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前,台灣迎來二二八事件後的白色恐怖肅清高峰,許多人在全台各地突然遭到逮捕、就此消失,遺留的家人懷著恐懼和疑惑,此後數十年無法出聲。1950年代受左翼思想吸引、「意圖顛覆國家」被捕的青年們,死於馬場町、水源地或安坑的槍口下;倖存者把青春獻給苦牢,出獄的世界早沒了他們的位置。遺書扣押,所愛之人無法告別,政府監控和社會氛圍使遺族彷若「獄外之囚」。
1993年,政治受難者墓塚在六張犁出土,沉睡的歷史找到說話的隙縫。1994年,陳映真及鍾喬推出報告劇《春祭》,首次將左翼政治犯故事搬上舞台。近年,愈來愈多的藝術創作以白色恐怖為題,企圖將那段歷史拉回大眾視野。二二八事件75週年前夕,我們跟著在各地巡演白色恐怖聲音劇場《明白歌》的「再拒劇團」,以及將當年故事帶回案發鄉鎮的「安魂工作隊」,看藝術如何在當代主動創造對話的可能。
「我什麼都說了,你還要我說什麼?」遭審訊的男子雙眼凹陷,神經繃到最緊。「我們要的,是名字。」筆錄上的身家背景和足跡清清楚楚。進行審訊的特務時而誘導、時而威逼,特務說已經找過他的愛人,同伴也將案情全盤托出,以此恫嚇要他別再頑抗。
慘澹藍光照遍禮堂,佈景寫著「保密防諜,人人有責」。恍惚中,觀眾穿越回1950年代審問政治犯的小房間,亦虛亦實,這是「再拒劇團」(下稱再拒)以白色恐怖為題的聲音劇場《明白歌》。
場燈亮起,「為中華民國國家生存發展而戰」的標語仍牢掛牆上,還有觀眾以為是劇團特地製作的。如今改名「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的演出空間,前身是空軍總司令部(下稱空總),戒嚴時期曾設空軍軍法處及看守所,當時牆上訓誡精神的標語如今竟巧妙融入戲劇,毫不違和。
2019年,再拒接受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委託製作《明白歌》,全台巡迴前的試演便辦在空總。2022年透過群眾募資,他們再度前往曾發生白色恐怖案件的鄉鎮演出,走訪美濃、金瓜石、銅鑼、豐原,終又回到啟程之地。
在大時代裡,被槍決的屍骨覆於六張犁亂葬崗長達40年,政治犯留下的遺書更被沒收,未送還給他們親愛的人。正是遺書,點燃再拒製作《明白歌》的念想。
「那些書信對我來說很『人』,他交代的不再是革命理想,就是最後時刻要留什麼話給親人,跟以前讀到所謂受難人的形象,或比較教科書的文字是不一樣的,」再拒劇團團長、《明白歌》導演黃思農表示,沒有人把這些演給鄉親看,他們就來做。
只是時間消逝,遺憾難免。表定2021年的巡演因疫情延期,美濃場預計邀請的座談講者,在去年離世。他是來自高雄六龜的吳聲潤,「五十年代白色恐怖案件平反促進會」創會會長,也是來自美濃竹頭角傅慶華的同事、同志兼難友。研究台灣戰後抗爭史的中山大學社會系助理教授林傳凱表示,傅慶華和吳聲潤在台北松山的第六鋼鐵廠認識,因受到二二八事件衝擊,加上想改變工人的生活加入地下黨。後來,傅慶華扛下所有「罪行」,槍決時才28歲,吳聲潤則蹲了12年苦牢。
2016年,柯旗化故居與高雄市歷史博物館合製《夢遊烏托邦》一劇,以台獨運動者、文學家柯旗化的自傳《台灣監獄島》為底本,除劇場演出也推出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 VR)沉浸式體驗。這些作品提醒觀眾反思威權統治造成的人權侵害,審視民主和自由的得來不易。
在戒嚴體制下,叛亂犯若願意自新向政府坦承「犯行」,有望換來減刑。但林傳凱提醒,「『自新』意味著從此刻起,我決定跟政府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必須跟過去的自己做某個意義上的了斷,必須殺死、否定某個過去曾經認真過的自己,改變我的立場、價值、態度,我才有辦法活下來。」
演員洪健藏回憶,每次演到決定講出案情的招認橋段,是最恐怖的時候,「那是一種屈服,而且原因很『人』,我就是想回去跟家人團圓,那是我們現在很難經歷到,但完全可以感同身受的。」黃思農解釋,劇團不希望政治犯被英雄化,因人與人之間的背叛太過難受,「從逮捕的第一刻就是背叛,到自新時,是我要不要為了活下去講出來。被講出來的人、被套出來的人、沒講卻被誤會有講的人,在他們出獄之後可能很多年沒聯絡,需要很大的過程才能和解。」
所以,必須回到當初每個逮捕事件發生的地方,回到信任關係崩壞的原點。
說到印象最深刻的演出,再拒團員們不約而同想起2019年在高雄路竹。樂手曾伯豪記得,戲幕拉開,後方就是政治受難者黃溫恭舊宅的大門,匾額還寫著「順應國策」。位子坐不夠,鄰居們自己拉椅子來大樹下看戲,那也是黃溫恭的小女兒黃春蘭,第一次在鄉親面前念出父親寫給她的遺書。
「妳還在媽媽肚子裡面,我就被捕了。父子不能相識!嗚呼!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悽慘的了。雖然我沒有看過妳,抱過妳,吻過妳,但我是和大一(大兒子)、鈴蘭(大女兒)一樣疼愛著妳。春蘭!認不認我做爸爸呢?慕愛我嗎?慚愧的很!我不能盡做爸爸的義務。春蘭!妳能不能原諒這可憐的爸爸啊?」
洪健藏說,那次演後座談,他坐在觀眾席和旁邊阿伯聊天,「他說『這些事我都知道』。所以是一個大家好像都經歷過、都知道,但都不能講的事情,一直到現在透過一個演出,再把它召喚出來。這個經驗很特別,不是我們平常在劇場演出會經驗到的事情。」
劇場的意義在於打開對話的空間。洪健藏認為,有些歷史被壓得很扁,故事能賦予立體的血肉,「我們生長的土地上一直有政治議題要面對,常因為立場的關係有爭執,我覺得回到人的角度,仔細看過去那一段,把它擺放到現在,或許立場不同,但可以有比較多彼此體諒的空間。」曾伯豪則笑稱,台灣一直有很多「國」,省籍、階級、政黨或各種劃分,異質共存來自溝通跟理解,而共感是第一步,「有共感才有可能會打開場域,如果說劇場的某一個面向是廣場的話。」
《明白歌》今年走唱到苗栗銅鑼,正是客家佃農子弟曾梅蘭的故鄉,為找尋被槍決兄長徐慶蘭的遺骸,他多年奔走,1993年意外發掘六張犁亂葬崗,出土政治受難者被歷史洪流掩蓋的過去。由於過程極戲劇化,尋墓情節也被放入劇中,樂手蔣韜說,創作底本很大程度參考陳映真少數留下的紀實報導。
1968年全球左翼思潮與行動風起雲湧。法國五月學運、美國大學生上街反越戰、古巴革命家格瓦拉剛死於玻利維亞游擊戰──台灣卻因50年代對左翼的肅清,一片噤聲。陳映真出獄後始終掛念,要將這段歷史帶回大眾視野,1990年代初期,《人間》大篇幅刊載二二八及白色恐怖的報導文學,曾任《人間》雜誌攝影師的蔡明德,亦記錄六張犁亂葬崗出土的系列相片。六張犁加上解嚴後異議空間逐漸開放,迎來報告劇《春祭》。
「主要是,整台戲裡,沒有我這個角兒,我也沒有半句詞兒,你懂嗎?」他說,「關了將近30年,回到社會上來,我想起那一台戲。真像呢。這個社會,早已沒有我們這個角色,沒有我們的台詞,叫我說些什麼哩?」 ──節錄自陳映真小說〈趙南棟〉
鍾喬說,政治受難者的心情恰如小說所描繪,「他們赫然發現這世界再也沒有他們的舞台,那樣悲哀沉重的心情,但是透過戲劇希望將當年的真相重現,原來他們的事情可以用戲劇、文學的方式被記得,即便並不是記得他們自己,而是他的難友或是革命同志。」
鍾喬成立的差事劇團,從2018年起也推出《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戲中壁》、《戲中壁X》等劇,將過去的報導和小說搬上舞台,《范天寒》原型是楊梅三洽水山區的客家政治犯梁雲漢,《戲中壁X》則對話革命劇作家簡國賢。25年的跨度,問鍾喬為何還做白色恐怖的劇場,他說是「近鄉情怯」。
如今,台灣也有由研究者、藝術和教育工作者組成的「安魂工作隊」。2018年起,他們透過讀書會,以身體、聲音、版畫、錄像等形式,結合檔案與創作,把白色恐怖故事帶回地方,至今已累積超過500場的活動。
工作隊自述「安魂」的意義,他們關注白色恐怖中消逝的抗爭者,這些身影在記憶缺席,也就是失去了「魂」。安魂工作隊希望藉由「串聯群眾、共同創作」的方法,讓這些政治受難者前輩再次浮現在曾身處的鄉鎮,開啟民眾跨域串聯的力量。
其中由藝術創作者林子寧和李佳泓設計的「版畫工作坊」,已逐漸發展出成熟的模式,作品曾在綠島人權藝術季展出,更前往韓國光州分享。工作坊開始前,學者林傳凱講述當地的白色恐怖故事,給參與民眾基本認識和靈感;接著,林子寧經由劇場的肢體練習,讓大家模擬白色恐怖下的關押和告別經驗,以演講提及的故事發想創作畫面,擺出動作並拍攝作為版畫底稿,再由李佳泓協助參加者親身刻製和壓印。如此一來,版畫成為民眾再詮釋的歷史版本。
1930年代,作家魯迅在中國大力推廣木刻藝術,由於材料易取得、創作快上手,又能大量複製,版畫被左翼視為社會改革的宣傳利器。1945年,四川藝術家黃榮燦來台,之後在台灣省立師範學院(今台灣師範大學)任教,積極推廣版畫。雖是相同媒材,時代變遷下有不同的實踐,李佳泓解釋,「黃榮燦那時候是本人要創作社會寫實的作品,那到我們這邊,會想怎麼讓群眾參與進來,用自己的身體和勞動做出作品。藝術家變成是一個中介,引領他們創作,這是和過去不一樣的地方,藝術家現在是讓渡權力給參與者。」
為工作隊和地方牽線的林傳凱說,讓創作變成加法和乘法,邀請民眾說話,「有時候直接問,他不知道怎麼回答你,但如果用創作轉化,他就可以講得出來。說故事是一種說話的形式,版畫也是一種說話的形式,說話不一定要用嘴巴,可以透過你的感官或感受去說話。」
經由身體,白色恐怖的體驗有機會被同理和想像,除了版畫,林子寧和李佳泓也嘗試營造情境。他們在綠島人權園區帶親子共學團,把大人小孩關進牢房,再一一唱名請他們與獄中之人告別,只能運用肢體和表情,不能出聲。「工作坊結束之後,大人哭得很可怕,看到小孩要離開就一直哭,很難過,」林子寧說,這是模仿當年要被槍決的死刑犯。李佳泓則發現,即便小朋友也能意識到離開房間與死亡的關聯。
至於另一件錄像作品〈驚營〉,則邀請情治人員和政治受難者的後代共同創作,4個參與者在不同的牢房裡,看不見對方、只能聽聲音彼此對話,講述身分和標籤對他們的生命帶來的影響。
祖父是政治犯的茉莉說:
「我不喜歡他們說我們都是紅色的,那是因為他們並不了解,就算我阿公真的曾經是地下組織的人,也不代表他是紅色的,因為在那個年代,每⼀個人的故事都不一樣,而且不是每⼀個人都有選擇。」
另一位參與者莊鎮陽自剖,他很難想像爺爺這麼好的人,卻是「加害者」:
「他上過戰場也殺過人,知道什麼是死亡,真的很難想像,當他送⼈進偵訊室,當他送上簽呈把人送進監獄,當他去抓捕這些⼈的時候,他知道可能是讓他們去⾯對死亡嗎?」
疑問沒有答案,因當事人已不在。無法解決的懸置,卻是連結和感受的鑰匙。
從政治受難者當事人到後代,不同的創傷經驗都渴望被聆聽。唯有直面,才有縫合,而藝術成為當代最有機會遞出的邀請函。
曾被迫消聲的死亡有了迴響。「創傷可以凝聚眾人力量。再拒劇團的戲,很多是在面對各式各樣的人或集體的創傷,在我們接觸受難前輩的時候,他們是希望把這些講出來的,好幾十年無法說出口,今天僅僅是說出口,就會有療癒的力量發生,所以所謂悲劇或創傷,並不是只有悲觀和負面的意義,」《明白歌》導演黃思農在演出後對觀眾這麼說。
70年前發生的事,如今再談的意義是什麼?曾訪問超過350位政治犯,目送他們不斷凋零的林傳凱說:
「一個人也許一生會死兩次,第一次是生命的終結,第二次是他在所有人的記憶中都不再存在。」
讓這些人的故事回到地方,是安頓靈魂也是畫下句點,讓下個段落能繼續。
「因為大家的參與,他們的第二次生命能再延續得長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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