了緩解她的情緒,我稍微移轉話題,問她怎麼累積這麼豐富的樹木知識和經驗?「去現場會勘時會遇到很多專業人士或研究者,就會問他們問題;平常也會跟樹保組織的夥伴討論交流,但其實一棵健康的樹需要的環境很單純,是人把問題複雜化。」
她從事的工作和樹木或自然都沒有直接關係。張小姐形容自己是一個「小小上班族」,從小生長在全然都市化的環境,「沒體驗過紗窗吹進來的自然風」,既不懂熱島效應、生態跳島等名詞,也從不覺得自己是地球公民或天地萬物的一分子。直到朋友找她協助處理台北市客家文化主題公園的移樹爭議,她才開始學習城市近郊的自然生態觀察,也才意識到,人和樹、鳥、所有動植物基本上沒什麼不同,只是長得不一樣,就像描述漢生病患者的電影《戀戀銅鑼燒》中因病與世隔絕的老奶奶所說,樹就像朋友一樣,當葉子輕搖,「就是在跟你揮手問好」。
2013年她開始參與華光社區護樹與文化資產行動,坦言起初有護樹意識的當地居民並不多,就像種梅樹的陳爺爺,一度也想把樹賣掉,後來社區居民與張小姐跟陳爺爺說很多人在乎這棵樹,大家願意幫爺爺申請台北市樹木保護。當時保留運動兵分多路,有的訴諸居住權,有的從文資著手,張小姐在內的樹保小組大約5人,從舉辦生態導覽、自然觀察、發布訊息、辦記者會、參與樹保審查會議⋯⋯全部包辦。
她不諱言,樹與環保是爭取城市中產階級關注華光的踏腳石,但從城市生態的角度來看,華光位在中正紀念堂/自由廣場、植物園、大安森林公園所構成的生態跳島區域內,可說是重要樞紐,因此,當時華光護樹志工隊提出的保留項目,並非單一樹木,而是將已形成豐富林相、共生環境的群體樹林完整保留。
但這個「城市群體樹林」的概念,從廣慈博愛院、松菸大巨蛋、客家文化主題公園一路到華光社區,公民護樹團體的倡議從未成功。「文化局很怕開先例,他們一直宣稱這不是樹林。」張小姐分析,一旦群體樹林受保護,文化局首要面對的就是維護管理問題。由於委辦單位人力有限,即使是單棵樹木也無法妥善照顧,要開放民間認養又有太多法規問題需解決,保留一片完整的生態林地,竟成為城市治理機構不能負擔之重。
- 樹胸高直徑0.8公尺以上者。
- 樹胸圍2.5公尺以上者。
- 樹齡50年以上者。
- 珍稀或具生態、生物、地理及區域人文歷史、文化代表性之樹木,包括群體樹林、綠籬、蔓藤等,並經主管機關認定者。
- 樹胸高直徑0.8公尺以上者。
- 樹胸圍2.5公尺以上者。
- 樹高15公尺以上者。
- 樹齡50年以上者。
- 珍稀或具生態、生物、地理及區域人文歷史、文化代表性之樹木,包括群體樹林、綠籬、蔓藤等,並經主管機關認定者。
但以最後一項來說,文化意義太難量化,極難成為審核內容。提出社區有許多樹是日治時期種的,又被要求「提出衛星空照圖證明」。「那時真的很想翻桌,我們年輕人是還好有電腦網路能力,阿公阿媽是要怎麼找衛星空照圖啦?」
這是許多社會弱勢遇到權益受損時,無法伸張自己權利的常見理由,對公共事務的認識不足,也欠缺相應的知識或技術工具,更何況,當關注的焦點是樹木,「居民光是找房子、擔心明天要住哪都煩惱不完了,怎麼會有時間管這些?」
要空照圖?張小姐去位在潮州街的林務局台北工作站調高解析照片,一張200元,定位時間、地點、輸出範圍後,列印出來跟現在地圖套疊,以此證明樹存在的年分。同時,她也和居民進行具名訪調,搭配空照圖,人圖為證,最後爭取華光49棵樹木成為受保護樹木,其中包括高度、胸徑都未達標準,卻足為區域人文重要標的的芒果樹和梅樹。
「長達8個月我睡在客廳,所有文件放在沙發椅頭,早上一醒來就跟市議員、文化局溝通,要不就是聯絡記者,甚至今天開樹保記者會,後天開文資記者會,每天都有事。」等到現場開始拆遷整地工程,張小姐每天上班前繞去現場「監工」,「拿著公文給他們看,直接跟開怪手的人拜託,請他不要弄傷樹,弄傷的話要罰錢。」
然而,當初拼足了命,一年後仍要面對200多棵留下的樹多已死亡,剩下的則苟延殘喘,談話中一度眼眶發紅的張小姐,最後也僅翻閱著資料夾裡年復一年拍下的梅花盛景,淡淡地說:「現在比較能面對天地萬物該生該滅的事實了。」
如果華光的矜貴梅樹都只能得到倖存原地的下場,我該如何想像那群我私自命名為「紹興小森林」的樹群?
後來,當中央公園的湖水結冰,鴨子都到哪裡去了?
我變得不太敢想這個問題。直到在熱門韓劇《非常律師禹英禑》中,看到那棵500歲的朴樹。
當一行人從首爾來到昭德洞,親眼見到這棵被視為「昭德洞天然紀念物」、卻面臨被政府砍除命運的朴樹迎風搖曳時,瞬間都理解了為什麼昭德洞居民願意傾力以卵擊石,爭取村落和朴樹保留原貌。鏡頭下的朴樹寧靜中蘊藉一股靈光,朝空中寬廣伸展的枝葉,像要把天光通通盈懷納入,轉成人類能夠擷取的能量。
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紹興南村的小森林,以及那些慷慨和我分享樹木回憶的居民們。後來,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重返紹興南村那日,仁愛路轉進紹興南街的路口封了起來,幾輛工程車停在馬路中間,工人們在一旁休息用餐。一走進街道,就看到連續的一道道工程圍籬內,盡是空蕩蕩的泥土地。裡頭偶有幾棵散落的樹,有些身裹稻稈,大概是拆除房舍時為它們披上的防護裝備。
那些曾和它們比鄰相依的人類房舍都消失了,空地上的它們三三兩兩,距離我當時的森林印象已經遙遠。原來,我心中的紹興小森林,不只是種類多樣的喬木灌木草本植物和仰賴它們生存的動物昆蟲,人類的家屋和他們製造的種種生活氣味及場景,也是這座森林生態的重要組成。
四顧茫茫之際,我先認出當初林森南路32巷的那棵老芒果樹。幸虧它還在,像是漆黑夜空中斗然升起的天狼星,讓我能夠識別方位。有了標記,我也鼓起勇氣走進巷子裡。經過那棵我還認得的鳳凰樹,以及幾棵已變得垂頭喪氣、長勢頹靡的九芎跟榕樹,很快我就看見了以前作為社區樞紐的千歲廟玉衡宮。
玉衡宮外的電視機正放送著喧嘩的新聞節目,但廟裡廟外杳無人跡,從這裡輻輳向四面八方的房子都不見了。我連忙走向廟後朱阿姨的家。我曾在家門口幫她和親手照料的果樹們拍下好幾張合照,現在綠色圍籬外放著幾盆奄奄一息的植物,圍籬內一片空曠。盆栽上貼了一張斑駁的公告,我趨近細看,上頭寫著:「本區為即將進場施工之區域,敬請內有住戶之住戶,近期內請將房屋內之物品遷移⋯⋯」
朱阿姨,你好嗎?
一轉頭,我忽然看見朱阿姨家對門大約不屬於拆遷戶的一棟房屋門口,一棵超過2公尺高的樹盆栽底下,落了一地黑溜溜的果實──是樹葡萄。這是當年和朱阿姨齊肩、她一心一意想種到三層樓高的那棵嗎?
更多記憶隨著這些樹湧出。我繼續憑記憶往阿秀媽家走去,但那四周同樣架起圍籬,無法靠近。我拼命張望,直到看見那棵特別彎曲的樟樹從一片斷垣中探出大半身子。
樟樹的軀幹比上次見面時更彎,像是快被折腰倒地卻心有不甘,硬把身體橫拉在半空中不願降伏。我繞到另一面視野較佳的圍籬外,確認了那就是阿秀媽的樟樹。底下當然早沒了曇花。一棵不知從哪裡移植過來的樹,被支架撐在樟樹旁,因受錯誤修剪而大量岔出求生的枝條布滿它身上。然而,枝條上空無一物,能幫它取得一點陽光和水分行光合作用的葉子絲毫不存。
看來這裡是重蹈華光群樹的覆轍了。我看著幾隻紅鳩跟麻雀在地上轉悠跳躍,趕緊拿起手機拍攝一隻離我僅一臂之遙的小麻雀。據說,牠們也逐漸絕跡於鄉鎮和城市。我抱著拍攝瀕危物種的心情,尾隨牠一路輕靈蹦跳,最後飛向樹梢,消失了身影。
後來,我從網路查到紹興南村和華光社區的近況報導:紹興南村的居民們,在我訪問後隔年就陸續搬到南港中繼國宅暫時安置,原本預計2021年公辦都更完成後,居民們就能回到原址向台大承租安置住宅。然而,疫情延宕加上無人願意投資台大的紹興南街基地再生計畫,歷經四度流標後,直到2022年11月終於與營建團隊簽署合約。對外發布的新聞稿特別提到:「出資人團隊因基地富有豐富樹木資源,爰以森林中的住宅發想,規劃興建垂直綠化住宅大樓,承諾回植既有樹木,取得智慧建築銀級標章,並響應零碳排政策目標,興建採用環保減碳新工法並結合BIM模型之設施維護管理系統⋯⋯」
回植既有樹木,多半意味著先移植,後回植。我想到白天時看到那些倖存原地的樹木們,再想到張小姐當時說的話⋯⋯
在一篇2022年底刊出的《報導者》報導〈沒有我們辛苦抗爭,後人也沒景點打卡──在華光社區和榕錦園區之間,那些被空白的聲音〉中,記者和幾位前華光社區的居民一同走訪如今開發為「榕錦時光生活園區」的華光舊址,回溯在台迫遷史上扮演重要轉捩點的這段經歷。「榕錦時光」得名於園區內留存的10棵受保護老樹(記得嗎?張小姐參與華光護樹當時的受保護樹木,在台北市政府紀錄中本有49株),如今也是這座以京都體驗為訴求的園區的一大亮點。
報導中的幾個居民都不約而同提到從前生活在此時,冬夜的樂趣之一是生火、煮酒、品玉蘭、桂花、七里香的花香;也有人提到,自己家上方就有一棵樹,當樹葉落滿屋頂還長出藤蔓,自成低調奢華的景觀⋯⋯但這些與樹共生的美好時光,早隨政府的不當強制迫遷拆屋而成煙塵。如今,商業園區的訴求也是與樹共生,營運團隊且提議徵集這些前華光居民的生活記憶,「來園區說故事給大家聽」。
我為這說法感到難堪。華光的經驗是政府不當迫遷,居民或流離失所或境遇自此急轉直下,有些家庭因此破敗衰亡,眼見自家被開發成商機無限的生活園區,還要貢獻自己的故事為園區妝點⋯⋯
但也因為前有華光反迫遷的慘烈,之後的紹興南村居民一開始雖受台大不當對待,隨後則在台大學生抗議學校舉措並介入協力下,有了較能樂觀期待的後續方案。我試著想像:待他們回到故地重住,將不無自豪地與來訪者訴說這一路以來的經歷,接著帶人們到芒果樹下摘採六分熟的青芒果,一邊製作芒果青,一邊回憶村落裡曾有和仍在的老樹們與人類共譜的故事⋯⋯
我祈求,他們的故事是為自己而說。為了自己和樹竟能再度同棲、同構為一個生態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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