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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風/遺忘之書E:原來,國王什麼也沒穿──Ilya Ehrenburg《解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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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現場

上網,把(虛擬的)書丟進購物車,結帳,物流配送,小七取件。

人和書的關係,可以無縫接軌、冰冷順暢。

人和書的關係,也可以不止於如此。

走進書店,拿起一本書,撫摸書皮,打開讀幾段,書頁翻飛間,耳邊傳來生祥樂隊的歌曲〈南風〉:「我的鑰匙變孤僻/吵著回鄉找屋/海風北上幫忙敲門/它一身酸臭」,在哀婉的嗩吶聲中,你不經意地看到架上就有一本《南風》攝影集,和許多環境議題的書放在一起。你打開,彰化大城鄉,倚著牆渺小如螻蟻的老婦,下一頁,濁水溪出海口有如猙獰異形盤據的六輕工廠。你因這沉重議題而想得出神,一隻店貓忽焉躍過,扯亂思緒的線頭,你望向櫃檯後方,店員羞澀地朝你眨眨眼,你想和他聊一本書,他卻把你引進閱讀的蹊徑:從一片葉到一棵樹,進而是一整片森林。

2016年11月起,《報導者》在每週末推出書評專欄,由閱讀現場的第一線觀察員:北中南的獨立書店輪流推薦心頭好。

人與書的關係,因為書店,有了景深與溫度,以及更多的可能。

非常巧合,就在我準備「遺忘之書E」的某天晚上,一個書店的老會員從Facebook丟訊息給我,她說,她國二的兒子想看有關蘇聯解體的書,「他說一個帝國解體怎麼會那麼安靜就瓦解了?」那一刻,我的書桌上正擺著蘇聯作家伊利亞.愛倫堡(Ilya Ehrenburg)的《解凍》(The Thaw),以及美國記者、《紐約客》總編輯大衛.雷姆尼克(David Remnick)談蘇聯為何垮下的巨著《列寧的墳墓》(Lenin’s Tomb),後者,上、下共4冊,厚重但流暢易讀的好書。

蘇聯,1917年十月革命崛起,1922年正式建立政體,到1991年12月25日戈巴契夫辭職,宣布蘇聯解體為止,70年的帝國頹然崩垮,過程並不安靜,當時可是撼動國際的大事。實際上,它也並非倏然發生在一夜之間。早在列寧死後史達林掌政,在蘇聯內部實施高壓整肅、清洗,接連的屠殺與迫害,嚴苛控管長達30年,大量的知識份子、作家在此期間,還能活著的要不選擇流亡海外,要不只能噤聲。

這具仿若降生新世界,要為人類帶來新希望的、龐大的、橫越歐亞的鋼鐵巨獸,怎麼可能就在短短70年間就倒下?

雷姆尼克從1990年前後,透過與數百人的訪談,一再回望史達林時代。因此,故事顯然得從史達林死後,開始講起:

「在史達林死後那幾年,整個蘇聯就像一位肌肉鬆弛的老邁暴君,帶著白內障與膽結石宿疾,蜷縮在角落。他穿著塑膠鞋與一套閃亮卻汗臭漣漣的西裝,如豬似地享用所有食物,不斷發胖,撐開自己的褲子。[⋯⋯]一年之間,只有幾次時間,他會清醒地引述『偉大的十月』(Great October)及偉大的衛國戰爭(Great Patriotic War)等老舊傳奇。[⋯⋯] 這個國家已經垂垂老矣,但仍然危險無比,他將那扇寬闊大門的鑰匙藏進自己的口袋,宰制公共生活的方方面面。有時,當蘇聯略感不適,全世界都為之顫抖」 (《列寧的墳墓1:以記憶之名》,頁58)。

對於蘇聯的反感,雷姆尼克完全沒打算客氣。史達林死後的「鬆綁」非常短暫,赫魯雪夫上台之後,在政治與文化上的「解凍」不過短短六、七年,隨即又勒緊控管。確實,在帝國瓦解之前,很少有蘇聯人能夠想像,有一天,CCCP這幾個字會走入歷史。在愛倫堡寫出《解凍》這本書的時候,他對於蘇聯,依舊是充滿信心,書裡的角色不斷安慰自己:漫長的冬天結束了,春天就要來了,一切都會慢慢變好的;或者,在那絕望之處,當你覺得一切都不可能之時,也會有奇蹟出現。

跟《解凍》的樂觀相比,差不多在同一時期寫完,帕斯特納克的《齊瓦哥醫生》,不僅一開頭就是喪禮,並且,對於蘇聯革命後的社會情景描述,慘兮兮到谷底,讀起來冷風直灌渾身顫抖。雖然中間也有真情的不倫戀賺人熱淚,雖然俄羅斯的大地依舊撐起勞苦人民微薄的希望,但未來──

未來啊,未來,真的不知道在哪裡。沒有人知道,但生活還是得過(這個俗爛的結論無論何時都很令人安心)。不過,《齊瓦哥醫生》在蘇聯被禁,並非因為他沒有對未來給出樂觀的答案,這我們後面再談。

那麼,這個樂觀的帝國,最終還是垮了(從索忍尼辛的角度看來是究由自取,他老早鐵口直斷極權專政必亡),但我們在這裡並非要談帝國垮台的原因,而是要回頭來思考,為何這國二生會覺得蘇聯帝國是靜悄悄地瓦解了呢?

對我來說,這真是個好問題。

在台灣,千禧年後的世代不清楚這段歷史並不奇怪,一來,我們離「反共抗俄」的年代已然遙遠;二來,台灣跟現今俄國之間,幾乎沒有外交上的對話空間,連邊角的位子都排不上。年輕的一代,何必要認識這段歷史呢?我反倒是很好奇,這麼年輕的孩子,怎麼會想要知道蘇聯解體的歷史?

恰好,在那時候我正在想,俄國的孩子又是如何看待蘇聯歷史?他們的父母、祖父輩都曾經生活在蘇聯大旗底下,與我同一輩的俄國友人,談到她父親對於曾經參與的阿富汗戰爭,緘口沉默。時間分等無差地沖刷著地球上的世世代代,歷史被層層冰封、藏埋,它們,還如何能被下一代記憶,為何需要記憶?

在網路時代,要人們「不要忘記,不要放棄」,已經不能只靠書了。俄國當然也是。網路浪潮底下,不是只有台灣有媒體危機、紙本書危機。

2015年9月中旬,俄國電視台「雨」(TV Rain)的文學頻道,推出一個大型計畫「百年,百場講堂」(Сто лет — сто лекций Дмитрия Быкова),由俄國當代相當活躍的作家、文評家德米特里.貝科夫主講(Dmitry Bykov)。從1900年開始到1999年,每一年度選出一本書作為代表,而且,只選俄國作家的作品。

貝科夫大約一個禮拜談一部作品,每個月可以談三部~四部不等,到今年4月22日,已經進展到1974年,談索忍尼辛的《古拉格群島》(台灣已經沒有譯本流通,你得去圖書館借)。談1970年之前的全部內文與視頻都放在TV Rain的網站上,1970年之後的,只有付費觀眾才能看到全部內容。每段視頻的長度,大約都在20分鐘以內。

這有點像是俄國文學版的TED,對象是對俄國文學(以及歷史)有興趣的民眾。貝科夫長得胖胖的很可愛,從這麼可愛的人口中聽到行雲流水般的犀利評論,十幾分鐘很快就過去了。從開播以來,網路視頻的點閱率介於一萬多到三萬多之間,顯然跟書以及主題有關係。

我們這次要談的書《解凍》,是貝科夫的百年講堂裡1954年的選書,也是這本書的出版年。他一開場就說:「這件事很怪,愛倫堡的小說《解凍》,在文學上就只留了個名字下來。不過,這也沒什麼錯,小說是寫得很糟。但我們在這裡要談談它,不是因為它很糟,而是,倘若我們要談解凍文學現象,那就是從愛倫堡開始的。」

不只文學現象,赫赫有名的「赫魯雪夫解凍時期」,就是因為這本小說的名稱而來的,直指赫魯雪夫在史達林死後的各種審查與權力鬆綁的現象。史達林在1953年3月過世,《解凍》在1954年出版。到21世紀才讀這本小說,已經對那段歷史記憶模糊的人們,不禁會疑惑:到底「鬆綁」了什麼呢?──因為,如果只看《解凍》的情節,根本不悲不苦,是各式人們努力奮力向上的故事呦,超陽光的。

小說一開始的場景,是在一個工廠裡的圖書室進行的讀書討論會,大家輪流上台報告對某部小說的感想或心得,一位看來很受眾人歡迎的、名叫柯羅杰耶夫(Koroteev)的工程師,抨擊了時下流行的一本小說裡的不倫情事:一位認真的農藝師,他愛上了自己同事的妻子。柯羅杰耶夫認為,這兩個在精神上沒有共同興趣的人的愛情,只是作者為了追求廉價效果而寫的,將資產階級作家低劣的那一套作法,搬到蘇聯小說裡來!他認為,蘇聯人的靈魂應該是更加純潔、更加嚴肅的。

書裏,台下的聽眾響起熱烈掌聲;書外面的讀者,可能到這裡,已經有人開始打哈欠了。

不過,讓我們再給愛倫堡一點篇幅,因為他顯然沒有要歌頌蘇聯人「純潔而嚴肅的」愛情觀的意思,他立刻在掌聲之後,安排了一個懸疑的場景:台下的聽眾,獨獨有一個美人沒有鼓掌──廠長的妻子,也是中學教師,蓮娜(Lena),因為柯羅杰耶夫的發言而氣憤、羞愧、難過不已。

不久之後,讀者將會知道,柯羅杰耶夫愛上蓮娜,而剛好,蓮娜也愛上他。不過,正因為蘇聯人那「純潔而嚴肅的靈魂」梗在中間,所以他們兩個要費很大、很大的一番功夫,至少是超過半本書的時間,才能好好的面對、處理自己的內在情感。

我都難得破梗了,你就知道,這本書到底在台灣出不出版,讀者們你們讀不讀得到,都已經是次要了。

重要的是,這部小說裡的後設情境:書裡的主角,儘管在讀書會裡公開質疑小說的作者思想不夠正確,然而,在他內心裡,卻升起一個疑問:真的不正確嗎?真的刻畫得不夠真實嗎?自己不也是愛上了同事的妻子嗎?小說裡難道不能呈現角色的主觀思想、私人情感嗎?

這個巴掌打得很響。不只如此,《解凍》一併藉由其餘角色之口,質疑、自我批判整個社會吹捧、追求社會主義寫實文藝的僵化、死板。書裡安排了兩個同為藝術學院出身的畫家,瓦洛加(Volodya)與薩布羅夫(Saburov),兩人分別代表了蘇聯極權底下,藝術家的唯一出路:要不,你就隨波逐流,畫一些黨所讚許的陽光、正面、向上,所謂的充滿意志與力量的社會寫實畫;要不,你就沒沒無聞,死守著自己的小畫室,準備窮苦一生。

如果要我說,愛倫堡的《解凍》裡,最有價值的部分,大概就是書裡描述畫家薩布羅夫作品的所有片段。解凍、融雪時節,不是意味著春天將來,公園裡開始出現綠芽、孩童嘻笑玩耍的片段,不是人們陰鬱的內心逐漸被陽光烘暖的片段,那都是表面。解凍,同樣也是指,毫無差別覆蓋大地的美麗雪景消融之時,所有埋藏在底下的髒污將一一現形,冰雪灘化成污水,街道將泥濘一片,人們行走其中時,將會感到不適,舉步艱難。但你眼前,美麗與醜陋的事物都一併存在,沒有雪一致的妝容,沒有偽裝。

薩布羅夫的畫,便是如此,在陰鬱的風景裡,你看見陰暗與光,與美同在。那卻是史達林時期萬萬不能出頭的畫作──愛倫堡藉由薩布羅夫的同儕瓦洛加的話說:「顯然,我是害怕──當人們看見真正的繪畫藝術作品之後,便明白,原來國王什麼也沒穿。

那麼,到這裡,你便能明白,為何《齊瓦哥醫生》得被禁了。

愛倫堡不愧是活在蘇聯體制底下的一線記者,他嗅到雪融的氣息,以這本小說作為蘇聯政權鬆綁的探測針;作為曾經親歷、親眼見證殘酷戰場、大屠殺的資深記者,愛倫堡知道為何極權不想要人民懂得藝術,但他不能直說;他看過、深知那些堅持為藝術獻身的人,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他也懂得,那些不敢、不願想像為了藝術得賠掉自己一生而選擇隨波的人,又得歷經什麼樣的沉淪與掙扎。

《解凍》雖然是一本相當普通的小說,但有些小說,在歷史上因為它所佔據的特殊地位,將會被記住。而愛倫堡曾經被禁的、未能出版的,不是《解凍》這本小說,而是他與記者也是作家葛羅斯曼一起編寫,裡面蒐集了蘇聯、波蘭反猶太大屠殺、集中營的文件與目擊者證言的《黑皮書》(Чёрная Книга)。

但,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附:TV Rain,貝科夫「百年,百場講堂」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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