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消失的香港:從鴉片戰爭、97回歸到港版《國安法》,香港如何成為我們「記憶中的」東方明珠?如何再次扮演關鍵之地?》結語〈原香港正在消亡,新香港正在誕生〉部分書摘,經大是文化授權刊登,標題經《報導者》改編。
本書作者柳泳夏,是韓國白石大學中文系教授,在香港主修中國現代文學理論,並取得碩、博士學位;曾任台灣大學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訪問學者、在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課,也是中國南京師範大學中韓文化研究中心教授。30多年來,柳泳夏親眼見證香港的社會文化變化,本書是他從外國人「第三眼」視角出發,梳理從鴉片戰爭至今的香港意識變化:中國和香港的文化認同如何產生?有何不同?為什麼會發生衝突?「學習中國(國家)和香港(地區)這一史無前例的特殊關係網⋯⋯認同感矛盾,我得到以下教訓,希望這樣的經驗能幫助中國和香港、中國和台灣,以及南北韓等產生意識衝突的所有地方。」
中國和香港不同,中國人和香港人也不同,但中國人總是想用血濃於水來囊括所有。不論如何,雖然過去曾擁有相同基因,但現在已經不是。隨著時間流逝,「血」(基因)也跟著改變。
如果說中國和香港之間存在問題,那就是身分認同問題;如果說中國和香港發生衝突,那就是意識衝突。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而論,如果認同感是大腦結構的表現,那就表示,中國人與香港人因不同的大腦結構產生矛盾。
要知道的是,現在的我們和他們之間的差異,這才是解決問題的出發點。一國兩制最初的構想也是承認香港的獨特,但那種特別卻逐漸形成對立,後來「兩制」變得什麼都不是, 只有「一國」變成絕對。照這樣發展下去,就會忘記對方的不同。
「中國─香港體制」也是多數和少數、普遍性和特殊性的對立,也許所有的矛盾都源於歷史也說不定。
如果說香港強調民主和科學,那麼中國就是把國家和民族放在首位;如果說中國依然崇尚國家或民族的意識型態,那麼香港的身分認同就是強調合理性。中國政府認為,必須注入中國特色的認同感,方能解決問題。
中國傾注全力對香港注入國家和民族性,為的是盡快讓港人成為國民。中國和香港的認同感各自又分成多個小的認同感,也就是說,小認同彙聚起來構成大認同,而且大的也會再次影響小的。
正如前述提及,身分認同會隨著外部衝擊或內部紛爭發生改變。1997年香港回歸後,中國與香港出現許多衝突。前者努力以堅定的中國意識拉攏後者,後者則努力守護自身認同。然而,與毫不動搖的中國意識相比,香港的身分認同正在以更快的速度分化。就像香港認同感經過生成、分化和重組,歷史不會滅亡,只會不斷編寫和重組。
據說,世界人口巧妙的使男女比例維持各半,除非人為調整,否則將會一直保持不變。我想假設大腦結構的比例也是如此,並將其命名為「三三四的假設」,換言之,世界各國國民的政治傾向基本上是「三成保守、三成進步、四成中立」。若要以科學角度證明,便需要更多國家的資料,但從韓國、台灣、香港的情況來看,三三四的結構相當穩固。
美國的狀況是,根據分析民主黨或共和黨支持勢力的資料或大選結果,表現出緊繃的均衡態勢。在沒有重大議題時,選舉時常以細微差異作結,保守派和進步派也依舊為了獲得中間選民的票而相互鬥爭。
事實上,從美國和韓國的選舉來看,取決於如何蠶食和撼動中間選民,香港也是如此。香港引以為傲的廣大「第三空間」,即中間地帶,其寬度隨著政經情況產生巨大變化。
因此,若平時回答「我是香港人」的比例約是三成,那麼這個數值在雨傘革命或反送中運動盛行時,足足超過七成,那時原本中立的四成群眾,也會突然接受香港意識。也就是說,香港的危境或危機意識,凝聚港人的身分認同。
中間地帶依照政治與經濟流動。當然,以「中國」這個國家和民族性為優先的三成民眾是毫不動搖的,但態度不明確的四成人群,會在其中觀察情勢變化,猶豫要站到哪一邊,而且不只香港社會如此。
在2006年回歸10週年時,代表香港,不,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中文人文雜誌《明報月刊》發表名為「中立的文化空間」特輯。在中國國家意識型態像海嘯般席捲香港社會的時刻,人文雜誌能做出什麼樣的對抗?或許,只能間接展示中立的價值有多麼珍貴。
在該特輯中,中國學者章詒和發布題為〈我們有「中立空間」嗎〉的挑釁性論文。她說,中國人一直以來都生活在被嚴格區分的等級和標準內,即好壞、上下、左右、高低、貴賤、貧富等社會中,絕大多數的老百姓一生都在其中謀生。
平時一有機會就高度評價香港文化價值的劉再復,也一語道破香港作為第三空間的重要性。他在特輯中發表的論文〈再論「第三話語空間」〉,引用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imilian Karl Emil Weber)的價值中立概念,相較於中國只存在非我即敵,香港的第三空間在兩岸三地(中國、香港、台灣)最為廣闊。不僅如此,眾多學者對香港這個「灰色地帶」,給予相當多正面評價,因為它既不左也不右,是從另一個角度證明香港的自由。
前額葉活躍的人傾向利益,顳葉活躍的人則優先看重國家認同。因此,無論給予多少實際利益,不放棄國家認同的人說什麼也不會放棄。對於他們而言,性命並非什麼利益,所以會以「以死明志」應對。
對於重視自身認同的人來說,死亡如草芥。從歷史上而論,我的頭髮(現實利益)可以修,但我的髮髻(意識)不能剪。對於真正希望香港獨立的人而言,中國或香港政府提供的經濟益處只不過是甜言蜜語罷了。有人的從一開始便選擇香港獨立(國家認同),有人則是向親中靠攏(現實利益)。
認同感是名和利的集合。這種結構有時是前者占上風,有時則反之。筆者認為,此兩者是構成整體性的基礎。根據情況的不同,其比例也會變得不一樣,因此意識型態時刻都在重組。即使同樣追逐國家認同或實際利益,其中也會再細分,這就是認同感的本質,既不是永遠,也不必一直皆是如此。倫理主義是意識,歷史主義是實際利益,相互矛盾卻又彼此牽制,以此形成認同,兩者都缺一不可。
在中國與香港的體制中,香港人試圖創造新的政治身分。實際上,一國兩制是為了賦予經濟性身分所採取的措施。中國政府認為,只要給予經濟好處,香港的政治名分問題也會就此得到解決,但令人意外的是,香港回歸後,中國的政治與經濟的措施反倒激起且強化香港政治認同。不知從何時起,港獨開始刺激中國國家意識。一旦過分執著於國家認同,反倒會失去所有。
整體而論,共享經濟非常重要,但中國政府持續推進的經濟一體化,並未能公平分配在香港社會。經濟利益的不均衡或有所偏差,將直接導致意識分化,縱使不是全部的歸因,但顯然是造成巨大影響的重要因素之一。
1997年回歸後,香港人時時刻刻都在比較,即比較以前的英國和現在的中國,老百姓的日子改善了嗎?愈來愈多的人主張,香港回歸就像新自由主義,是讓市民更加痛苦的開端。香港的富商與中國政府,乃至中國富商勾結而變得更加富有,反之,香港老百姓的生活卻變得加倍艱難。貧富兩極化的趨勢沒有改變,剝削情況反倒更加嚴重。在中國資本的空襲之下,香港公寓價格暴漲。
認同感隨時都在產生變化,既可能撼動以往,也可能重新建立,也就是說,名分和實際利益應該要有所交集,但香港回歸後,中國只提出「祖國」的國家認同。過往香港身為國際金融城市的自豪感,逐漸被上海和深圳追上,「來自香港」的優勢已然消失,青年就業機會也優先考慮中國人。如果說過去中國人是在香港受到歧視的阿燦,那麼現在的港人則是在中國受到歧視的「港燦」。
每次在香港搭地鐵時,我都覺得對面坐著的人看起來很累。香港人知道自己是少數,而他們是否又能理解香港內部的其他弱勢人群?回歸初期,香港政府未能致力於提升醫療、住宅等庶民福利。2003年,中國與港澳地區簽訂《內地與港澳關於建立更緊密經貿關係的安排》,不過好處僅限於香港的富商和服務業,這對一般民眾(底層族群)的就業和利益並沒有太大幫助,反倒加劇貧富差距。
2021年10月,香港行政長官發布預計在西北側建設250萬人規模的城市計畫。 而這代表要提前實現與中國最大經濟特區深圳的一體化,也就是說,在之間建設新城市,讓兩者融為一體。《香港十年安居計畫》也是如此,該舉的目的是,即使現在才開始,也要提供人民褔利。
從香港的身分認同歷史來看,多數中立派的輿論非常重要。在自尊心或經濟條件不佳時,香港人表現出獨立意志等反應,但最終,中間派做出現實的選擇。身分認同很脆弱,人們終究還是選擇利益。我以這樣的視角關注中國─香港體制的矛盾,而中國政府也很清楚香港人所具有的意識。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