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吃佛:從一座城市窺見西藏的劫難與求生》部分章節書摘,經麥田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內文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改編,內文有所刪節。
芭芭拉.德米克(Barbara Demick)自2001年擔任《洛杉磯時報》北京分社社長,著有《我們最幸福: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等書,最近在美國外交關係協會擔任記者。德米克於2007年旅居中國,當2009年藏人自焚事件頻繁發生後,她分別於2013年、2014和2015年造訪阿壩。本書就是圍繞著阿壩地區展開,其間穿插了近十名流亡印度的阿壩藏人的故事,從三代人的視角講述了中共對當地藏人的壓迫,時間延續長達70多年。
1930年代,毛澤東的紅軍敗逃到青藏高原,抵達阿壩時,士兵因為過於飢餓而洗劫當地寺廟,吃下那些由麵粉與酥油做成的小佛像──他們其實是在吃佛。他們自知褻瀆了西藏人的神聖信仰,卻滿不在乎。自此每隔10年左右,阿壩就會出現反政府的激烈抗議活動。
2008年3月西藏以及川甘藏區多地爆發藏人示威抗議事件;3月16日,阿壩藏人和僧侶的示威遊行遭到鎮壓。2009年,一位格爾登寺僧人自焚以紀念316事件。2011年,更多藏人陸續自焚、格爾登寺遭到包圍和整肅,完全戳破了中共聲稱藏人樂於受到中國統治的說法,這個地方也成了當局的眼中釘。
阿壩從未如此出名過。這個無足輕重的小鎮,才剛設立第一個紅綠燈,連四川人也很少聽過這個地方,更遑論去參觀了,但現在阿壩讓西藏又變成頭條新聞的焦點。這裡成了世界的自焚之都,登上全球各大報紙的頭版。白皮書、國會聽證會、學術會議都熱烈地討論阿壩。美國駐華大使駱家輝(Gary Locke)試圖調查,並請求造訪阿壩,但他最遠只獲准到松潘(Songpan)。松潘同屬較大的阿壩州,但離阿壩鎮有160公里。
不止記者與外交官試圖進入,其他地方的藏民也為了自焚這個明確的目的而來。藏人把阿壩的主要街道(中國地圖上標示為302省道或洽塘路)改名為英雄路(Pawo Road,pawo在藏文中是英雄或烈士的意思)。為了不讓人進來,通往城鎮的路上裝了很多攝影機,以閃光燈拍下所有路過的車輛與乘客。坦克陷阱與鋼筋做成的高斜路障,封鎖了所有進城的入口,而且幾乎每個街區都有。穿插在三輪車與小推車之間的,是展現最先進防暴技術的車輛,充滿了未來感。一輛白色裝甲車上裝有攝影鏡頭,鏡頭可對準旁觀者。另一輛迷彩色的裝甲車上裝了機關槍。一輛車體很長的白色車輛,後面有個炮塔。裝上警用閃光燈的大巴士,載著人員展開行動。
2011年,中國的國內安全預算是950億美元,首度超越了國防開支。人權觀察組織的一份分析報告顯示,從2002年到2009年,阿壩州的「維穩」預算增加了6倍,那個金額約是四川省非藏區預算的5倍。
目睹自焚事件可能帶來人身風險。每起自焚案件中,至少都有6人被捕。許多人被捕是因為遺體問題引發的衝突。一旦有人自焚,旁觀的藏人會馬上衝過去認領遺體,舉行傳統的祈禱儀式與葬禮。如果自焚者還活著,他會被帶到一個安靜的避難所等死。關於垂死的自焚者在中國的醫院裡遭到折磨的恐怖故事時有所聞。
2013年12月23日下午2點,在麥爾瑪的行政中心,一位名叫貢確.車臣(Kunchok Tsetsen)的男子自焚。當時學校還沒放學,所以附近有些家長準備去接孩子。他們看到自焚者時,衝過去幫忙把遺體裝進一輛貨車。現場的監控攝影機捕捉到整個過程,所有介入的家長都遭到逮捕。一位曾是僧侶的人告訴我,那天下午他的妹妹去接女兒放學,因此遭到逮捕,被判3年徒刑。
隨著時間的推移,阿壩的藏人對城鎮周圍的警戒線愈來愈不滿。警方用警戒線封鎖了賽寺附近的中石化加油站。他們只能用身分證買汽油。政府也禁止他們購買罐裝汽油或煤油,這對鄉下的藏人構成了一個問題:他們不常進城,需要囤積汽油或煤油;而且家裡沒電的人仍使用煤油燈照明。一位開小雜貨店的婦女出售煤油給僧侶,後來那位僧侶自焚了,導致那位婦女被捕。
然而,最大的不便是,阿壩的通訊幾乎完全中斷。固網、行動電話、3G都受到影響。從2011年到2013年,連從北京打電話到阿壩的政府單位都很困難。有段時間,警局與郵局還能上網,但之後也完全切斷了,不像中國多數地方只是遭到審查而已。這促成了一種全新的現象:網路難民。阿壩的居民必須越過邊境到青海省上網,那裡的網咖仍有營業。
商務人士(其中一些是中國人)呼籲政府官員恢復通訊。沒有電話與網路,經濟生活也遭到扼殺,但是當局堅持不恢復。既然無法阻止自焚,他們至少可以阻止大家發現自焚的消息。沒人傳播的自焚,就像森林裡倒下的樹一樣無人知曉。
事實上,阿壩發生的事情,幾乎都會被各種攝影鏡頭拍下來。藏人是喜歡嚐新的早期採用者──在摩托車與太陽能電板之後,他們最早買的東西是iPhone或三星的Galaxy手機。手機與無處不在的監控攝影機,拍下了許多自焚的影片並公諸於世,這是社群媒體時代的第一次,YouTube上有十幾支自焚的影片,每一支都令人毛骨悚然。在阿壩的自焚影片中,一位自焚者像火球一樣穿過一條昏暗的灰色街道。另一位自焚者抽搐著,像一張扔進壁爐的紙那樣皺了起來。那些完全遭到火焰吞噬的身體,最後縮得像孩童一般,整個碳化扭曲。最慘烈的是旁觀者的尖叫,那是一種尖銳的哀鳴,像動物被勒死一樣。
那些自焚者常在大家普遍使用的即時通訊軟體「微信」上,留下告別的文字與影片。其中最善於表達的,是一位傑出的轉世僧侶:索巴喇嘛(Lama Sobha)。他留下一段9分鐘的影片:「我願把我的身體奉獻給光明,以驅除黑暗,使眾生免於苦難。」
2011年11月,一直有人請求達賴喇嘛對此發表意見,但他的聲明往往不太明確。「自焚需要勇氣,非常大的勇氣。但是,那樣做有什麼效果呢?」他告訴《BBC》,「只有勇氣是不夠的,還得運用智慧。」後來他解釋,他那樣說是為了勸阻自焚,但又不想因為譴責那種行為而冒犯那些自焚者的家屬。「事實是,如果我說一些正面的話,中國會立即指責我。」他說,「如果我說負面的話,那些人的家人會非常難過。他們犧牲了自己的生命,那並不容易。」
達賴喇嘛承受了很大的壓力。那些以他的名義自殺的年輕男女,拿著他的照片,為他的長壽祈禱。那些自焚前發表聲明的人,大多表示他們希望達賴喇嘛回歸西藏。然而,自焚也是對達賴政策的一種含蓄反對。達賴喇嘛呼籲非暴力、耐心、與中國人合作,但那些呼籲都毫無效果。藏人藉由自焚,突顯出他的失敗。
西藏維權組織的處境也很尷尬。他們不能讓大家以為他們鼓勵年輕的藏人自殺,但自焚為早就從新聞頭條中消失的理念帶來了宣傳效果。
阿壩的藏人對國際事務不太熟悉,但很多人都聽過突尼西亞的水果小販穆罕默德.布瓦吉吉(Mohamed Bouazizi)。2011年,布瓦吉吉的電子秤遭到沒收後,他憤而自焚。結果,他的自焚引發了連串事件,最後促成了阿拉伯之春。不少藏人認為,同樣的事情也可能發生在中國。嘉央諾布(Jamyang Norbu)是美國的藏族知識份子,也是能言善道的西藏評論家。2011年11月,他的部落格上寫道,自焚事件可能是:
「喚醒藏人採取行動的終極犧牲,就像布瓦吉吉的自焚把中東那些受壓迫的人民從數十年的恐懼、冷漠、憤世嫉俗、厭倦中喚醒了。」
自焚事件頻傳,使中國的領導高層陷入恐慌。那不僅僅是面子掛不住的問題,北京對於突尼西亞、埃及、利比亞、敘利亞等獨裁政權的垮台繃緊了神經。年輕的中國人受到中東那些事件的啟發,在北京組織支援民主的示威活動。雖然只有少數幾個中國人敢出席,但國際記者團都參加了那些活動,並做了相關的報導。
中國的官方媒體展開攻勢,試圖挖掘醜聞,以抹黑自焚者。例如,新華社在一篇名為〈自焚真相〉的報導中聲稱,那些自焚的青少年成績不好,自殺是因為受不了競爭;一名自焚的婦女與酗酒的丈夫發生爭吵;另一位自焚者是因為偷了八千人民幣而感到內疚。新華社也聲稱,那位自焚的喇嘛與一名已婚女子有染。
一位僧侶告訴我,他的家人承受了極大的壓力,被迫表示自焚者患有憂鬱症。他認識一位妻子自焚過世的若爾蓋人,中國當局對那個男人說:「你應該說你的妻子是因為悲傷而自殺的。如果你這麼說,就可以獲得一筆喪妻的補償。」那個男人拒絕那樣承認,中國當局便以共謀致死的罪名將他逮捕。
截至2019年11月,共有156名藏人自焚,其中約三分之一是發生在阿壩及其周遭。其中30人是以前或現在的格爾登寺僧侶,他們大多來自麥爾瑪,其餘的幾乎都是來自安多與康(青藏高原的東部地區)。就連唯一發生在拉薩的那起自焚事件(發生在大昭寺前),也是來自阿壩的前格爾登寺僧侶。
阿壩的自焚事件為何高居青藏高原之冠,原因尚不明朗。阿壩並非中國統治下最窮的城鎮,其居民比其他一些地方的百姓富有。這裡的公共設施與基礎設施,也比青海省的許多藏族城鎮好得多。在青海省的許多藏族城鎮裡,汙水流經街道的露天排水溝,以前的牧民被迫定居在水泥屋裡。2011年,格爾登仁波切在美國國會委員會作證時表示,原因在於1930年代藏人遇到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個地方就是阿壩。
「這一區的人承受了一種特殊的創傷,造成橫跨三個世代的極度痛苦,這個傷口難以遺忘或癒合。」
在西藏的每家茶館、每戶人家、每個帳篷裡,都有關於自焚的討論,但大家通常是壓低聲音說。談論自焚,暗示著你握有第一手資料,那可能使你被捕。一位70幾歲的僧侶,住在阿壩以西10公里的一個村子裡,他的住所是在大風吹拂的山上。他告訴我,在某些情況下,佛教是允許自殺的。
「這完全取決於你的動機。如果有人這樣做是為了造福藏人,如果這樣做有助於達賴喇嘛回歸故鄉,如果這樣可以獲得歐美的支持,幫我們變成一個獨立的國家,那就是值得的,不是嗎?」這位僧侶有一個小他幾歲的親戚並不同意這種說法。她對於一位年輕人在附近的城鎮自焚感到難過。「他的父親雙眼失明,母親罹患肺結核,我們正努力提供一些食物與金錢來幫助這家人,但現在沒有人可以照顧他的父母了。」
這些自焚者讓藏人感到驕傲的一件事是,他們徹底接受了達賴喇嘛有關非暴力的教誨,所以他們不傷害別人,只傷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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