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死了一個原住民臨時工之後
1998年,東埔部落原住民史文秀為玉山北峰氣象站太陽能電瓶運輸工程的承包公司當臨時工,在下工途中車禍身亡。1999年,東埔部落和勞工團體在行政院前舉行史文秀追思會,由阿浪牧師主禱。(照片提供/顧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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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書摘】

台北藝術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作家顧玉玲曾任社團法人中華民國工作傷害受害人協會祕書長,著有非虛構作品《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與《回家》、長篇小說《餘地》,並主編《木棉的顏色:工殤顯影》、《拒絕被遺忘的聲音:RCA工殤口述史》等書。在其新書《一切都在此時此刻》中,從各種極限勞動環境到職災細節,她顧及性別、階級、族群的多重面向,親證還原組織現場、勞動狀況與工傷後的修復之路。

本文為《一切都在此時此刻》之〈死了一個原住民臨時工之後〉部分節錄書摘,由印刻文學出版授權刊登,記述一個東埔部落布農家族的工傷故事──史家6個堂兄弟中,就有2個職災死亡,1個終身殘障。原住民「意外死亡」比漢人高出一截的機率背後,真的是那些「酗酒、打架、低學歷、不穩定就業」刻板印象與成因嗎?

揹重物走山路,漢人是不行的啦

史文秀和史亞山是堂兄弟。國中畢業後,他們一如部落裡許多年輕人,都曾經到台中、台北打拚,在住商大樓、地下道工程、環山公路等營造工地流轉,販賣勞力以賺取生活所需。

九○年代初,政府以缺工為名,開放企業主大量引進廉價移工,原住民更被推上失業浪潮的峰面。文秀和亞山退伍後,城市已然不容易找到工作了,他們先行撤離,回到部落,和同村的布農女孩結婚、成家,共同面對偏鄉生計的窘境:投注全家人終年辛勞的農作,在不平等的產銷結構裡,被中盤商一再削價抽成。市價高昂的優質高山茶,兌換進入茶農口袋裡的,連基本維生都有困難。

亞山父親留給他的三分地,全年種茶所得不到11萬元,「還不包括肥料、人工費用。」亞山說。

回到部落後,他們的身分被納入勞動統計高達30%的「原住民從事農、林、漁、牧工作人員」,彷彿就此安身立命。事實上,農作價賤的事實,逼使部落原住民不得不兼打零工以維持生計。但官方資料中,大量部落原住民身分轉換為「務農」後,就輕易地從失業率的分母數刪除了,享有農保的福利,也同時意味著不得在打工時加入勞保。也就是說,當下原住民失業率較平地工人高出兩倍的數字,掩藏了太多「不完整就業」的黑數;而部落農民的工傷,也無法呈現在勞保的統計數字裡。

農閒時分,東埔部落的青壯男女,常態性地等候在臨時工市場,待價而沽。一旦有漢人做不來的高地勞動,就有小包商到部落裡找人,按日計酬。

「揹重物走山路,漢人是不行的啦!」東埔一鄰的鄰長柯進平說,下意識流露出布農獵人不擅誇耀的得意與自信。

1969年,交通部氣象局在玉山北峰海拔3,858公尺處,設立全台最高的氣象觀測站,之後又增設太陽能板,自立發電以維持觀測運作如常。許多登山客都知道,若要攀爬玉山,塔塔加是車行最終站,再來就得徒步上山,起碼要花上4、5個鐘頭的路程,才能抵達北峰。即便是搭乘直升機,北峰機坪距氣象站台也有幾十公尺的陡峭山路,重物搭機直上山頂,卸貨後仍需要人力負重攀行長路。

崎嶇山路上,多依賴擅負重、走山路的布農族人,將太陽能電瓶及配件分批扛上北峰。基於地緣之便,東埔一鄰最常受氣象局徵召,將觀測站所需要的物資、食材補給,以獵人的登山鋁架裝載妥當,一次次送抵最高峰。

1998年4月間,鑫閃公司承接北峰氣象站太陽能電瓶運輸工程,山上積雪未融,工程早已落後,緊急透過氣象局官員至東埔部落召募臨時工,一天工資3,000元。彼時春茶才剛收成,部落裡的人多數沒有自己的烘製廠,只能將高品質的茶葉論斤賣給漢人經營的製茶廠,偶爾再受聘於工廠充當曬茶、揉茶工。或者,就是不定期的登山揹工、公路修道工。忙完春茶,文秀與亞山就應聘鑫閃承包的氣象局工程了。

上工第三天,文秀和亞山天未亮就從東埔一鄰開著農用小貨車,直抵塔塔加。凌晨5點開始工作,他們將重達70公斤的太陽能電瓶,一支一支地扛上直升機下的大型吊籃,運載至北峰再交由另一組工人們揹著電瓶,走最後一段路程。從塔塔加停車場到臨時機坪,一人一電瓶,彷彿是兩個體重相當的人扭在一起搏擊,扛著走,走著扛,汗水滴落機坪都來不及被日光曬乾又濺上新的。他們一路忙到下午2點,山上起霧了,領班宣布停工。

從塔塔加返回東埔的下山車程中,副駕駛座上,文秀已然疲憊陷入昏睡。亞山開車,順著山路滑行一個多鐘頭,即將經過和社時,小貨車突地打滑,橫越馬路,撞上對向車道旁的電線桿,跌入山溝裡,整個車頭都壓扁了。亞山胸部嚴重挫傷、右腳踝粉碎,文秀則傷重身亡。

幾天後,老闆託人轉交18,000元到醫院,那是亞山和文秀工作3天的薪資。其他的,沒有人要求,沒有人提供,連勞保都沒有。車禍案被警方當一般的意外死亡呈送法院,受傷的駕駛亞山進出法院多次,最後被判定:「因過失致人於死,處有期徒刑6個月。」易科罰金還由美珠(註)
布農族女子伍美珠,史亞山的妻子。
四處籌借,才免去亞山的牢獄之災。文秀的遺孀淑娟,在部落的親友協力辦完喪事後,繼續帶著兩名幼子下田、做長工,獨自謀生。

當時任職於南投家扶中心的競中,每月一次開車上山進入東埔部落,為淑娟家兩名稚子送上低收入戶的扶助金各600元。偶爾,競中和亞山一起沿著聯外道路散步,他們各自眺望沙里仙山谷,久久不曾交談。一年後,競中辭去社工員工作,北上投身工運組織,積極連結工傷協會、工委會關注原住民勞工議題,尋求改變現況的可能。我們於是共同上山,繞行6個多小時的車程,進入國家公園深處的東埔一鄰,趕在兩年職災求償期限前,和族人們討論職災勞資爭議與相關行動。

真的可以爭取嗎?依法有據嗎?沒勞保的臨時工也可以求償嗎?

「我很怕,怕遇到警察,怕又要上法院,怕亞山又要被關。」美珠原本是退縮的:「我看還是算了吧。都已經兩年了。」

倒是亞山說了:「我自己,慢慢可以走路,可以工作了。可是伍淑娟太辛苦,如果還可以爭得到什麼,就為她爭吧。」

淑娟不在場,她在家裡照顧婆婆吃藥。雙胞胎雅瑟、雅各從屋裡跑到屋外又跑進屋,和亞山的孩子們追逐玩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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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4月,工傷協會與何經泰合作展出「工殤顯影2──家族陰影」。圖為史文秀的族人們。(攝影/何經泰/顧玉玲提供)。
2003年4月,工傷協會與何經泰合作展出「工殤顯影2──家族陰影」。圖為史文秀的族人們。(攝影/何經泰/顧玉玲提供)。
「事情過了就過了嘛」

「東埔一鄰那件事啊,死了一個原住民對不對?」

問清楚職災是發生在下班後途中,與提供直升機的廠商沒有關連,中興航空公司的經理明顯鬆了一口氣。他很快地調出了直升機起降紀錄、相片、飛行員簽到本、收據,並熱心地佐證:「工程都已經延後了還發生這樣的事,實在很麻煩。收工下山時出的車禍對不對?原住民工人一定是喝了酒。」

相同的「原住民工人一定是喝了酒」的說法,後來在氣象局、勞委會、立法院,一再地被官資雙方提及。漢人刻板印象中閒散的、耽酒的、不負責任的原住民,出了事怎麼能怪老闆呢?人們不約而同,不假思索,順手就拿起汙名便利貼,阻擋進一步探究。

偏偏亞山不喝酒。部落裡人人都知道,亞山不但不喝酒,連菸都不抽。

事發一年多,鑫閃公司早已易主,原合約上負責直升機運送的台北航空公司也已搬遷,相關資料與相關人士幾乎是一片空白。輾轉找到鑫閃借調直升機的中興航空公司,我們在布滿漂亮機型相片的松山機場辦公室裡,查閱1998年4月10日的飛行紀錄:機型BK-117的直升機一早6時抵達塔塔加,2,382公斤重的貨物上了飛機,再飛北峰。

如果以一個太陽能電瓶70公斤計,兩個人光是裝貨就要來回34趟。連續好幾天沒睡好的亞山與文秀來回奔走,文秀應該是穿著他墳前的那雙大登山鞋(註)
在本章節開頭,作者和美珠來到東埔公墓。在史文秀的墳前前,放著他罹難時穿的厚重靴子、隨身攜帶的登山背包。
吧?收工下山的路途中,松鼠一如往常在林木中穿梭,亞山開的二手小貨車,是年初時文秀好不容易才存錢買下來的,承載著未來種茶、運貨、打零工、上下山看病或看電影的便利夢想。

競中代理亞山申請勞資爭議調解後,南投縣政府輕鬆轉來一紙公文:「資方表示⋯⋯車禍應找肇事者求償。」要求亞山出具醫生證明、警察局筆錄,及勞雇關係證明等。

美珠嚇壞了,車禍的肇事者就是駕駛的亞山啊,難道又要遭法院傳喚出庭嗎?一般包商到部落找臨時工,怎麼會有「僱傭證明」?口頭契約要如何舉證?直接與包商接洽的工頭就是文秀,死無對證怎麼辦?

「最倒楣的就是我,你們原住民以前在山上打零工,還不是都沒有勞保?只是剛好這次被我遇上了。」鑫閃公司新任的孫老闆完全不清楚狀況,也確實自覺冤枉。他接收這個新公司,還沒來得及賺到錢,就要處理前債未清償的惡果。他攤開雙手,不疾不徐地說:「之前的馮老闆到大陸作生意去了,我也找不到人。這件事我根本不清楚。」

中央氣象局的反應雖然客氣,卻也推得一乾二淨:「發生這樣的事,我們感同身受。若要我們成為勞資爭議對造人,那就抱歉了,氣象局又不是資方。」

我們在南投縣勞工局、勞保局、中區勞檢所、鑫閃公司、航空公司、氣象局、交通部、勞委會四處碰壁,多方函文、找證據,重新拼湊事件的經過。氣象局官員不高興了:「這件事我們當初就知道了,也沒有人有意見,事情過了就過了嘛,都一年多了,那個工程早結案了,工程款也都結清了。你們幹嘛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勞民傷財,我們還得花錢找律師出席調解會議。」

「氣象局長期找我們去做工,出了事卻完全不管我們的死活!」東埔一鄰的朋友們終於生氣了。

他們都是部落裡少壯年輕的一代,也是當年與文秀、亞山上山工作的同伴。他們都到過都市工作,又回到部落務農,眼看著部落裡土地、水源、產銷等問題無法解決,現在更意識到大量的工傷原來不該獨自吞忍。他們自行組織起來,成立非正式的「東埔布農文化促進會」,想為東埔一鄰做點事。不料第一件差事就直接對上交通部氣象局。

晚上,我們坐在亞山家的客廳,仔細討論相關法令與困境時,促進會的朋友們都趕來開會了。書面請願無效,依法調解無效,不得不集體遠赴台北抗爭時,大家認真盤算:週三農會開市,不好動員;5月剛收完春茶,6月整地施肥告一段落,8月要剪夏茶,9月收成番茄與敏豆,11月偶有狩獵需求⋯⋯都是天大地大的事,都要避開。抗爭時序奇妙地配合山上農作的生長,採收時節幾乎動彈不得,作物天天熟成,晚一兩天都老了,賣相差口感差價錢更差,一季的辛勞全毀了。

偏鄉赴首都的抗爭成本高,往來花費更要仔細考量:要想辦法排除教會長老的壓力,爭取部落群眾的支持,向教會借兩輛九人座可以省下交通費,晚上借住工委會辦公室以節省住宿費,吃的不愁,部落婦女會幫忙製作糯米糰、水煮玉米、火烤番薯⋯⋯。如此精心策劃,時間要捉得很精準,行動要設計妥當,一次北上就要接連兩天抗爭與談判。若沒有結果,就返回部落商討下一波,下一次的農閒時機。

促進會發言人美秀說:「這不只是為了你們,也希望以後原住民不要再受到這樣的漠視與傷害。」她是來自台東的阿美族人,嫁入東埔的布農部落,落地生根,成為集體的發言人。

都市叢林裡,亞山的眼淚

「受害者代表史亞山先生,你要不要說幾句話?」冷氣房裡,西裝筆挺的勞委會官員在作出總結前,客氣地訊問。

之前一個多鐘頭,立委、氣象局、交通部、原民會、勞委會等各部會官員反覆進行了職災的法律釋疑,冷硬,抽象,不容反駁,來自外太空。

「謝謝大家努力的討論。」一直沉默不語的亞山,總算抬起頭了,他拿起放在桌下的吉他,客氣地說:「我想唱首歌,表達我們原住民的心聲。」

未經演練,20幾名來自東埔一鄰的布農族人都抬起頭了。他們或站或坐,自然地形成聚集的氣流,順著吉他的前奏,齊聲歌唱:

我在靜靜的夜晚裡,思念我失去的朋友, 心裡的傷痛,不知如何好, 誰能安慰我的傷痛? 主耶穌,懇求你憐憫我, 醫治我心裡的傷痛。

亞山的眼淚毫不掩飾地掉了下來。適才的法律爭辯,像是被劃開表皮,揭露內裡的蒼白失真、自以為是,而布農族人回應以優美誠摯的歌聲。官員們面面相覷,主席不知如何制止,倉皇失措。原本百無聊賴的攝影記者們,紛紛亮起鎂光燈,快速連拍。

〈傷逝〉這首歌,是文秀死後,哥哥文雄為紀念他而創作的。史文雄是部落裡唯一正式受僱於氣象局的工人,全年有一半的時間待在北峰山頂,維護並記錄觀測站的運作。史家的客廳牆上,掛滿了文雄攝影的山景。「玉山真的好美啊,」他總是這麼說,「怎麼拍都拍不膩。」〈傷逝〉帶著複雜的傷痛,正是文雄在北峰值班時,使用太陽能板蓄積的電力,思念亡故的弟弟。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是好,那也許才是最痛的部分。

在〈傷逝〉唱進最高勞動行政機構之前,我們還沒能長出即興歌唱的自信,讓真實的情感帶動抗爭主軸。雖然也曾在行政院前舉行布農獵人的喪禮,跟著阿浪牧師吟唱聖詩,但那畢竟是排練好的行動步驟,突出工殤死亡的嚴重性。之後的談判也多沿襲過往模式,準備大量的事實證據與法律知識,一步步沙盤推演。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7月16日,第一次的抗爭行動從勞委會前的「原住民走投無路記者會」展開。族人們半夜3點從海拔1,000多公尺的高山部落出發,他們慎重穿上布農族的傳統服飾,20幾個大人小孩擠在兩輛九人巴士裡,連夜趕赴台北。披星戴月,長途奔波,他們都早有心理準備,沒料到卻是進入市區竟迷路繞行了兩個小時,都市叢林簡直像迷宮一樣。

急壞了的他們抵達勞委會時,已然遲到半小時了。遠遠看見鮮豔的布條、聲援人潮、眾多的媒體時,亞山還疑惑著:「又弄錯地方了嗎?這些人是誰?」直到聽見數十名平地工人、外籍勞工喊出聲援口號:「工人鬥陣,車拚相挺!」,亞山才定下心來:「是的,這就是我們的工人團體。」

一跨出車門,美秀就哭了:「想不到有這麼多漢人來幫我們。」她以手背抹去淚水,接過麥克風,大聲說:「我們是來自南投東埔的布農文化促進會⋯⋯」

淑娟帶著兩個孩子,雙手緊緊捧住文秀的遺像,毫不畏怯地直視相機鏡頭,快門聲此起彼落。我繞到布條後面,幫兩個孩子繫上抗議頭帶,淑娟側過身對我點頭示意,笑了。我發現,她的後背早被緊張的汗水濕濡了一大片。

「我們原住民不是來討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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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交通部氣象局大門口的東埔部落抗議行動,工傷協會、工委會、台權會等團體全力聲援。(照片提供/顧玉玲)
1999年交通部氣象局大門口的東埔部落抗議行動,工傷協會、工委會、台權會等團體全力聲援。(照片提供/顧玉玲)

7月底,氣象局的函文總算來了:「鑫閃公司並未承認史文秀及史亞山為其員工,其勞資關係未明,當事人應提出工作證明以憑認定,否則一般人發生車禍,均要本局負連帶責任,本局將無法負擔。」

史文雄立刻請了假,連夜從北峰趕來台北:「氣象局的人都知道啊,包商就是透過氣象局請我向部落召募人手,文秀出殯時我的同事還送奠儀來,怎麼說是『勞資關係未明』呢?」

東埔部落的大人小孩在工委會打地鋪,又睡了一夜,隔天一早就到交通部去抗議了。亞山和治中認真排練街頭行動劇,大布條寫著:「氣象局保平安,原住民拉警報」,諷刺多颱風的台灣,各地氣象觀測台的指示,成為民眾防颱保平安的指標,可是全台最高海拔的玉山北峰觀測站的背後,長期為氣象局擔任電瓶裝運的原住民臨時工,卻拉起死傷累累的警報。

一向羞怯的淑娟也拿起麥克風說話,她背了一晚上的稿子,聲音發著抖:「史文秀是我的先生,因為我們那裡種水果、種菜的收入不夠養家,他常常幫氣象局打零工,揹很重的東西爬山⋯⋯」

抗爭帶來協商的機會,族人們總算進入交通部的會議室,在空調得宜的屋內,有來有往地對話,並留下正式的會議紀錄。

負責接見的航政司官員,好整以暇地說:「你們要求以後外包工程要強制承商為工人加保,意見很好,我們會好好研究。」

「我們原住民都死了人了,你們還在研究!」

美秀率先把話截過來,直接打斷浪費時間的官腔:「臨時工是我們原住民無法擺脫的命運,我們根本沒辦法靠農作過活,一定要打工才能送小孩上學。北峰氣象台所有的工程,都是我們東埔布農族建起來的,可是你們感謝過我們的付出嗎?史文秀墳上的草都長很長了,你們還是不聞不問!」

憤怒像陣雨感染了每一個人,平地的工會幹部、職災工人也接連發言。砲聲隆隆中,美珠開口了:

「我們原住民不是來討錢的。」

她氣得握不住麥克風:「淑娟帶兩個孩子來,不是要氣象局可憐她、幫助她。她要的,她要的是原住民的權利,是職災勞工應該拿到的賠償。」

午餐過後,我收到一封電子信函,來自氣象局員工。他說他不便出面,不能具名,但請我代向亞山和淑娟致意,他們贏得了他莫大的尊敬。稍晚,這名公務員在上班的空檔前來當面致意,提起7月1日氣象局才剛辦過50週年慶,非常不以為然:「啍,50週年表揚的全是局裡辦公室的職員,沒一個是山上的氣象員!」

隨後數日,來自花蓮、新竹各地原住民,主動打電話給布農文化促進會,為亞山和淑娟加油:「要堅持到底!」大家都知道,這是眾人之事。

鑫閃孫老闆私下對我說:「硬要玩法律,我問過律師,你們是玩不過的。沒有僱傭證據嘛是不是?而且這個公司根本沒剩什麼資產,你們就算花個3、5年打贏官司,也要不到什麼錢。可是,」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可是我在氣象局看到史文雄,這樣一個根本不會說謊的人,寧可丟掉工作也要來抗議。我要為了這點錢,一輩子讓這些老實人心裡怨恨我,值得嗎?」

傷逝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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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東埔一鄰族人自立造屋,搭建部落教室,開創學生課後輔導、布農文化推廣、原民權益推動等公共討論。(照片提供/顧玉玲)
2002年,東埔一鄰族人自立造屋,搭建部落教室,開創學生課後輔導、布農文化推廣、原民權益推動等公共討論。(照片提供/顧玉玲)

最後一次抗爭,〈傷逝〉的歌聲帶動所有人的情緒,勞資官三方暫停協商,原本的對峙張力,似乎有了隱微的流動。是什麼被鬆動了呢?也許是歌聲,也許是媒體壓力,也許是累次抗爭成果的積累。討價還價,鑫閃承諾拿出近期一筆工程頭期款,勞委會、原民會各自出具慰問金,勉強拼湊出合乎《勞基法》的職災補償金額。氣象局則提出,內部員工已針對亞山和文秀的工傷,主動發起募捐,總計16萬元。那些匿名的鼓勵郵件,必然也在其中。

亞山與淑娟都說:「盡了力就好,謝謝大家。」

氣象局員工的捐款,基層互助的心意,該怎麼分配呢?我請官員先離席讓我們私下討論,有人建議對半分,有人主張亡者多一些,亞山和淑娟一直靜默不語。

走出勞委會,亞山特意留著和我並肩走,他平視前方,慢慢說:「捐款就全給淑娟吧,她太辛苦了。你去說,她比較會聽你的。這是我對文秀的一點心意。」

帶著孩子們到國父紀念館玩,淑娟也主動去找競中了:「你去跟亞山說,我說了他一定拒絕。募捐的16萬都歸他,美珠要照顧3個孩子,沒辦法下田。亞山的身體還沒好,跛腳不好走,又常生病。我自己還好,還能下田,而且當初文秀留下的意外保險金還夠我們用。」她紅著臉,簡直是不好意思的模樣,怕說不清楚,怕傷了亞山的心。

過往的爭議談判,臨到利害關頭時,無非是捉緊個人盤算不放。東埔的布農族人在貨幣上如此匱乏,卻沿襲著獵人文化的傳統,成果公平分享,以需求衡量所得。後來,他們也不吝惜地回捐部分金額給教會、促進會、平地的勞工團體。工人秋鬥遊行,布農朋友們也不忘借車子趕來參與,每一次,還是半夜出發,每一次,還是在都市叢林中迷路多時。

《一切都在此時此刻》,顧玉玲著,印刻出版
《一切都在此時此刻》,顧玉玲著,印刻文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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