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現場 X 小小書房】
上網,把(虛擬的)書丟進購物車,結帳,物流配送,小七取件。
人和書的關係,可以無縫接軌、冰冷順暢。
人和書的關係,也可以不止於如此。
走進書店,拿起一本書,撫摸書皮,打開讀幾段,書頁翻飛間,耳邊傳來生祥樂隊的歌曲〈南風〉:「我的鑰匙變孤僻/吵著回鄉找屋/海風北上幫忙敲門/它一身酸臭」,在哀婉的嗩吶聲中,你不經意地看到架上就有一本《南風》攝影集,和許多環境議題的書放在一起。你打開,彰化大城鄉,倚著牆渺小如螻蟻的老婦,下一頁,濁水溪出海口有如猙獰異形盤據的六輕工廠。你因這沉重議題而想得出神,一隻店貓忽焉躍過,扯亂思緒的線頭,你望向櫃檯後方,店員羞澀地朝你眨眨眼,你想和他聊一本書,他卻把你引進閱讀的蹊徑:從一片葉到一棵樹,進而是一整片森林。
2016年11月起,《報導者》在每週末推出書評專欄,由閱讀現場的第一線觀察員:北中南的獨立書店輪流推薦心頭好。
人與書的關係,因為書店,有了景深與溫度,以及更多的可能。
在自己的閱讀名單裡,總有幾個心儀作家的作品是要追全的,J. M. Coetzee(台灣譯為「柯慈」)是其中一位。
從柯慈在台灣的譯本出版狀況來看,還「倖存」的兩本小說,是他的作品中相對容易讀的,也是一般讀者比較習慣的小說形式:故事線清楚、速度明快,主題也具有爆炸性:一本從大學講師與學生的性醜聞開始,另一本一開場便是一個女人把一個遊民撿回家的故事。
翻譯作品能夠存活下來當然需要市場支持,不過,讀者不埋單的作品不代表不夠好。一部外文作品的譯本從出版到存活,受多重原因影響。不過,這不是這篇文章的重點,這一次,我要來推坑給台灣出版社柯慈尚未有繁體譯本的兩本書《耶穌的童年》、《耶穌的學校生活》,我將之簡稱為耶穌系列。
乍看到書名時,我實在興趣缺缺。耶穌的童年跟學校生活?柯慈是轉性了嗎,怎麼突然跑去寫歷史小說?而且還是宗教主題?但鐵粉之所以是鐵粉,就是不管作家寫什麼都先收就對了,而且因為我對耶穌的童年比較不感興趣,於是就決定先看耶穌上學記。
因為鐵粉買書根本沒在看新書介紹,所以當然也就不知道故事大綱,一翻開書哇不得了,根本是逃學記,而且書裡的主角不叫耶穌,叫David,一個6歲的小屁孩,把小屁孩「擄走」的一男一女,並非是David的父母。兩個不是小屁孩的父母,但是要幫小屁孩找尋一所「適合他」的學校就讀。這什麼故事?
“When you travel across the ocean on a boat, all your memories are washed away and you start a completely new life. That is how it is. There is no before. There is no history.”
「當你坐船航經大海,你所有的記憶都會被洗淨,全新的生命就此展開。事情就是這樣,這裡沒有過去,沒有歷史」。這就是故事的基本設定,他們都是從海上來的新移民,沒有過去的記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來自何處,甚至,連名字也不是他們真正的名字,是進入這個新世界之後被「給予」的。
一切都從踏上岸的那一刻開始,在我們眼前即將要展開的故事,只有未來。
在《耶穌的學校生活》裡,我們很快就知道,David跟這一男一女是當代家庭的基本縮影:女人Inés不是David的親生母親,男人Simón也不是孩子的親生父親;而且,Inés與Simón也並非戀人。他們兩人在這整個故事裡,唯一的交集只有孩子——為了這個孩子的最大利益,他們組成(所謂的)家庭。家庭的組成有多少型態,我們從書裡無從得知,但根據Simon對孩子所說的話,可以推測並不單一:
"Family take many forms. We are one of the forms of family can take." (The Schooldays of Jesus, p.81)
總之,經過一番努力,小David順利上學,上的不是一般學校,是舞蹈學校。學校老師的名字叫做Ana Magdalena,這很容易就讓讀者聯想到追隨耶穌的抹大拉(Mary the Magdalene)。這個安娜,跟耶穌的瑪麗確實有一些呼應之處:美貌,以及我不能透露的其他梗。不過,我們沒有要講她的故事,因為那是後來主要的故事線,你得自己看。
《耶穌的學校生活》非常容易讀,即便是原文版,它也好讀的不得了。柯慈的作品裡很常將特定的時空抽離,尤其他身為南非作家,評論家、文壇都試著要從柯慈的作品搞清楚他對於南非政治歷史的態度。我想,為了從寫實主義小說直面歷史的敘事方法逃開,柯慈想盡辦法將時空模糊,利用作品的多重形式來回應人類的歷史、政治問題。
耶穌系列之前的每一部作品,評論家、讀者依舊可以東抓西找,試圖還原每本小說的社會背景與歷史脈絡。但這一次,柯慈做得更徹底──不僅時空不明,連角色的過去都全部洗淨。不只如此,他在這本書裡所使用的語言,彷彿文明社會數千年發展出來的絢麗詞彙都不曾存在一樣,非常簡單、乾淨,在這個新世界裡,根本看不到什麼繁複的事物。
柯慈把自己的語言也洗淨,以呼應此書的內容。耶穌系列的「形式」,不像他過往的作品有多重結構交織,在這兩本書裡,他把語言刷了又刷,刪減到最低限,使用最低限的詞彙,架構起他書裡的新世界:這些新移民所追求的理想世界,究竟長怎麼樣?人們如何生活、工作、受教育?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如何?情感生活、對未來的想像又是如何?
由於我用了「新移民」二字(書裡,Simón也用過),讀者或許會想,這是探討新移民的悲苦故事。不是的,完全不是。
他們來到的新世界,非常的「政治正確」。為了讓大家看見這個新世界的模樣,我們要返回《耶穌的童年》這本書。
一開頭便是David跟Simón初來到新世界的首都Novilla。只有在一開始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會讓讀者感覺到Simón作為新移民被首都沒效率的官僚「欺負」的憤怒,以及無處可住、缺少食物的可憐樣。不久之後,David跟Simón就被分配到一間房屋,通過政府的介紹,Simón在碼頭很順利的找到一份工,跟工人之間也處得不錯,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沉重的糧食袋背下船。生活很快就穩定了,Simón甚至很快就跟鄰居建立關係。
這個新世界,除了食物之外,其他一切都是免費的:住屋、交通、醫療、教育、娛樂,甚至性療癒所。工時合理,休假日商店也全都休息,絕對不會有工時過長被剝削的問題。那如果你休息的時候商店也休息,要怎麼買東西?沒問題,你可以跟工頭說你今天有事不能上班,ok的,反正就沒薪水而已。新世界的食物也很簡單,沒有肉,只有麵包跟蔬菜罐頭。工人下班之後的休閒是踢足球,或者到學校上課,Simón的同事,還跟他力薦哲學課程。
Simón有點不太適應這個新世界,雖然這裡衣食無虞,但他覺得少了點什麼。不過,他有個重要的任務在身,因此雖然覺得哪裡不對勁,也只能先放著。他答應David,要幫他找到他的親生母親,他不知道對方長怎樣,也不知道她的姓名,但Simón非常篤定,只要他見到她,一定可以認得出來。簡單來說,後來成為David的母親Inés就是這樣來的。
故事從這裡慢慢發展到上坡點,開始出現張力:女人非常愛David,把他捧在掌心,像對待小王子一樣,出門讓他坐嬰兒車,吃飯呢女人就站在旁邊服侍他。Simón覺得Inés不能這樣教小孩,會把孩子寵壞,但Inés堅持,應該要讓孩子自由的發展。在面對小David的教育方法上,兩人多有分歧之處,但更大的問題很快就來了,對於新世界當局來說,正規教育就是你得去上學,如果你不適合上正規學校,你就會被送到另一處給特殊孩童上的學校。
衝突從這裡爆發,但故事到這裡,已經接近尾聲了。《耶穌的童年》沒有結局,同樣的,《耶穌的學校生活》也沒有結局。因此,你會非常期待下一本書的發展。
身為柯慈的鐵粉,我對這兩本書的評價非常高,因為可以拿來討論的事情太多了。柯慈不分析,他只讓角色在故事裡對話、衝擊。那些你以為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都會被一一挑戰,譬如你如何定義真實?柯慈透過Simón與David一同閱讀唐吉訶德時,問了這個問題:為何唐吉訶德看到的是萬惡的巨人,桑丘眼睛裡看到的卻是磨坊風車?是誰比較笨嗎?還是誰的腦袋有問題?
譬如:Simón向David解釋“charity”的意義,從對話脈絡裡,這裡是「施捨、善舉」之意,他問David,你是要做一個「施」的人,還是要做一個「受」的人?6歲的David回答他:「受」。Simón很訝異,他問:真的嗎?你真的相信如此嗎?難道不是做一個施的人比受的好嗎?
“Really? Do you really believe so? It is not better to give that to take?” (The Schooldays of Jesus, p36)
David回答他:
“Lions don’t give. Tigers don’t give.” “And you want to be a tiger?” “I don’t want to be a tiger. I am just telling you. Tigers aren’t bad.”
從這些段落,讀者不難意識到,柯慈在這兩本書裡,透過Daivd的成長歷程,從詞語、數字(兩者都是教育的最根本)開始,把我們這個舊世界的舊思維全都一層層剝開來討論、檢視一遍。
面對這兩本書,喜歡分析的評論家,可得回頭去找過去柯慈所有的作品來重新編織脈絡。
但對於喜歡讀故事不想想太多的讀者而言,柯慈做到了一件事:這兩本非常容易唏哩呼嚕讀完的書裡面,你至少、至少會發現,掩卷之後時不時就會想起那個新世界,感到無法釋懷──什麼樣的理想世界,是我們所追求的?擁有公平與正義的新世界,便是人們想要的理想世界嗎?人人都稱為理想的世界,還存在有其他世界,可以選擇嗎?都有理想的世界了,為何你還需要其他世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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