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林運鴻/社運刺蝟與《變成的人》:過去有「我」,如今才有「我們」
這是一本運動者手記,寫的是在社運基層的受挫青年,在無情歲月中,長成更懂同理共情、明瞭合作妥協的「成人」,曾經那些路線分歧、夥伴反目,都成為無從割離的「我們」。(攝影/陳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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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不信任周遭的人,卻又沒辦法反駁我們是同一個群體,那是比孤單一人還要更難受的事情。」 ──許恩恩《變成的人》

記得318太陽花運動之後數年,被社運浪潮所激勵的「進步圈」,曾經短暫流行一句響亮口號:「✕✕的台獨我不要」。對於父權、資本、官僚、汙染⋯⋯一度以肉身占領國會的青年世代,孤高決絕say no。

儘管到了現在,「✕✕的台獨我不要」已然化作記憶中一縷輕煙,隨著學運明星投入政黨、言論領袖自居網紅,曾被年輕人最痛恨的保守主流,「長大」以後也不再那樣刺眼邪惡。當然,十年間中國極權步步進逼,島國確實沒有足夠餘裕,從公開思辨去提煉本來就不夠深厚的公民意識。但是回首這句鏗鏘口號,其語法耐人尋味:從「台灣」到「我」,又從「我」到「不要」。集體通向個人、個人又展現反叛,這是知識分子獨有的不肯妥協──想成為我們,但又不想成為「那種」不假思索的我們。

社會學家包曼(Zygmunt Bauman)在討論西方啟蒙運動時曾說,知識分子是唯一有能力自我定義的階級。「定義」的意思是,拉開距離、分門別類、給予評價。所以聰明睿智的「讀書人」,才會聲稱自己(與黨國權貴或無知民粹不同)是創造歷史的第一集團。說來奇妙,在這個物質至上的現代社會,仍允許一種嘴砲專業,就算並不生產勞務或商品,但光靠著發起「論述」,足以保有權威。所以當時代碰撞出石火電光,厭棄體制的青年便高聲吶喊否定句型:「✕✕的台獨我不要」、「你這樣跟國民黨有什麼兩樣」、「不要變成自己討厭的大人」。

刺蝟的寂寞

屬於太陽花世代的青年運動者許恩恩,近日寫下叩問社運主體的《變成的人》。在小說故事中,「我(們)是誰?會變成什麼?」是念茲在茲的隱性論題。運動青年每每批判性審視人的品質,因之,幾位參加跨國抗爭的熱血大學生,在炎熱沖繩旅館自省:「能不能把自己變成不是那樣台灣人的台灣人?」或者接受年輕社運後輩訪問當口,直覺回應就是質疑反駁,(當年我是公民記者的時候)「有沒有讓受訪者等過?」再隨著時間推移,運動青年踏入社會,必須在繁華台北尋找落腳處,一個理所當然的標準是「合租者是在吉他上貼反核貼紙的人,在筆電上貼彩虹旗的人」。

《變成的人》,許恩恩著,木馬文化
《變成的人》,許恩恩著,木馬文化

這樣的社交潔癖說來有點討厭,可是,如同寒冬刺蝟寓言,緊緊貼近同類又被理想主義稜角所冒犯,說不定就是「運動生物」的本能與天命(所以社會運動常常因為路線之爭而內鬨決裂)。

面向圈內人的「社運書寫」,其實也意味身分認同的「邊界政治」。現代民主制度需要投票選舉凝聚共識,施行強制的國家機器才能取得正當性。然而,訴諸多數決的代議制度,很可能被財團或菁英操縱,結果就是鞏固現狀、偏袒優勢。而那些為了農民、移工、環境或少數族群代言的左翼社會運動,就理論上來說,應該是一套與代議民主共存的糾錯機制──不計自身利害的小型社群,用最大音量去傳達體制外的微弱呼籲,試圖均衡極度傾斜的權力天秤。

這便導致了社會運動者的人間困境:為了要完善、周濟那個更大的共同體,自詡進步的理想主義社群必須勇敢挑戰和諧。逼著自己思慕那些並不關愛彼此的廣大庶民,更或者,眼睜睜接受自身在爭論理想的曾幾何時日益尖銳──固守小我邊界為了成就大我邊界,那是運動者試圖從「我」抵達「我們」,必然擦出的金鐵交錯。

正因如此,對《變成的人》來說,臭臉運動青年和美麗花花世界可謂方枘圓鑿。包括主角悅悅在內,他們從少年時代就開始接受議題工作的「科班訓練」:讀社會科學、參加跨國串聯、街頭抗爭遊行、警察毆打拘捕,畢業後就進入非營利組織實習蹲點⋯⋯當知識分子精心打造了屬於烏托邦的語言,他們與同胞之間只怕發生更多的雞同鴨講。矛盾的是,運動青年明明懷抱大愛,但在社運敘事裡追求結構變革的角色,全都是冷峻又理性、幾乎不肯內化集體規範的寂寞「刺蝟」。

這或許解釋了本書憂悒語調。很難不去注意,書中這些「變成的人」,即使處身同婚通過的青島東路、依偎在跨國社運連結的溫暖營火,即便在進步政治大有斬獲的當下,無時無刻不進行批判思考的知識青年,還是憂傷地察覺與同胞疏離、自外於世界的寂寥。

在悅悅與Eartha分手時刻,仍要糾正對方用詞遣字是否「政確
指「政治正確」。
」、敏敏即便因為占領立院而收到起訴通知,她仍因為社團會議遭到打斷而心懷歉疚──比起私我生命的小苦小痛,「議程」、「結構」、「平等」、「正義」等等偉大詞彙老是占據中央C位。於是,當集體抗爭的「我們」將革命紀律加諸於熱愛自由的「我」,名為「運動傷害」的組織性乳酸於焉悄悄積沉。

《變成的人》還有這樣一景,寶寶累了,寶寶去洗澡,曾經的熱血憤青打算找個理由結束偶然邂逅。書中那位清楚認識到「社運給不起我想要」的承楷,後來去了高薪金融公司上班。但是運動基因沁入骨髓,光是生活品味,他就沒辦法自甘流俗:承楷困惑於也自省於,沒辦法無腦著迷職棒賽事、也說不出那些品評「妹子」妝容體態的閒聊。他無法融入「正常」職場。

在商辦高樓的冷氣間,若有這樣的異類,大概不時得閉上眼睛,在心裡喊叫「如果是我們,就不會那樣想」。滿滿英才的外資企業不許宣之於口的「我們」,是身為前運動者的驕傲認同。

社會學家麥亞當(Doug McAdam)曾經描述1960年代美國南方的那場「自由之夏」。出身中產的白人大學生,在民權運動中親身經歷國家暴力與種族衝突,被謀殺、被拘捕、怵目驚心於黑人社區的貧困。但這個動盪夏日,最後成為剴切的獻身承諾。出社會以後,經過洗禮的名校畢業生,有許多甘願階級下降,主動選擇報酬較低,卻能夠追求集體利益的倡議或助人工作,或者終身成為社運志工。

無從割離的「我們」

或許出於刻意,《變成的人》讓敘事混亂交叉,主角到底是津鳳還是悅悅?書中時而穿插自我詰問的「你」、時而主觀第一人稱「我」,然後又拉開為冷然旁觀的「她」。明明從青春躁動中倖存的是悅悅,卻要透過「你我她」搖擺腔調,不動聲色冒充津鳳──糾葛纏繞的雙生好友,就算當事者甚至不肯承認,但社運小圈圈的「夥伴」無論如何是貌離神合。

一直到卷末,22歲的社運學徒成為44歲的自由工作者,小說敘事才重歸明朗。讀者現在可以斷定,等到時移事往、台灣共同體挺過侵略戰爭之後,過去一起在異議社團中得到啟蒙的兩名熱血少女,確實有一人自願提前離場。親愛的摯友,你怎能,拋下這個亟需變革的危難小島?

目睹好友自殺,所以悅悅取走了津鳳的名字(何以「運動書寫」在此有了純愛電影感覺?):代替好友衝進行政院立法院、代替好友支援香港革命、代替好友流亡異國。自戕的津鳳不能夠繼續抵抗這個冷酷世界,沒有關係,我來接手吧,換我扮演薛西佛斯。

從文學批評的角度,《變成的人》之敘事策略說不定是「運動書寫」的一著險棋──面向公共的集體行動,難道只是個體內在的惘惘缺憾?社會運動應該是人類展現能動性、重鑄既有結構的最佳典範,但有沒有可能,悅悅只是無法忘懷,人生中第一次面對面裸裎(無論在政治上或物理上)的青春同志?

這種質疑說起來也不盡公平。日治以來,台灣文學裡的運動青年,總帶著「他人即地獄」傷痛。寫農民運動的〈決裂〉,抗爭者得不到妻子的支持體諒;寫二二八倖存的〈香港〉,革命者逃往資本飛地,卻發現周遭是無盡的人欲橫流;寫戰後工運的《左工二流誌》,當組織凌駕個體,然後「無架構暴政」在「直接民主」的旗幟下臃腫孳生⋯⋯《變成的人》寫的是2014年的學運世代,但他們並非民團頭人、算不上抗爭首謀,自然也沒有那種發跡的幸運,逕自從街頭硝煙直達西裝革履的議會廟堂。社運基層離不開江湖,一輩子得與難相處彼此、還有嚴峻運動倫理苦苦掙扎。

奉獻理想不只勞心勞力,更會消耗親密與信任。於是這樣一本運動者手記,無可避免墜入運動者胸臆的無底空洞。抗爭瞬間的義無反顧會逐漸冷卻,空虛的心此後不可名狀。

無論如何,歲月儘管無情,但因為有了「過去的我」,受挫的青年才能夠變成更懂同理共情、明瞭合作妥協的「成人」。被運動起來的我,也完整了屬於我們的運動。路線的分歧、夥伴的反目、策略與價值之爭辯,還有從社群中被放逐的寂寞,都是無從割離的「我們」。

讀畢全書,「圈內」讀者應該找得到步入中年的自己。學弟承楷在西裝外套下面又穿上運動標語T恤、學姊悅悅也終於重返用自縊放棄抗爭的傷心樹下。對了,不是還有另一部經典「運動文藝」嗎?港片《少林足球》裡面最感人的台詞,是窮愁潦倒的「大力金剛腿」阿星在一敗塗地的球場,突然聽見風中乍現神諭:「回來了,全都回來了。」師兄弟們再一次神功附體、再一次眾志成城。

《變成的人》顯然沒有對於「自我之神祕」提出解答,但幸而文學懷揣謙卑,孤獨的「我」老實自首,用不帶火氣悔恨的懷舊,說起參與行動者集體的由衷悸動。那是汗水、淚液,交織你我笑容。回憶至此,應該可以低首承認,眼下歧異不過是通向未來凝聚──正如書中寥寥一語:

「在這巨大的宇宙裡,我並不是孤單一人。」

(編按:本文由木馬文化提供,文內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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