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現場X小小書房】
上網,把(虛擬的)書丟進購物車,結帳,物流配送,小七取件。
人和書的關係,可以無縫接軌、冰冷順暢。
人和書的關係,也可以不止於如此。
走進書店,拿起一本書,撫摸書皮,打開讀幾段,書頁翻飛間,耳邊傳來生祥樂隊的歌曲〈南風〉:「我的鑰匙變孤僻/吵著回鄉找屋/海風北上幫忙敲門/它一身酸臭」,在哀婉的嗩吶聲中,你不經意地看到架上就有一本《南風》攝影集,和許多環境議題的書放在一起。你打開,彰化大城鄉,倚著牆渺小如螻蟻的老婦,下一頁,濁水溪出海口有如猙獰異形盤據的六輕工廠。你因這沉重議題而想得出神,一隻店貓忽焉躍過,扯亂思緒的線頭,你望向櫃檯後方,店員羞澀地朝你眨眨眼,你想和他聊一本書,他卻把你引進閱讀的蹊徑:從一片葉到一棵樹,進而是一整片森林。
2016年11月起,《報導者》在每週末推出書評專欄,由閱讀現場的第一線觀察員:北中南的獨立書店輪流推薦心頭好。
人與書的關係,因為書店,有了景深與溫度,以及更多的可能。
寫這篇文章的同時,亞典書店公告,實體店面將營運到今年2月底。亞典實體店面的停業,對我來說,意味著「新世界」降臨的重要徵兆。
專做進口圖書的亞典,面臨的挑戰跟一般販售新書的台灣傳統小書店不太一樣。前者主要是受全球閱讀浪潮消退、景氣持續消退、網路購物長年的影響,後者則多了折扣戰的多重夾殺,因此閉店潮不斷。開業16年的亞典,實體店面的歇業,對我來說,意味著新世界確實已經成形,我們將進入另一種消費型態與生活環境的未來。
未來的世界裡,你還需要實體書店的存在嗎?它原有的功能是什麼,什麼被取代了,而未來又將置換以什麼,來填補實體書店的空缺?實體書店的缺席,未來將如何影響出版產業的樣貌?
上述提問,是相對於長年的折扣戰、最近再度燃起的「圖書銷售定價制」的討論,令我更關切的事。然而,折扣戰被我視為產業結構破壞的最內核,我不得不在多年以後,重新爬梳它為何將我們的閱讀、出版與通路帶到現今的處境。
從小小開店營業以來10年,書業的壞消息從來沒少過,書店的閉店潮每隔幾年就來一波,從這島的東邊到西邊,南邊到北邊,你不得不訝異,原來,這個島上曾經有過3,000多家書店,直到我們一一失去它們。2009年幾家獨立書店聯合舉辦了「反折扣戰研討會」,那時,是由獨立書店發起,邀請出版產業上、中、下游的業者,首次聚集一起,針對書市全年度大大小小的、常態性的折扣戰進行討論。那一役打得非常辛苦。為了將這個影響出版、閱讀既深又遠的議題攤在大眾面前,曝在政府面前,發起的獨立書店承接來自各方的砲火──那時,反對者多數認為獨立書店針對折扣戰議題,乃是書店的私心,為自己的生存請命之役。
假如是為自己的生存請命,那也沒什麼不對,但我反擊回去乃是因為,攤出這個議題的初心與本源不是為了自己:折扣戰議題不是獨立書店存活與否的議題,這件事,攸關我們對文化價值的認定、城鄉差距持續擴大,出版的多樣性,以及世代公平正義的要求。
折扣戰的影響從產業內部結構的破壞開始,層層向外擴散,諸如圖書文化業長期的低薪現象、過勞、產業人員的創造力減退、作者版稅的削減、新書生命期縮短,書種逐漸傾向均質、扁平⋯⋯列出折扣戰帶來的周邊效應,你便會發現這個行銷工具,帶來驚人的短期銷售業績,但長期來說,它在持續削弱產業的活力、創意以及未來。
折扣作為促銷手法,它有其方便、快速之處,但它是兩面刃。在現有的餅(閱讀的人口)持續萎縮的狀況下,大型通路祭出這把刀,是想要防堵同樣也是大型通路的對手、搶訂單,只是,一刀下去會砍傷的,是同在這個行業裡的其他環節:從上游到下游,無一倖免。關於這一點,我在即將出版的小小10年紀念書《開店指「難」:第一次開獨立書店就 □□!》裡,提到許多。
那一役,也讓我理解到,全島的小書店雖然撐起了好幾個世代的閱讀,但當「新世界」來臨時,這些小書店被擠著要進入「新世界」的人們稱為「黃昏事業」。這些傳統書店,不懂得利用網路、不知道建立社群、在銷售價格上沒有優勢、不會有連鎖通路享有的種類繁多的促銷專案、滿額贈品⋯⋯等等,他們因此被視為「不懂得與時俱進」。時代將他們拋在後面,直到有一天,這些小書店要拉下鐵門歇業之時,我們才發現,隨著消失的,不只是我們的童年,還有能夠讓未來的孩子,一個個的城市、鄉鎮小孩輕易走進去的、碰觸到書的基地。
很長一段時間,我很焦慮這件事情,因此花了很多時間去談折扣戰、推圖書定價銷售制、談書店的存在意義,談要讓未來的書店崛起,應該要有什麼樣的文化環境與條件,把這樣的思慮寫進給文化部參考的一篇文章裡。談了好幾年以後,圖書銷售定價制的法案依然遙遙無期,文化部成立之後,對外開了無數相關的公聽會研討會座談會,近期又請邱炯友老師報告他關於圖書定價銷售制的研究調查。
反折扣戰的議題打出去7年,這個議題能夠一路延燒,乃是因為,每一件曾經預言的事,都逐一發生了:促銷折扣持續下殺、低價折扣促銷成為常態、消費者購買力減弱(稱為消費疲勞、打折疲勞),有更多的實體書店(無論大小)將在這些年間縮小經營規模,或者閉店⋯⋯這些現象,都是為了迎向網路崛起之後,對現代生活造成的各層面影響使出的方法。全球紙本閱讀在這些年間,各國以不同的速度下探,台灣的出版與紙本閱讀、銷售,也同樣在這個曲線裡,一路往下。
在這樣的時刻,離我們不遠處,書店一間間歇業的消息未曾停歇。你可以想見,即便通過圖書定價銷售制度,依舊挽回不了這些書店持續閉店的浪潮──因為書店的消逝,是多重原因影響下的最終結果。亦即,當初我們決定將折扣戰作為出版產業的重要議題揭露出來,乃是因為它是最能夠讓這個產業裡的諸多問題一次曝形的方式。對我來說,交錯、盤踞在這些產業問題裡,我最在乎的一點是:出版書種的均質與扁平,網路時代造成的訊息封閉、促銷折扣作為第一線行銷會帶來的長期影響。
無書可賣、無書可讀,對我而言,是比折扣戰還要令我更難受的事情。小小成立之時,便開始運作文學讀書會。讀書會的選書,是以當代作家(最多到近現代)的經典著作為主,每一本至少讀一個月。從這個讀書會運作以來,我便發現,以文學的經典著作出版而言,台灣的出版品非常的不齊全,要不根本沒書,或者瀕臨絕版。
10年來文學讀書會所讀過的書,有許多已經消失在書市:葉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鋼琴教師》、《女情人們》;大江健三郎(Kenzaburō Ōe)《憂容童子》;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海浪》;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百年孤寂》(不過,《百年孤寂》其實在台灣從未拿過正式版權);渥雷.索因卡(Wole Soyinka)《死亡與國王的侍從》;莫里斯.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黑暗托馬》;米榭.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無愛繁殖》;阿瑪杜.庫忽瑪(Ahmadou Kourouma)《等待野獸投票》;喬賽.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盲目》;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波多里諾》;霍格里耶(A. Robbe-Grillet)《窺視者》;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鐵皮鼓》;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附魔者》⋯⋯等等,這份名單,如果是以「重要作家作品」的絕版書來條列,還可以更長。
有許多當代作家重要的作品絕版或斷版的情況非常嚴重(這裡都是指繁體版)。以知名的法國作家莒哈絲來說,現有的、尚流通的繁體出版品,在可預見的幾年內,都不會再版或者重出新版。盤點這幾年的文學翻譯書種,重要當代作家的新書或者新譯本,比例偏低。在這樣的情況下,談折扣戰或者談書店的消逝,都無法帶來更多閱讀的人口。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在報導者的這篇與其他書店主人輪流撰寫的專欄,我將注意力放在絕版或者未曾出版的重要作家、作品上面,以作家的姓氏從A到Z為順序來挑選書寫對象,稱為「遺忘之書」。
一本書得以出版,在人們手上被翻閱、傳遞,首先,靠的並不是出版社認定它可以賣。每一本書出版之前,的確會有預估銷量的若干指標,但這些標準無一能夠成為一本書是否可以持續銷售的主因。一本書出版之後,它得想方設法讓讀者知道它的存在,各大小通路鋪貨、網路書店上架,透過各種的行銷管道、媒體曝光。然而,網路訊息爆炸的現今,人們通過什麼樣的管道得知一本書出版、存在的訊息?走進一間實體書店,跟打開網路書店的首頁,與知識偶遇的機率、豐富度與經驗是否相同?直到現在,任何一間書店都能夠允許任何一個沒有錢買書的讀者,站著坐著打書釘,允許一個個的鄉鎮孩子抬頭望著巨大的書架,拿下架上的任何一本書,遙想書裡面的浩瀚宇宙。
實體書店曾經為我帶來這樣的震撼與激盪,然而,面對新世界即將到來的裂變點,我的關切不只是書店的存活與否。而是,隨著實體書店逐漸減少,人們透過網路取得書籍訊息的未來,身為一個愛書人、書店老闆、書籍與知識的推廣者,我得做的準備。
網路無垠,但它並非沒有高牆。不同的是,網路的牆,是層層演算法根據我們既有的興趣與知識所設計的,你要突破它,就需要花更多的力氣。多樣性逐漸消失在我們的生活裡,變得單一、直線,枯燥。
現今,小小的存在,甚至我認為每一間實體書店的存在,都能夠減緩、防止這堵牆構成我們唯一的生活型態。然而,每一間實體書店的消失,都意味著在這場戰役上我們的退敗;也意味著那堵牆,又被築高了一些。
面對可能沒有實體書店的未來,我並不消沉。本來這個月,這一篇我應該要寫「遺忘之書C」,作家跟作品也都挑好了。但這個禮拜接著亞典書店公告停業,以及「圖書定價銷售制度」研討會所激起的後續討論,我想用這篇文章,作為一個分隔線。在這個分隔線上,面向未來,我的提問是:我們將迎來的新世界,如果不再有實體書店的存在,是否表示,它們乃是因為人們真的不再需要它們而消失?它們是否是人們消費選擇所做出的最終結果?這個選擇,是否是人們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決定?或者,這是網路時代所替人們選擇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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