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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風/遺忘之書D:生活即地獄,地獄即政治──Don DeLillo的地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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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現場

上網,把(虛擬的)書丟進購物車,結帳,物流配送,小七取件。

人和書的關係,可以無縫接軌、冰冷順暢。

人和書的關係,也可以不止於如此。

走進書店,拿起一本書,撫摸書皮,打開讀幾段,書頁翻飛間,耳邊傳來生祥樂隊的歌曲〈南風〉:「我的鑰匙變孤僻/吵著回鄉找屋/海風北上幫忙敲門/它一身酸臭」,在哀婉的嗩吶聲中,你不經意地看到架上就有一本《南風》攝影集,和許多環境議題的書放在一起。你打開,彰化大城鄉,倚著牆渺小如螻蟻的老婦,下一頁,濁水溪出海口有如猙獰異形盤據的六輕工廠。你因這沉重議題而想得出神,一隻店貓忽焉躍過,扯亂思緒的線頭,你望向櫃檯後方,店員羞澀地朝你眨眨眼,你想和他聊一本書,他卻把你引進閱讀的蹊徑:從一片葉到一棵樹,進而是一整片森林。

2016年11月起,《報導者》在每週末推出書評專欄,由閱讀現場的第一線觀察員:北中南的獨立書店輪流推薦心頭好。

人與書的關係,因為書店,有了景深與溫度,以及更多的可能。

先聲明我不是厚書控。只是很不巧的,遺忘之書系列到現在,剛好介紹的兩本未出版繁體中文譯本的作品,都是一級厚書。這次要介紹的,唐.德里羅(Don DeLillo)的《Underworld》(1997,這裡暫譯《地下世界》)原文厚達700多頁。這本書未能在台灣出版的原因,我想,除了它非比尋常的「厚」以外,還因為它有名的難讀、難譯。

我也在一開始就嚴重卡關──一開場,竟然是我最無感且無知的棒球。不過,這個賽事熟知美國大聯盟棒球史的人應該都知道:1951年巨人隊對道奇隊的比賽,原本已經輸到要脫褲的巨人隊,到9局下半,道奇隊原投手受傷,投手拉夫.布蘭卡(Ralph Branca)接替上場,對上巨人隊打者巴比.湯姆森(Bobby Thomson)。

「湯姆森揮棒,對來球用力一擊,每個人,每個人都看著。」(p.42),播報員說:「球飛得相當遠」,道奇隊球員安迪.帕夫科(Andy Pafko)衝向左外野到全壘打牆邊,球呢?第35區的觀眾看到,球朝著他們這個方向飛來,砰地撞到看台台柱,掌聲爆發出來:「巨人隊奪冠!」這個呼聲在那一瞬間透過收音機傳到美國各個角落,巨人隊的粉絲從各處湧上街頭,歡呼慶祝。巨人隊靠湯姆森這支再見全壘打,擊敗死對頭道奇隊,拿下該年度的國家聯盟冠軍。

那是1951年10月3日美國東部時間(EST)下午3點58分。這個時間點,在未來的章節,你還會經常遇到。

看過唐.德里羅作品的讀者,會知道他從來就不是簡潔明瞭型的作者──你很清楚,如果是一個沉悶的情境,那德里羅會讓你悶到想去撞牆;如果是緊湊刺激的場景,那他會讓讀者疲於奔命;如果他要讓你感到恐懼,那你會從腳底、背脊一路打冷顫到頭頂。這是一個可以讓讀者生、讓讀者死的作者。很可怕。

因此,即便我對棒球賽事毫無理解,在此書的序曲裡,我也跟著逃學的小黑人看準時機躲避門警一路死命飛躍奔跑混進場邊。從第一局開始,你會看到場上、場邊漫長又緊繃的情境、選手區的閒聊嗑牙、狹小的轉播間,感冒的主播因著這場疲乏又緊張的賽事抽菸不斷⋯⋯這漫長的賽事,只有球擊出去的那一瞬間,世界才會跟著那顆球快速旋轉起來。

唐.德里羅的敘事手法,有著後媒體時代的特性:大量畫面剪輯、跳接,碎片、竄流、去中心,在短短4、50頁的序曲裡,快速插入各式凌亂分散的耳語、對話、思緒,由這些來推進故事的前進。然而,這種手法,原本就會拖慢、干擾讀者的閱讀速度與專注力。

即便如此,在這些紛亂、流竄湧入的訊息裡,讀者還是會注意到,唐.德里羅喜愛逗留在若干「看起來」與情節無涉的細節裡,譬如:精心描繪老式棒球場廁所裡的氣味、到處散落棄置的垃圾;觀眾因為激動扔下球場各式各樣的紙片、廣告單、垃圾⋯⋯等等。然而,這些細節,其實都是有意義的。只不過,它們的數量相當龐大,因此很容易被習於追求情節的讀者略過。

另外,也有些景象會被作者刻意放大,它會硬生生地擠入你的腦海裡,像個病毒一樣窩在腦海某處──即便,你在一開始並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這種像是在電影故事進行中,插入一段看起來並不相干的影像的手法,是唐.德里羅最拿手的。序曲中閃過一幕是中情局的局長胡佛(J. Edgar Hoover)這一天也在場邊觀賽,不過,他關注的並非是賽事,而是在遠方發生的事情:同樣在這一天,是蘇聯進行第二次核爆的日子。因為這個消息,使得他非常憂慮,想到許多不祥的事情。

序曲的章名為“The Triumph of Death”,死神的勝利,源自於荷蘭畫家布魯哲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1562年的名作。這一幅畫出現在書裡的情境是這樣的:心煩意亂的中情局長,撿到一頁飄落到他肩頭的雜誌,上面印的正是這幅畫。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幅畫,卻立刻被畫中的景象吸引(書裡當然也將這幅畫非常詳細地描述一番,仔細的程度差不多可以讓美術系的學生拿去考試了)。他被吸引,卻又感到憤怒:「為什麼一本叫《生活》的雜誌要複製一幅如此陰慘可怖的畫?」

中情局長的怒氣讓我忍不住笑出來。但這也是這一個情境裡最有意思的地方:他把那頁雜誌紙收起來,好好放進口袋裡,像是要隨身攜帶著生活裡這些恐怖的死亡景象般,慎重、憂慮、嚴肅,與眼前即將來到的賽事高潮產生極大的反差。

這個場景意味鮮明,不過看起來也跟眼前這場賽事無關,但你會記住它,因為它被寫得如此突出。唐.德里羅最可怕也最麻煩的,不在於這種會讓人印象深刻的段落,而是那種在閒談中無意飄過的話語,譬如:在電台轉播間裡聊到,這場生死賽事,有3萬5千名觀眾來到現場,但還有將近2萬座空位,這是怎麼回事?

過了很久之後,你才會知道那是怎麼回事。而當你倏然明白了一切之時,你會感到非常恐懼。

末世並非憑空而降,它在我們的生活裡處處顯現;那些預示、非常容易被忽略的警示,我們視而不見。等到它降臨眼前,你清晰地看見它的容貌時,你才會想起:我老早就見過它了!

序曲的篇幅,佔不到整本書的十分之一,但它已經奠定了整本書兩條主軸線:(美國)人們的日常生活,以及國際政治(美蘇冷戰)的陰影。下一章開始,時間突然從1951年拉到1992年春夏,並且從這一章開始到尾聲之前,都是逆行編年的時間序:1980中期~1990初、1978春、1950~1960年代,1951秋~1952夏。

順序編年的小說,跟逆序編年的小說差異在哪裡?這也是讀這本書最困難處之一。順序編年的故事,自然會將事件脈絡串起,你反正讀下去,一切都會清清楚楚。但在逆序編年的小說裡,若干事件的因緣、脈絡會被遺落,不得而知。也就是,譬如說,主角在這一章是57歲、到下一章43歲,再下一章17歲時,這中間的14年、26年就會被跳過去,有些故事的脈絡會被略過。

所以,我們知道主角之一Nick Shay是個全世界重要的廢棄物處理專家,我們跟著他進入各個巨大的廢棄物處理廠,我們從他的目光裡看見這個世界是如何充斥著垃圾,我們甚至跟著他學會如何分類垃圾;然後,我們知道他的父親某一天出門買菸,就失蹤了;我們在書裡某一個奇異的時刻,得知他在青年時期曾經殺過人、蹲過教養院。傳統的小說寫法,得處理他如何從殺人犯走到廢棄物處理專家的歷程,不能無緣無故的跳過去。

但是,《地下世界》逆序編年的架構底下,你只會看見主角在每一個時間切片的人生。你就是得在那個主角所在的年紀,一起經驗他所記憶與失落的、嚮往與放棄的。在時光斷片與斷片之間,讀者除了自行組織起故事線之外,你還會想要試圖想要弄清楚的是:在那裡的空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們那段遺落的人生,發生什麼事?就像你在43歲,試圖回想你17歲的人生時,你也會無法完全彌補這被你遺忘的時間區塊。

這也是我對唐.德里羅佩服得五體投地之處:我們的日常,往往只能著眼於現下,過去的生命經歷、社會環境,如何在時光中影響一個人從年輕到老,有時不是那麼容易追溯、釐清。換句話說,以寫小說的方法而言,傳統的小說可以將一個角色成長與失落的種種脈絡講得一清二楚,是相當不科學的。

我們直到這裡,還只談到序曲。《地下世界》到底在談什麼?談在我們生活裡棄置的垃圾,它們得埋到地下去,好讓我們看不見它們;談那些在歷史裡被遺落的、被忽略的,像被某些人當成垃圾處理掉的,好讓我們無法看見它們。生活與歷史的垃圾,在這本書裡的交會,是所謂的高危險性廢棄物的終極處理方案。這個場景非常荒謬,非常震撼,也非常悲傷。

尾聲的章名標題叫做"Das Kapital",「資本論」。將近60歲的Nick Shay,在20世紀末期,受一間名為「海鷗」(Tchaika)的公司之邀,來到哈薩克斯坦一處偏遠的實驗場,要看這間公司處理最危險廢棄物的處理方式。這個處理方式的概念非常「簡單」:這是一座核爆實驗場,你可以將最危險的廢棄物交給「海鷗」公司,讓它們運到哈薩克斯坦埋到地底下,然後利用核爆炸將這些廢棄物「蒸發」掉。「海鷗」公司,就是靠核爆來賺錢。

這個地方叫做塞米巴拉金斯克(Semipalatinsk),書裡說,這個地方在地圖上沒有被標示出來。但它不是虛構的。塞米巴拉金斯克確實存在。它是蘇聯最重要的核試驗場,整整40年間,進行了高達456次的核試驗。1991年關閉之後,它的故事以及它對周遭民居、環境所造成的影響,才被揭露出來。

無論是在書裡,或是在網路上所查到關於塞米巴拉金斯克的資料,我都可以強烈感受到整個地球的靈魂都在發出苦痛的悲鳴。閉上眼,它便會從陰影裡竄出,掙扎、哭嚎。那樣擰心痛苦的哭喊,也出現在這本書將近尾聲之處,書裡面另一個重要的場景,美國南布朗克斯地區(Bronx)。在貧民區裡,那些被謀殺的早逝少女,她們被塗鴉客畫在牆上,讓人們得以紀念、哀悼她們。

生活是地獄,地獄,即是政治。但,唐.德里羅從來都不明說的。從他的每一本作品裡,我卻都能夠深切地感受到這件事情。

如果你知道死亡如此貼近,如果你知道有人那樣被迫活著,如果你知道在地底下有人為了我們的生付出代價,你怎麼還能夠當作這一切都不存在。我想起中情局局長捏著那頁生活雜誌的憤怒。

也想起辛波絲卡的詩:

了解 歷史真相的人 得讓路給 不甚了解的人。 以及所知更少的人。 最後是那些簡直一無所知的人。 ──〈結束與開始〉,《辛波斯卡》,172頁,陳黎、張芬齡譯

*文中關於棒球賽事的部分,感謝臉友林大鈞協助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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